馬車裡一片昏暗,那位穿學究服的杜學究脣角泛着淡淡的笑容。
杜學究就在這輛馬車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了下去,這種瞬間的衰老讓他看起來更加老態龍鍾。
他刀削斧砍的臉上爬滿了皺紋,就像一張供桌後面掛了不知幾許年月的畫卷。
“我想不通。”馬車外,送完藥回來的柳入江笑容裡多了一絲苦澀,“明明都是我在教他,爲什麼他反而這麼快就上道了?”
車廂裡,杜學究屈指在廂壁上輕輕的扣了扣,目光越過撩起的簾子看向當街的那片開闊處,看了幾眼後,輕輕將腦袋靠回廂壁,閉着雙眼道,“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數,上道就是命數,我這一生都爲了這件事忙碌,耽誤了太多,都還沒放棄。你呀,着什麼急呢?”
柳入江沒有再接杜學究的話。
倒是杜學究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他遲早都會有這一天的!”
楚江開還在揮舞着手中的'歸於硯'上躥下跳的砍着這方古硯。
他忘了自己砍了多少下了,每次都砍到了它,卻總是不能將其砍飛或者砍落。
楚江開還以爲是那個穿花襖的白夜月故意逗自己玩,但他抽空看了一眼,發現白夜月已經不玩雪了,而是認真的掐着訣,臉上看起來也不輕鬆。
楚江開喘息着,一會兒像是追逐着這方古硯左一下右一下的砍着抽打着,一會兒又像是被古硯追着到處亂竄。
既無術法施出,又無套路可言,除了穿花襖的小姑娘掐訣掐的一本正經之外,這場鬥法簡直就沒法看,還不如一場孩童的過家家熱鬧。
竹仙尊皺了皺眉,扯動嘴角冷冷的笑了笑,想到消失了的中天正氣,想到汪墨回到中天門可能面對的震怒,又欣慰了不少。
手中的酒碗裡還有幾滴殘酒,但他喝酒的興致已經不高,久未品嚐的'天啓十六年'也不過如此,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並沒有記憶中那麼好了。
他搖着頭揮了揮手,手中的那隻破酒碗便輕飄飄的朝着楚江開那邊飛了過去。
他對不遠處全神貫注盯着這場鬥法的汪墨說道,“沒意思,算個平手好了。”
汪墨古怪的笑了笑,沒有說話。
竹仙尊平靜擡首,卻看見汪墨的眼中也閃着一絲疲憊的神色,竹仙尊想說點什麼。卻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仙種',這是個本來就已經光彩奪目的稱號,但頂着這個稱號的小姑娘白夜月,卻也沒有施展出配的上這個稱號的才華,這讓竹仙尊實在有些看不下去。
原本以爲會對這裡的場面完全掌控的竹仙尊,這時候覺得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範圍。
首先,中天正氣就是個絕對的意外,他沒想到,中天門會有這樣的魄力,將傳承之物交給王翰帶到雲崖鎮來和'仙種'論道。
其次,王翰不死也得重傷,而冒出來的這個稀裡糊塗上道了的楚江開,竟然成了'仙種'論道的對手。
最後,'仙種'有着絕對的優勢,卻似乎又對這個傻小子不想痛下殺手。
這些背離了竹仙尊初衷的變數,雖然讓論道成了現實,但這樣的論道過程,卻着實沒什麼好提的。
仙界山'仙種'和中天門王翰論道這件事,在世間流傳的太廣,難免有居心叵測之人想趁虛而入,因此纔有了這趟竹仙尊攜徒夜訪。
但事情卻早已變了味道。
'一柄劍',牧雲湖,西塞,都捲了進來,中天門更是丟了至寶'中天正氣',想來中天門不會善罷甘休,而這個已經算得上中天門門人的楚江開,如果真的輸掉了論道,只會徒增中天門的怒火。
'仙種'不想贏,其實竹仙尊也不想贏,這樣的輸贏在這條街上看確實沒什麼意義,但放到檯面上的話,也是仙界山和中天門的一場鬥法,平,是最好的結局。
那隻破酒碗在楚江開的'歸於硯'又一次砍到古硯上的時候,電光石火般敲擊在二者中間,'歸於硯'和'天門古硯'被同時擊飛。
'天門古硯'打着轉回到了白夜月的手中,'歸於硯'則是帶着楚江開向後掠去,落在了四五丈之外。
當街只落下了幾片碎碗渣。
楚江開和白夜月對視了一眼,白夜月的眼中是滿滿的笑意,楚江開的眼中,除了笑意,還真有那麼一絲歉意。
木小婉喜上眉梢。
楚江開戰平了仙界山的'仙種',這看似沒有楚江開想的那樣長臉,但也足夠他在世間揚名立萬了,雖然這一戰,真的很像孩童過家家。
想到這裡木小婉已經相當的爽快。
馬將軍直愣愣的看着那隻破酒碗飛出去,低頭看看懷中的酒罈子,苦笑。
汪墨長出了一口氣,點點頭,“平手就平手吧!不過這裡現在應該沒有仙界山的事兒了吧?竹仙尊,請吧!”
“汪墨。你搞錯主次了吧?這裡可是仙界山的地界,即便要送客,也該是我送你們回中天才對。”
這是竹仙尊的仙界山!
雖然山裡有山主高高在上,但最近這些年,山主幾乎不再管理山裡的事務,只是專心修行。擔子自然而然的就壓在了山裡唯一的金丹修士竹仙尊身上。
本來閒雲野鶴慣了的他,不想被俗務攪擾,但山裡實在沒有別人能當此重任,等他勉爲其難的接手後,只用了幾天時間,權利帶給他的樂趣,就讓他習慣了這個角色。
汪墨愣了愣。
他睜開了微眯的雙眼,眼睛裡是冰冷的寒意,他當然知道這裡是仙界山的地界,來西周前,便已經有了被責難的準備,當時他就想過,不論在西周做不做什麼,仙界山絕對不會視而不見,甚至很可能還要找點麻煩。
果然不出所料,汪墨不斷的示弱,對方卻還是黏着不走,送客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竹仙尊卻不肯退讓。
汪墨表面平靜,心裡其實已經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了。
他着急的,當然還是'中天正氣'。
這個該死的玩意兒,神不知鬼不覺的跑到哪兒去了呢?
白夜月衝着楚江開招了招手,“你過來,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
楚江開皺眉,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那些各懷心思的人,撇着嘴朝那邊努了努。
“小家子氣。這都打平了,不結怨不結仇的,有什麼好擔心的?”白夜月氣呼呼的說道。
楚江開聽對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倒擔心在惹出什麼事端來,便小跑了過去。
“你在仙界山是'仙種',有的是替你着想的人,我呢?能不能去得了中天門還要兩說,照這個樣子,只怕是去了也會被排擠的。我可沒有你這'仙種'的一身造化,我還要仰人鼻息呢!”
“那你乾脆也來仙界山吧!”
楚江開搖搖頭,舉起手中的'歸於硯',“我要了這劍,自然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除非中天門自己放棄我。”
白夜月一挑眉毛,說道,“中天門有什麼好去的?你這柄破石頭又有什麼捨不得的?我若是換了你,早扔了這破玩意兒回仙界山了。”
楚江開知道各有各的道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一咬牙,拱手行禮,“白姑娘,道不同不相爲謀,你我今日一戰也算是緣分,白姑娘的好意楚江開心領了,咱們就此別過吧!他日若得相見,楚江開定當請白姑娘遍覽河山。”
“說的好好的這麼突然變的一幅酸儒像了,我其實想告訴你,你這柄劍,還不錯!”
楚江開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一塊破石頭而已,只是自己有了眼緣,喜歡罷了。
楚江開也覺得自己的這番話有點過了,自己勉強算得上成年,這個小姑娘卻還是個標準的小孩模樣,這樣說話是有點裝模作樣了。
馬將軍晃了晃懷中的酒罈子,嘆口氣將其放在地上,“不要了,不知道又會便宜誰了?小婉,此間事已了,這馬車又回來了,不若我們也趕車走吧?”
木小婉點點頭。
馬將軍笑了笑,朝馬車那邊挪了過去,“只不過,這一路上怕是要勞苦你了,這兩碗酒下肚,我已經困的快睜不開眼了。莫非真的老了?”
木小婉笑道,“老了好,牧雲湖美色如雲,你這一老,也就不會瞎惦記了。”
馬將軍挪到了馬車旁,胳膊搭在那匹老馬的脖頸上,像個老朋友一樣耳語了幾句,老馬居然像聽懂了一樣,打起了響鼻。
馬將軍覺得眼皮特別沉重,視線也模糊了起來。
'吧嗒',他倒在了這匹老馬腳下,老馬低下頭,在馬將軍臉上拱了拱,又拱了拱。
竹仙尊鼓掌,衝着'南暢苑'那邊高聲道,“好藥,果然是好藥!”
楚江開和白夜月一前一後回到了'雅園小築'門口,他來到木小婉身邊,接過斗篷披好,衝着木小婉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
木小婉怔了怔,道,“到了中天門要照顧好自己,以後······”
“他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中天呢,不找到'中天正氣',我們誰都別想回中天。”汪墨打斷了木小婉的話,眼神複雜的看了看楚江開。
竹仙尊也高聲道,“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大膽,敢在我仙界山的地界上打'中天正氣'的注意,眼裡還有沒有仙界山了?還有沒有中天門了?”
汪墨臉色陰沉,剛要開口,竹仙尊卻搶着說道,“汪墨,明天咱倆打完架,我陪你好好找找,畢竟是在仙界山,我責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