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林在車房門口,遇見了那個男人,那個曾經讓她不顧一切飛奔向他的男人,他依舊穿着簡潔的白色棉而襯衣,領口有漫不經心的褶皺,藍林想起他在沙灘上,笑容明亮的對她說,你早就遇見我了,很早很早以前。他在公路邊對她霸道的伸出手,他說,跟我走,藍林,他隔着沉重的木門對她說,你既然來了,報復也好,愛也好,就休想再離開。
那些話語,還一字一句的響徹在耳邊,那些疼痛像存在心臟部位的分岐,一條一條的被揪出來,血肉麻糊般輾轉。一些遠古的記憶裡的輪廓漸漸沉浮出現,它們,一早擺在那裡,卻被藍林忽視了。
藍林看着他從車上走下來,看見她以後,神情淡漠,向這邊走過來,他的身影彷彿是空間裡一段清晰的影相,他身後是涌動的人影。
他靠近的時候,藍林看見他的嘴角輕輕揚起,無懈可擊的弧度,他的眼眸透明,不滲一絲愛憎。他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漫不經心的看着她,眼神若有若無,他們之間的空氣沉靜如水,兩個冰冷的身體擁抱,本就是一場可預測的賽事,若不能全身而退,只有兩敗俱傷。
藍林擦着他的身旁邊走過去,經過的瞬間,她想起她從未對這個男人說過,她愛他的字眼。再沒有機會說,這算是一種幸,還是不幸?一陣熟悉鬱抑的香草氣息一閃而過,她輕輕揚起嘴角,一切,又回去揭幕以前。他們之間,又回到彼此陌路的時候。
藍林想起那天下午,他們的擦身而過,沒有隻言片語,像一場慢放的無聲鏡頭,以同樣的形式開始,同樣的形式結束。
那天下午的天空,天際有一抹不經意的緋紅,天空的顏色是淺灰色的,滲透着一抹陰晴不定的暗紅。
藍林把手臂交纏着抱在胸前,一種沒有安全感的姿勢,她在公路上行走,一個人,笑着笑着,就掉下淚來。
最後的別離,她只能帶走她自己,回去,已經不是來時路,她發現自己迷路了。
然後她打電話給樸原,她說,“我改變主意了,不爲其他,只爲我無處可去,如果這個理由你可以接受的話,現在來接我,我迷路了。”
樸津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野冬青樹下,手裡翻動着一本書籍,客廳裡放着Jacqueline Du Pre的海頓D大調協奏曲,曲聲糾纏憂遠,覆蓋過了他翻動書籍發出的聲音,可藍林卻感覺到,他每把一頁紙張翻動過去,都轟然有聲。
入夜的夏末,空曠的夜空懸掛着難得一見的星辰,明亮閃耀着寒冷的光澤,彷彿被薄霧纏繞。
藍林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她在石桌下脫掉她腳上的高跟鞋,細緻的帶子在她腳上留下暗紅的印記。
樸津擡頭看她,他突然微笑,說,“開始時就知道的結局,它來臨的時候,你怕不怕?”
藍林笑,在暈暗的光線下注視着他,她一直沒發覺,這個男人,混合了女人與男人的輪廓特徵,眼眸清涼,脣齒甘甜,微笑時候的嘴角,有嬰孩般的弧線。她伸出手去撥弄他的頭髮,她笑,“怕啊。”
“其實你一早就知道他是藍姨的兒子,爲什麼還去?”
“想和自己賭一場,結果發現自己輸了,不是輸在他的身份,輸給自己。”
樸津把書本扔到旁邊的石座上,他向客廳方向招手,然後有人過來詢問他要什麼。
一分鐘以後,他的咖啡和一杯牛奶被送過來,他把牛奶放在藍林手上,他笑,笑容恬淡而無心,他說,“雖然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或者我們以這種方式在一起,纔會得永恆,歡迎你回來,乾杯。”然後樸津把他手裡的杯子和藍林手裡的杯子輕輕的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藍林抿起嘴脣看那個男人的笑容,依然像個孩童,有着天然的純真和不經意的脆弱,在他生命裡的那場災難來襲之前。
她輕聲說,“乾杯。”
樸津喝一口咖啡,放下,他的手握在杯子上,骨結清晰,手指修長,手背上若隱若現的靜脈像地下的暗涌輾轉延伸,他對自己笑,星光落在他眼底,滿目照耀,他說,“如果成婚禮那天,我也能像你一樣鎮定自若。”
藍林仰着臉,笑容模糊,她說,“那天,我會在你身邊,如果我能暫時代替他,你只要想着,我在身邊。”
他看着她,眼睛就再未移動,彷彿探入,他問她,“你希望如此嗎,你能代替,卻無法取代,你不是他。”
藍林的聲音裡有淡然的懇求的意味,她說,“試試看?”
“何必,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
藍林看着這個男人的側臉,心裡一陣驚惶,不知名的驚惶,他是容易滿足的男人,給他一個擁抱,他便無限欣然,越是如此,溫度遠離時,才越致命,這樣的人羣,依然天真,不願知世事。
她靜靜的注視他,她說,“對你,我有歉疚,我的需求無度,被世人當做傷害你和他的棋子。”
“不是我們需求無度,是世俗比我們想像的殘暴,容不下違意。”
“如果我不答應這場婚姻,你還有退路。”
樸津淺淺的笑,他的聲音很輕,淪陷在裡面寂廖落迫,他說,“你不答應,一樣會有另外的女人和我完成這場婚禮,早晚的事。”
“可惜那個女人現在是我,這個歉疚,我在擔當。”
他看了她一眼,突然語頓,從桌上抽過一盒煙,他給自己點了一支,把煙盒放回到桌上,他吸一口,低頭,煙霧飄散,這個男人心裡的疼痛,在裡面猶若一場海底的暗涌,模糊的糾纏,疼痛,卻有質感。
他們相對着沉默,只對世俗,無關情愛。
藍林看着他一支菸盡,她輕輕問他,“你在想什麼?”
他笑,笑容寂靜,神情黯然,“我在想我婚禮上出現的成,我在想他婚禮上的我,是不是還能如他這般的驕傲自負,也許我會瘋。”
他揚起臉,空氣彷彿有一瞬間塞滿劇烈凜冽的冬青花的香味,在所有人的世間裡,事物都有屬於自己的氣息,樸津,總在有冬青花香氣的地方遇見申賀成,他站在他前面,笑容裡有本能的愛護和嬌寵,他對他說,“津,有一天這裡不再容納我們,我們就一起去很遠的地方,沒有私慾,沒有世俗,沒有偏見。”
“有那個地方嗎?”
“有的,會有的。”
。。。
在明天那場災難來臨之前,這是一個平靜的夜晚。所有人,都很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