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十月一日星期日 上午
地點:艾怒麗家
艾怒麗是條懶蟲,只要逮着機會就會跟牀拚命。
難得一個長假,又是長假的第一天,所以,儘管已經過了十點,她仍然心安理得地倒在牀上呼呼大睡。直到手機裡傳出命運之神的叩門聲。
掙扎了半天,艾怒麗才得以睜開一隻眼。她嘰咕着摸到手機,又閉上眼。
“喂……”
“就知道你還沒起。”
手機那邊,“少帥”忍着笑。
“討厭。”
艾怒麗毫不客氣地掐斷信號。
“噹噹噹當……”命運之神再次扣門。
“我說你煩不煩啊?!”
艾怒麗的下牀氣終於發作。
“煩乎哉,不煩也。”“少帥”得意地笑道:“我兩年沒回來,你也不說盡盡地主之誼……”
“上個月你不是還回來開會的嗎?” 艾怒麗翻起白眼。
“那可不一樣。我現在想吃小覺林的湯包了,你請我吧。”
“把你剁了燉成烏龜王八湯再請你!”
艾怒麗被纏得沒辦法,終於惱火地翻身坐起。
“少帥”哈哈大笑,“好啊,那我送上門去給你剁。或者我請你,然後下午你陪我去看房子。”
被他這麼一鬧,艾怒麗那慣有的下牀氣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消了不少。
“不要,我下午有約。”
“有約?”邵帥不信。
艾怒麗呲起牙,“姑奶奶我雖說年齡大了點,小模樣生得還算周正,後面追着的人多着咧!”
“追着的狗吧?”他嘻笑。
艾怒麗拿開手機,惡狠狠地掐着綠色通話鍵,直到關了機。
“死‘掃帚’!真以爲姑奶奶年老色衰沒人要了?下午就把自己嫁出去讓你瞧瞧!”
☆ ☆ ☆ ☆ ☆
時間:十月一日星期日 下午
地點:初塵居茶館
艾怒麗討厭相親,卻喜歡把自己打扮得美麗動人,然後聽對方誇讚她怎麼怎麼漂亮——特別是在姑媽面前誇她。
虛榮。絕對的虛榮。
下了出租車,艾怒麗看着櫥窗裡自己的倒影做了一個鬼臉,又略帶妖嬈地撥了撥額邊的髮絲。
她有着一張長不大的娃娃臉,一雙幾乎佔了三分之一個臉的大眼睛則更加強調了這種孩子氣。因此,她喜歡把一頭捲髮盤夾在腦後,只在額邊留下些許碎髮,好在臆想中將圓臉拉長一點。
姑媽再三交待,不許穿露臍小吊帶。既然不能展示玲瓏的腰線,總可以秀一下平坦的肩型和纖長的脖頸吧。於是,艾怒麗選了一件露肩低領小襯衫配一條繡花牛仔小喇叭褲。襯衫領口下,一隻嬰兒拳頭大小的玉佩正擋着——或說引人注意着——其下若隱若現的溝壑。
艾怒麗知道她的身材極好,若要她把這些優勢全都遮住,等於是剝奪了相親活動中她這邊的唯一樂趣。如果是這樣,她寧願回家穿着睡衣看電視去。
初塵居位於老城區,與邵帥鬧着要去吃湯包的小覺林在同一條街上。走過小覺林,艾怒麗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家百年老店,吃驚地發現自己正在盤算着回頭帶一籠回家。她搖搖頭,趕緊加快步伐。
她又習慣性的遲到了。而且和往常一樣,只遲到了那可惡的三分鐘。姑媽恨得牙直癢。
“你就不能提早三分鐘出門?”
艾怒麗早想好了藉口。
“我的車在半路壞了,只好打的過來。”
姑媽親眼看到她下的車,故而只得作罷。
“人家已經來了。”
姑媽瞪了她一眼,又上下檢視一番,並對她胸口的那隻玉佩皺了一下眉,轉身帶頭走進茶館。
剛進初塵居,就看到老闆娘李斯涵坐在門邊的第一張桌子邊,託着腦袋衝着窗外發呆。不遠處,她的合夥人韓路野忙得幾乎腳不沾地。
艾怒麗衝兩人揮手打了一個招呼。韓路野轉了一下眼珠表示收到,李斯涵懶得連眼珠都不肯轉一下。
既然相親要破費,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艾怒麗把約會地點訂在這家由她朋友開的小茶館裡——其實她把約會定在這裡還有一個原因。這裡的兩個老闆都是出了名的沒有好奇心,即使在同一個地點相親N次她們也不會向她打聽任何事情。而一旦事情發展不如艾怒麗的意,她倒是可以就地向她們大倒苦水。
誰讓她們看上去就像個知心姐姐的呢,特別是那個李斯涵。
艾怒麗聳聳肩,隨在姑媽身後向二樓走去。
剛進包廂,姑媽便對眼前的幾個人道歉。
“她的車壞了。”
“對不起。”艾怒麗也滿懷歉意地笑着,眼睛快速地在室內溜過一圈。
她們進來後,一共站起來四個人,四個老人。
她疑惑地看了姑媽一眼。
“沒關係沒關係。”其中一個老婦和藹地笑着,又拉住艾怒麗的手對姑媽說,“艾老師呀,你侄女真漂亮。”
“哪裡哪裡,”姑媽得意地謙虛着,又衝艾怒麗笑道:“這是吳老師。”
“吳老師好。”
艾怒麗擺出最佳儀態,乖巧地笑着。
“好好好,這是我同事黃老師……”
“黃老師好。”
“好好好,”黃老師轉身指着身邊另一位婦人道,“這是我妹妹。”
“阿姨好。”
“好好好,”
“……我妹夫……”
“伯父好。”
“好好好。”
“……還有我侄兒。”黃老師向艾怒麗身後划着手臂。
“你好……”
艾怒麗利落地轉身,卻被嚇了一跳——若不是她已經不再年輕,可能就會表形於色,甚至更糟的,尖叫出聲。
在她的鼻尖下,突然冒出一隻閃着微光的腦殼。
艾怒麗身高一六六,不算高也不算太矮,高跟鞋一撐,偶爾也能冒充個一七零。但能看到男人的頭頂,這還是第一次——至少,作爲她的相親對象,這是第一次——而且還是一個“聰明”的頭頂。
“你好。”
對方熱情地握住她因吃驚而半擡起來的手。
那手似乎有些粘溼,害得艾怒麗當下就想拿起桌上的紙巾。
坐定後,姑媽笑道:“這是我侄女,艾怒麗,今年三十二,在XX公司工作,相當能幹,是他們那裡的中層幹部。”
基層。艾怒麗默默地糾正。
黃老師笑道:“艾小姐一點都不像三十二歲,長得真年輕。我們家裘正男比你們家小艾大兩歲,也很有出息。五年前從學校跳槽出來後,自己開了一家英語培訓學校,就是YY學校,你們聽說過嗎?”
“聽說過聽說過。”姑媽笑道。
“聽……說過……”
和那輛壞了的車一樣,艾怒麗又撒謊了。
隨着年齡越大,她發現,做人就越不容易保持說真話。甚至,有時候說謊已經成爲了一種生存技巧。
“你叫艾……”介紹人吳老師看着艾怒麗。
“怒麗。”艾怒麗趕緊堆起笑臉。
“怎麼寫?”黃老師問。
“憤怒的怒,美麗的麗。”
這名字再一次引得衆人挑起眉——姑媽則再一次皺起眉。
“有什麼講究嗎?”“妹夫”問。
艾怒麗搖搖頭,惡作劇地看了姑媽一眼,笑道:“我媽起的。當時我媽正在看一部外國電影,好象是巴基斯坦的,叫《奴麗》,她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可我爸覺得這名字像‘奴隸’,最後的折中結果就叫了‘怒麗’。”
這一通瞎說引得姑媽在她腿上狠擰了一把。
“呵,你爸媽真幽默。”黃老師笑着扯入正題,“我這外甥吧,人老實,嘴又有點笨,不太會討女孩子的喜歡。不過孩子們倒是很喜歡他。”
姑媽也不甘示弱。
“我這侄女也是。她的工作環境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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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怒麗不由自主地想到某個在這單純的環境裡認識的、與她有着“不單純”關係的人。
“……所以至今也沒遇到一個合適的。”姑媽結束介紹。
“呵,說不定就是等着今天呢。”吳老師打趣道。
艾怒麗想要逼自己臉紅一下以表示害羞,結果卻沒能成功。
她擡起眼,正與對面的那位“什麼男”視線撞在一處——她從來不會費那個精神去記那些打定主意不會見第二面的相親對象的名字——那個“什麼男”的視線趕緊調開,這倒讓艾怒麗逮着個機會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
那個“什麼男”的個子不高,最多一六八,五官及身材都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圓。
他有着一個圓圓的小腦袋,圓圓的小腦袋上有着一個圓圓的小鼻頭,圓圓的小鼻頭兩邊各有一隻圓圓的小眼睛,而且不知什麼原因,還水汪汪的。唯一一個不是圓的,大概要算是他的嘴。他的嘴倒是方的,又厚又方,而且大。
想到會被這樣一張嘴親吻,艾怒麗突然感到一陣噁心。
她忍不住撫了撫光裸的手臂。
“冷嗎?我把空調調小一點。”那位“醜男”站起來去調空調。
這不由讓艾怒麗小小的感動了一把。
現今社會,好象大家都是自己管自己,這麼會關心他人的人幾乎已經絕種了——艾怒麗自己就不是一個有這種眼色的人。
當然,姑媽也不會錯過這樣的品質,當即表揚道:“哎呀,你們家正男真細心。”
喲,都已經簡稱爲“正男”了。艾怒麗在心裡撇撇嘴。
“呵,我們阿男從小就乖,到現在他們家都還是他在做飯。哪天讓他給你們露一手,他做的飯菜可是有專業水準的。”
黃老師一邊表揚着自己的侄兒,一邊將桌子上的瓜子、腰果往艾怒麗面前放:“吃啊,別客氣。”
“哎。”艾怒麗回了她一個甜甜的笑,抓起瓜子用手剝了起來——用牙咬雖然利索,卻會破壞淑女形象,她是堅決不會幹的。至少不會在介紹人面前這麼幹。
“我這侄女也是。別看是一個人在家過日子,她可會料理自己的生活了。前天還在家裡烤蛋糕呢。”
喲,艾怒麗意外地擡起眼,前天她老人家可不是這麼說的。她心想,姑媽可真是找不到其他優點來誇她了。
然後,五位老人又扯起一些他們認識的熟人的閒話。這功夫,艾怒麗已經將面前的瓜子全都吃完了。
“醜男”站起身,將桌子中間大盤裡的瓜子又往她面前放了一些。
艾怒麗感激地衝他一笑——若沒這瓜子給她忙,她真不知道自己又會冒出什麼樣的“瞎話”來。既然姑媽三令五申命令她少開口,那就只有讓這嘴忙着吃東西了。
“醜男”似乎被她的笑給電得不輕,坐下後半天都沒再有任何動靜。
吳老師看看默默對坐的二人,站起來笑道:“讓他們年輕人自己熟悉熟悉,我們老的該撤啦。”又掉頭對“醜男”說,“等下用你的車送艾艾迴去吧。”然後回頭炫耀似地對姑媽說,“他剛買了一輛奇瑞。”
艾小姐……小艾……艾艾……
艾怒麗彷彿看到一個正在不斷收緊的繩圈。
“好啊。”姑媽轉向艾怒麗。
艾怒麗連忙說:“我的車在修,不方便……”她看着姑媽的臉色又加了一個語氣詞:“……吧……”
這假想中壞掉的車,正是她早就想好了的撤退計謀。
“你的車放在修車行也沒事。”姑媽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再說,你晚上不是還要跟你表姐去有事嗎?”
呃哦!
艾怒麗幾乎忘記了,晚上還有一場約會。
“這……”艾怒麗“爲難”地說,“明天我還要值班,沒車……不方便……”
“那就讓阿男送你去取車。”
從“正男”到“阿男”,這段距離也真夠近的。艾怒麗哀嘆。
走過艾怒麗身邊時,姑媽湊過來小聲道:“給我乖乖的,少玩花樣!”
艾怒麗忍住一肚子的苦惱,起身送幾位老人出門。
人走後,她揉揉因剝瓜子而弄疼了的拇指指甲,毫不客氣地拿起瓜子用牙嗑了起來——她從來不怕在相親對象面前露出本相。
“醜男”笑道:“老人都是這樣,就算我們一百歲了,在他們面前都仍然是孩子。”
艾怒麗看看他,虛假地笑了笑。
又坐了半個小時,艾怒麗宣稱要去取車。不管她怎麼推脫,好人“醜男”堅持要送她到她假想的修車點。
幸好艾怒麗還知道哪裡有修自行車的,因此便搭着他的車,在不遠處的修車店前停了下來。
“謝謝你。”
她正要關上車門,“醜男”猶豫着開口了。
“呃,那個,我可以再約你嗎?”
艾怒麗裝作心不在焉地回頭看看那輛正在修着的、不是她的車。
“再說吧,電話聯繫。”
她關上車門,衝“醜男”搖搖手。
如果你有我的電話號碼的話。她衝着漸行漸遠的奇瑞狡猾地笑着。
“你朋友?”
突然,“少帥”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啊!”艾怒麗尖叫一聲,跳轉身罵道:“人嚇人要嚇死人的!”
“少帥”揚起半條眉,“是嗎?可你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嘛。這尖叫倒是真能嚇死人。那是你朋友?”
“要你管!”艾怒麗叉起腰。
突然間,她有點擔心,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那個“醜男”——不知爲什麼,她不希望他看到那個人。
“我才懶得管你,我只是想着你欠我的那籠湯包。”
邵帥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艾怒麗的手就把她往他的車那邊帶。
“真是,我可沒說要請你。”
“你欠我的!”
“少帥”站住,眯起雙眼。
陽光在他的眼睛裡不安份地跳動着,這竟讓艾怒麗無來由的一陣心虛。
直到坐在小覺林二樓的雅座裡,等着那現出籠的蟹黃湯包時,艾怒麗才猛然醒悟過來,她什麼時候欠了他一籠湯包?而且,她也完全沒有理由心虛嘛。
湯包還沒上桌,姑媽的電話就追了過來。
艾怒麗趕緊起身走到僻靜處。
“還跟他在一起嗎?”
“沒……”
艾怒麗回頭小心地瞅着邵帥。
“好,那你好好準備晚上的約會吧。”姑媽以爲她已經回了家。想想又說:“把那件低領襯衫換了。”
“噢……”
“你對他印象怎麼樣?”姑媽問。
“嗯……”
邵帥不再好奇地坐在那兒望着她,而是走了過來。
艾怒麗只得轉個身,警惕地面對着他。
“是不是嫌他長得不好?”
“沒有……”
艾怒麗本能地說着謊,姑媽打斷她。
“男人嘛,長相是其次,關鍵在於心地。雖然他長得不怎麼樣,可看得出來,心地很好,也很會疼人,你要懂得惜福纔是。他家世好,工作好,性格又好,又有房又有車,像這樣條件的好男人已經不多了,這機會你可千萬別錯過,知道嗎?”
“知道……”
邵帥走到她身邊,笑眯起一雙月牙眼,斜肩靠在牆上。那一八二的身高頓時給艾怒麗一種說不清的威脅感。
“人不可能孤獨一生的,你現在還年輕,體會不到這些。等你老了,再想找個乘心如意的伴就晚了……”
艾怒麗轉身走開,一邊低聲嘀咕:“我媽五十多還嫁一老外呢,我着什麼急……”
她的嘻皮笑臉終於惹怒了姑媽。
“還說!你媽也是,怎麼就這麼扔下你不管,自顧自的嫁了?!……”
話說三年前,守寡多年的艾媽媽在網上認識一個華裔加拿大人,不久就隨他去了加拿大。
對於這樁婚事,艾氏姐妹都是抱着很開明的態度,只要老孃自己感覺好,她們就沒什麼意見。不過,姑媽對此卻是意見多多。她倒不是希望艾媽媽爲艾爸爸守節,只是覺得艾怒麗的個人問題還沒解決,她這個當媽的倒自顧自地嫁了,這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總之,我勸你三思而後行,不要急於回絕人家。好歹給彼此一個機會,先處一段日子再說。知道嗎?”
邵帥又跟了過來。
艾怒麗惱火地瞪了他一眼,走得更遠。
“……如果你努力過了,仍然覺得不行,那時再回絕人家也不遲。”
邵帥的緊緊跟隨和電話裡姑媽的苦苦相逼惹得艾怒麗頭痛不已。
“好好好,我不急於做決定,這樣總行了吧。”
她揉揉抽痛的額角,瞪着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邵帥。
“這纔是好孩子。那我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他了。好好跟人家相處,知道嗎!”姑媽心滿意足地鳴金收兵。
艾怒麗無力地嘆了一口氣,將手機收入掌中。
大不了再見那個“醜男”一面,然後再回絕他。她就不信姑媽能把她怎麼着!
邵帥拿過她的手機,打開查看。
“幹嘛?”艾怒麗敏感地搶回手機。
“跟誰通話呢,不敢給人聽到?難道你真的養了個小白臉?”
“是又怎麼樣?”艾怒麗白了他一眼。
“好歹讓咱參觀參觀嘛,”邵帥揉着鼻子跟在她身後走回雅座,“看在咱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我給你把把關,省得你病急亂投醫,不知找個什麼樣的貨色回來。”
“你!”
如果不是剛上來的小籠包太燙,艾怒麗肯定拿起來扔到他的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