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適應過來,林悅爬到牀沿和墨影非並排而坐,他知道墨影非正在凝望這邊,卻不敢轉頭去面對。
“你不死心嗎?”林悅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墨影非。
然墨影非卻心情大好,完全不用考慮就回答:“不會,總有一天我付給你。”
“付什麼?”林悅蹙眉,終於願意正眼看墨影非,卻見到後者正在努力把過長的袖子擼起,那手勢倒是更像在抓癢,林悅看得額角一陣抽搐,忍無可忍,乾脆拍掉墨影非的手,幫他將袖子捲起。
“會留下摺痕。”墨影非用驚悚的語氣提醒。
林悅額角突地暴現青筋,擡手就照那顆木頭腦袋上一敲,吼得那個叫氣急敗壞:“誰會先考慮衣服?麻煩你也學會關心自己好嗎?不應該考慮別人先於自己,是人都會自私!”
“……”墨影非捂着被打的部位,用無辜且困惑的眼神注視林悅。
林悅氣得發抖,他是罵得真情流露,因爲他真的被墨影非打敗了。正常人都知道陌生人的話不能當真,偏偏有一個就當成奮鬥目標努力不懈。好吧,如果真的笨得當真,那麼一年不瞭解,兩年不瞭解,三四年甚至十多年,應該瞭解吧?行,偏偏有一個就是不瞭解,削尖腦袋鑽進牛角尖裡N年。好吧,鑽就鑽吧,但牛角尖都給鑽穿了,真相擺在眼前,怎麼還不知道回頭呢?都撞到南牆了,難道墨影非準備破牆嗎?沒錯。
這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林悅對自己那座豆腐渣工程心牆實在沒有什麼信心。如果當初沒有向火神劍要真相,現在或許能夠更堅定,但‘如果’已經是過去式。
吼也吼過了,打也打過了,林悅知道這不能盡怪墨影非,心生悔意,正要問問有沒有將人打疼,擡眸卻對上那雙碧眸直勾勾地盯視,似乎是有話要說。
林悅微愕,反應道:“怎麼?”
“我不明白。”墨影非喃喃。
“啊?”林悅蹙眉:“有什麼弄不明白?”
“你不是對我比以前更好了嗎?好難得纔有進步,爲什麼我還要放棄?”
“……”
“這太不划算了。”墨影非頓了頓,又嚴肅地補充:“少爺,你應該學會精打細算,不然福管家又要哭了。”
“……”除了無力扶額,林悅還能做什麼呢?福伯2.0果然是升級版,威力更強大。而且他無法反駁墨影非的話,是他立場不夠堅定纔會讓墨影非心存希望……或許應該徹底地掐滅星星之火。
那樣對誰都好……他不用花心,墨影非不用被花心,兩全其美。
想罷,林悅把心一橫,準備丟些無情的臺詞,撇下這個人。
哪知道一擡頭,眼前所見讓他氣急 攻心。
這墨影非竟然正在偷偷地把袖子展開、撫平,在遇上他的目光後略略意外地‘啊’了一聲,繼而發出充滿‘出師未捷身先死’悲愴惋惜之情的長嘆。
林悅木然地擡起手給這顆黑木魚來一記響亮的爆慄,再在委屈的目光下‘殘忍’地再次把袖子捲起來,嘴裡碎碎念着:“做了新衣服你就不穿,非穿這件,既然這麼珍惜就別穿啊,收藏起來。”
墨影非一邊揉搓被揍的部位,一邊回話:“不行,穿起來感覺比較親密。”
林悅霍地僵住,脣角抽個沒完,他考慮是不是來一個吐血倒地罷了,久久以後他重重嘆息:“真是拿你沒辦法。”
“嗯?!”墨影非碧眸中透出驚喜:“難道……你的意思是要接受我了?”
林悅眉梢高挑,砸下答案:“不是。”
“哦。”驚喜被打壓,墨影非頷首,用異常平靜的語氣發表有感:“我被打擊到了。”
林悅木然地扯了扯脣角:“我怎麼沒發覺?”
“啊,被看穿啦。”
“……”林悅的拳頭在發癢,忍了半天才忍住,他咬牙切齒地啐道:“你分明平靜着,有個屁打擊?!還說什麼‘啊,被看穿啦’,真不明白你腦袋裡在想什麼,要騙我就裝得更像一些,嘖。”
“嗯。”墨影非淡淡地應道:“我下一回會裝得更像一些。”
“……”林悅差點沒摔死,他無力地撐着牀柱,淚流滿面:“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在耍我,這是什麼反應?”
墨影非搖首:“沒有耍你,我只是習慣被拒絕,所以省掉多餘的情緒反應。”
“什麼?”
“因爲你總是說‘不’,所以不可能突然就會答應。”墨影非說罷,自顧自地頷首認可這論點,而後繼續說:“少爺,你什麼時候才願意說‘好’?”
林悅啞口無言,他已經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不能說沒有被墨影非的言論鬱悶到,但是他再也無法忽略其中的無奈和傷感。墨影非一直被拒絕,甚至已經到了習慣的地步,林悅難以理解,爲什麼要這麼執着?
“墨影非。”林悅聲音略略沙啞,猶豫不決地,最終還是狠下心確認:“攻擊的反義是什麼?”
聞言,墨影非目中精光一閃,迅捷地回答:“反攻。”
“……”這傢伙不是個M,而且還意外的S。這讓林悅更爲不解,他眉心緊蹙,問:“如果我命令你從今天開始放棄妄想,直接尋找新的目標,你會怎麼樣回答?”
墨影非也十會正直地回答:“是,少爺。”
得到這答案,林悅的心情卻異常的沉重,他往屋樑上瞄去一眼,木然地問道:“說真的,你是在耍我吧?” 這一回墨影非對一側矮几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專心致志地觀賞着,似乎沒有聽見問話。
囧……陽奉陰違的動態釋義?
林悅再次扶額。
墨影非悄悄睞視林悅,擡手摸向林悅的額角,輕輕揉按。
林悅僵了僵,卻沒有揮開那手,最後乾脆放下扶額的手,默默地接受服務。他悄悄地側眸睨向墨影非,卻意外地看見這位思考模式怪異的殺手笑了,脣角正高高地提起來,眼眸裡碧色像晴空一般明朗,竟然一消平日的陰沉,顯現出生機。
林悅真的很意外,愣愣地看了一會,有感而發:“你應該多笑,沒有女人會拒絕你這樣的類型,你早就該兒女成羣了。”
墨影非笑容不減,繼續手上動作,卻不忘回答:“哦,我不要其他人。”
“……”林悅傻眼,好一會才訥訥地問:“你究竟還要堅持多久?”
墨影非收起笑容,似乎很深入地做了一番思考,再問:“如果我死了,下輩子還會記得你嗎?”
“這……”下輩子?
然而不等林悅回答,墨影非卻自行想到了答案,即使這未必正確,他卻意外的樂觀。
“嗯,既然這一輩子會做夢,下一輩子也一定會,那麼我還能堅持很久。”
林悅就像一隻被丟進開水裡的青蛙,霍地蹦得老高,無意識地進行自衛:“誰知道?!指不定就沒有下一輩子了!好吧,初一該餵了,我先走了。”
逃也似的,林悅奪門而出,留下兩扇門板激動地顫悠。
墨影非凝視着林悅離開的方向,神情恍惚,他夢囈般輕聲呢喃:“如果……沒有嗎?”
林悅火車頭似的匆匆跑向朱翎的屋子,幾乎是用破門的方式進去了,屋裡和樂的景象終於讓他沸騰起來的思緒稍稍平復。
屋裡正在喂初一的朱翎和摟着十五蛋的卓連雲,甚至吃得嘴巴處一圈蘋果泥印子的初一,都轉首注視着這神情緊張氣喘吁吁的男人。
“哦,在喂初一了嗎?我來。”林悅急步過去搶了朱翎的工作,小心地爲初一刮掉蘋果泥鬍子,繼續餵食。
他承認自己真的很痞,必須用家庭來桎梏自己越來越愛亂跑的心,可是除了這樣,他已經無計可施。
初一已經不願意再吃下一口蘋果泥了,她努力昂起腦袋躲開勺子,還蹭着小腳踢父親。小傢伙霸道地哇哇叫,林悅只好幫她拭嘴,堆了一臉慈父的笑容。
到了此時,朱翎毫無表情地飆出一句:“你被墨影非攻陷了嗎?”
彷彿旱天一聲雷,直把林悅劈傻了,他目瞪口呆,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緊朱翎,就像看見飛禽變了走獸……呃,好像事實上是這樣沒錯。林悅深深扶 額,思緒堪比洗衣機桶裡的衣服,糾結成一團。
然而後者是不知留情爲何物地小鳳凰,雷聲過後箭雨接踵而來:“你最近夜不能寐想的就是墨影非,我知道你在忍耐,不過拿家人當擋箭牌就實在是差勁透了,但念在你有努力刻制的分上,還情有可原。只是這樣並不能抹殺你意志力日漸薄弱的事實,我想你堅持不了多久,不如直接跟我說吧,你想怎麼樣?”
被真相之矢刺得血淋淋的林悅一腦袋砸到桌面上,半天起不來。
卓連雲突然拿兜帶把十五蛋背起來,然後向朱翎伸手:“朱叔叔,我和初一十五出去找福管家。”
朱翎很平靜地問:“爲什麼?”
卓連雲很認真地回答:“因爲比較方便你修理林叔叔。”
朱翎也十分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就把初一交給這個小大人:“勞煩你了。”
“嗯。”卓連雲抱着初一,揹着十五,一步一個腳印,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
林悅伏在桌面上裝死。
朱翎淡定地拿起桌上醫書閱讀,林悅伏了半晌,他就一字一字地看。
“……你爲什麼可以這麼平靜?”依舊趴伏着的林悅將心中疑惑問出。
朱翎放下醫書,看着林悅,赤色眼眸裡沒有太多情緒:“因爲我已經想了很久。”
“啊?”林悅傻眼,他不知道自己這麼早就被看穿。
朱翎輕嘆:“從你心中動搖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不遠了。”
“呃。”
“更別說墨影非不會放棄。”
“……”
“既然他堅持了這麼多年,就一定不知道放棄,我明白。”
“什麼?”林悅陡地心驚,他瞠目注視着朱翎,驚問:“你怎知道他堅持了很多年?”
雖然火神劍讓林悅知道墨影非的事,可是他卻從未對朱翎坦白。
赤色眼眸注視着林悅,眉間輕輕蹙起,朱翎木然地睞着林悅,語氣淡漠:“因爲很久以前,他就曾找我討教能被你撿回去的方法。”
林悅此時的心情,只能用如遭雷殛來形容。
“我回答他:不知道,因爲我那時候還是一隻蛋。”
囧……
林悅又一次把腦袋砸回桌面上。
然朱翎卻不準備體諒林悅的心情,徑自往下說:“開始我以爲這只是一個仰慕你的小仙童,就沒有理會,但是他卻不斷出現在四周,即使你在院子裡偷懶睡覺,他都會爬牆偷看。我把這事告訴你,你說會注意,但是喝過酒又忘記了。既然他沒有惡意,那就無視,我是這樣處理的。”
林悅有一種想把過去的自己揪起來狂扁一頓的衝動。
“說到這個,不得不提及他即使整天尾隨你,卻能完成分 內的差事,從而逐步晉升爲上仙,這一方面比你強多了。”
“……”
“我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在地府裡,每過幾十年,他就會押司馬易去輪迴,你們不是在奈何橋上見面了嗎?”話落,朱翎赤紅的眼眸裡透出疑問,直射着林悅。
聽了這一輪,林悅努力地掏挖,拼湊,在模糊地記憶中搗出有關墨影非的蹤跡。漸漸地,一切清晰起來了。
是的,他的生活裡的確有墨影非……的影子?
破碎的影子就像生活照中無意闖入鏡頭的路人甲,即使突兀,卻從不受到關注。就這樣,偶爾地在某事某物的背景裡頭出現小半個腦袋、沒藏好的衣角、露出牆角的腳尖,如此這般,還真是多不勝數。
如果以上可以說因爲墨影非故意隱藏纔會被忽略,那下接下來的林悅再也無法脫罪了。
每一次到奈何橋見他的除了紫微星君,分明還有這個墨麒和酒仙。
他應該記得這個人的,卻偏偏沒有放在心上。
墨影非是那麼的特別,有一回竟然在奈何橋上問他:“你快樂嗎?”
他當時是怎麼樣回答的?當判官的賭神笑着回答:“多難得才見上一面,怎麼不快樂?”
怎麼就不放在心上?
驀地,林悅想起唐三的話,想起朱炅的不信任,想起萬徑的提防,他想,當年的自己或許真的很自私,以至於形成每一個人對他的心結。
“還記得嗎?”朱翎接續後話:“自從有一回他跟你說過話,以後就快了很多。”
“嘎?”林悅像只呆頭鵝,只能發出充滿疑惑的單音。
朱翎從不弔人胃口,幾乎立即就爲他解惑:“那一回以後,那個墨麒和酒仙就很積極地弄死司馬易,或許二十年,或許十八年,速度快了不少,我看見你的機會也多了。嗯,對此,我甚爲感激。”
這算是司馬易的悲哀嗎?
林悅無力地想着,再也無法忽略,一一地記得了。無法否認朱翎所說全是事實,只是一直被他忽略罷了。
“記起來以後,你準備怎麼辦呢?”朱翎很直接發問。
林悅甚感無力,他不安地盯緊朱翎,訥訥地說:“如果你反對,我會抑制。”
朱翎聽了,依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話說得直接:“你一定要這般沒出息,拿我當藉口也沒關係,我不會阻止你,但是比起磨蹭一段時間再耍無賴讓我接受,倒不如現在乾脆一些吧。反正我有覺悟,除了會對我和初一、十五好的這個承諾,其它的你都兌現不了。”
即使被這般輕看,林悅卻半點也不能反駁,他的確很無能,竟然讓心愛的人有這種覺悟。
林悅苦笑:“朱翎,你怎麼就可 以這樣平靜地面對呢?”
“一,我知道墨影非不會罷休;二,我知道你守不住;三,我知道自己拒絕不了你。”頓了頓,朱翎嘆道:“罷了,只要你還愛我就可以。”
“我……對不住。”林悅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低頭認錯。
“我會接受你裝可憐的認錯,但是水公子不是我,他可能要殺了你。”朱翎提醒:“我的意願不代表他的。”
“呃……”
對哦,水這回還不把他刺成篩子?!
想到水大俠的怒意還有那倔性子,林悅的牙齒咯咯地打着架。
“這個……容我再想想。”林悅一邊拭着冷汗,一邊思考。最麻煩的不是水絕流會殺了他,而是那位大俠可能會自殘或者遠走高飛,這方面是不得不考慮的。
朱翎給他倒了杯茶,拿起醫書繼續陪着這個男人費時間花心思。
是夜,墨影非正準備就寢,一道冷芒劃過黑夜,‘哚’一聲釘在柱子上。
墨影非取下釘在袖箭上的留書,迅速閱讀,最後沉重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