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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現在,時書還有一大堆事情要處理。

林養春已被鳴鳳司監視,時書再與他聯絡會暴露位置,謝無熾只能每天喝留下的一劑驅瘴湯藥,至於藥浴,丹丸和林養春的鍼灸。救治方式全無。

少一份藥多一份擔心,時書盼星星盼月亮守着給他擦汗,好幾次時書從睡夢中驚醒,恰好看見謝無熾高熱疼得淌落冷汗。但謝無熾自尊心高到了極點,不像醫藥局的那些人會喊疼,他只是靜默。

時書拿帕子替他擦去汗水:“謝無熾,你八字夠不夠硬啊?我聽說古代爭權奪位是淘汰賽,身體健康是參選條件之一,你能熬過來吧?”

時書跪在草垛擦他的汗水:“你說過,你要當皇帝。”

至於茯苓這孩子十分聽話,給飯吃飯給水喝水,唯獨不會吭聲,安安靜靜地蹲在地邊。

昏睡第六天,時書心中警鈴大作,看謝無熾的目光一刻鐘不敢移開:“免疫系統殺瘋了?”

謝無熾俊朗額頭仍是一派英挺沉斂,額頭佩帶着紗端。六天幾乎不吃不喝,只進了幾粒水米,眉毛讓汗水黏在一起,下顎的線條更加骨感清晰。

他被時書用一根棉衣搓出的繩子綁在柴房樑柱,謝無熾手腳不老實,燒糊塗了亂來索吻,但茯苓也在這,時書便用布條將謝無熾的左手綁住,以免被謝無熾控制。

“怎麼遲遲不好?”

時書鼻尖湊近,盯着近在咫尺蒼白的臉,“謝無熾,剛離開流水庵我說過,我們死也死在一起,不背叛誓言。你想讓我怎麼辦?”

“你想讓我和你一起死嗎?”

黯淡的月光在謝無熾的眉弓染着陰影,時書第一次湊這麼近,在時間流逝中看他。

“這麼過分,你睡,讓我一個人擔驚受怕。”

時書盤腿在他身旁坐下,嘴裡叼了根草,躺在謝無熾身旁睡着,懷裡還抱着茯苓這個小孩,就這麼相依爲命。意識昏沉,時書恍惚做了一個夢。

夢到和謝無熾一塊兒在他家外的操場打球,等天快黑了,他媽出來喊人,時書就領着謝無熾一塊兒上樓吃飯。

畫面溫馨美好,不過唯一的變數是,時書關門的時候猛地一甩手——

“哐!”一聲巨響。

時書在清晨的微光中猝然睜眼,迴歸現實,柴房門被猛地一腳踹開,響起七嘴八舌。

“這幾天廚房總少東西,還有人說看見柴房的屋檐下冒青煙,肯定有小偷歹人躲這。”

“這院子定是遭賊了,前幾天聽說,有人躲在這裡。”

“誰?!還不給我出來!”

“糟糕糟糕,大事不好。”時書猛地跳起身,門口進來四五個男人,身穿奴役短打一臉橫肉,揎拳舞袖闖入,一腳踹翻了放地上的鍋子。

“好哇,還真有賊人躲在這裡。”

眼見不是鳴鳳司太監,時書鬆了口氣忙解釋:“各位大哥先消消氣,聽我說,我本來是醫藥局的一位病人,和我哥染了

瘴癘沒地方可去,暫借住了的柴房遮風躲雨。”

那人厲聲:“借住?你跟誰借的?我怎麼沒聽見打招呼?還有這些米麪糧油不是廚房偷的?我就說最近廚房遭了耗子,總短面少米,還少幾塊肉!”

這些人正是染坊司的雜役,瘴癘最盛行時時書身體力行照顧了他們的命,只不過當時他臉被遮得嚴嚴實實,這羣人認不出他。

時書不方便暴露身份,說:“當我借的,怎樣?再等兩天我把錢從東都給你們寄過來。”

“還等什麼兩天?!你誰啊!偷東西還油嘴滑舌,給我打——”

時書:“哎?!別打別打——”

這幾人一邊數落一邊罵,飛快將鍋碗和米麪全拎走,有人找了一根棍子驅趕。時書不想和人起衝突:“別打,再給一點時辰我們自己走!”

“賊!誰還給你時辰?”

說完棍子就朝時書揮了過來。要知道,富貴人家或者官辦院署時常會豢養打手。時書圍着柱子跑:“行行行,走就走,不要打人不要打人!”

“我們真是病人,借住,錢我會還你!”

“別聽他瞎說,打斷手腳扔出去!”

棍子再揮舞過來,時書蹲下身偏頭躲過,背後一陣木柴劃過短打聲響——

時書扭頭,謝無熾不知幾時睜開了眼。

“謝無熾!!!你居然醒了嗎!!?”

時書掩飾不住的狂喜,但來不及,被追得滿屋子跑。

謝無熾半睜開眼,渾濁的紅眼盯着人,他身體虛弱,但竟然直接從草垛上站了起身,修寒身影先打晃了一晃,便大步朝時書這邊走來!——

謝無熾手腕被時書綁的繩子拽住,側頭看了一眼,反手握緊掌心將這繩索拽斷裂開來,一綹一綹垂在他腕骨,猙獰影子落在地上,時書想起相南寺把菩提子佛珠當指虎用的事。

“幹什麼?你們偷了東西還想打人?”奴役說。

謝無熾:“滾。”

奴役:“滾什麼滾?這是誰的地盤?”

謝無熾:“我叫你們滾,離他遠點。”

謝無熾抄起柴堆裡一根木柴,走來時幾個人面色受驚。謝無熾臉上盡是陰鬱之色,影子拖曳到地面,壓迫感極爲驚人。有人不信邪,罵了一句便上前,被謝無熾一腳踹翻出趴地打滾。

“你有理了,你們還打人呢?!”

奴役亂作一團:“走!趕緊走!拿了染坊司的東西還要打人!走!”

時書實在無法申辯,謝無熾救舒康府的事,只能拿起沒被搶完還剩的乾糧,一隻手牽起茯苓的手:“說了會還你們錢!”

一手拽上了謝無熾,三人衝出柴房門奪命狂奔。時書邊跑邊遞給謝無熾一隻饅頭:“快吃,你好久沒吃東西了,現在肯定沒力氣!”

染坊司的崗哨上幾個太監不知所蹤,時書和謝無熾逃到一處亭中樹林,眼看周圍無人,樹蔭繁密,時書拉着謝無熾蹲了下身:“你終於醒了?”

晴天暖陽照

時書的臉上,膚色白皙透亮。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聲音略帶急促,目不轉睛。

熱氣呵到臉上,謝無熾:“我醒了。”

“退燒了?”時書用手貼他額頭。

謝無熾被這動作弄的原地闔眼,等時書的手移開復睜開:“你覺得退了麼?”

時書:“退了,真好啊!不枉我這幾天夜夜求神仙保佑。”

謝無熾捏着饅頭,平靜道:“幸好有你。”

“你知恩圖報就好。”時書和他躲在矮叢樹木的陰影當中,身軀不得不挨着。距離太近,謝無熾鼻尖的氣息便拂來,類似的觸感,時書一下想起了這些天的日日夜夜。尤其是那天夜裡謝無熾壓着他吻。

時書腦子裡神經一抽,本來蹲着,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

不是,這哥們兒亂親人,有點毛病。

別一會兒又一口嘬我臉上了。

時書對此看法是:討厭,打人。喜歡,親人。如果無緣無故打人或者親人,這種一般都很危險,需要遠離。

時書一尷尬,就不想說這個事了:“我們現在怎麼辦?”

現在不是提這個的時候,等時機到了再提。

謝無熾:“明面出現,恐怕又被鳴鳳司的人追殺,暗中調查。”

時書:“暗中?但我們現在都快沒吃沒喝了。”

謝無熾:“吃喝最好解決。”

不錯,謝無熾恢復了理性思考,時書更熟悉他現在的模樣,心裡的底氣稍微足一些。

時書翻囊中只剩一個饅頭,想也不想塞給茯苓:“小孩吃,我倆先不吃了。”

茯苓“啊”了聲接過饅頭,咬個小口最後全塞進嘴裡。

又是無計可施,窮途末路之時。茯苓吃完饅頭,打個呵欠。時書和謝無熾站起身,思考之後決定再換個避難所,不過染坊司那幾個奴役恐怕會去告發,這裡不能再待下去。

廊腰縵回,曲徑通幽。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茯苓忽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時書的袖子,腳步停在原地不肯走。

時書:“怎麼了?走不動?”

沒想到再往前,茯苓不僅不肯走,猛地抱住了時書的胳膊,嘴裡發出咿咿呀呀嚎哭的動靜,臉上有驚恐之狀。

人遭受強烈刺激時會產生心理創傷,在遇到特定環境極易應激和復發,顯然,茯苓縱然癡傻,但本能地感到了恐懼。

時書摸他腦袋,左右一看,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染坊司的前廳,曾是染坊司主人舒康府首富和市舶司、發運使暫住的庭院。只見野草莽莽,清晨裡樓閣森森,日光雖晴朗但照不透陰影,鬼氣旺盛,後背一股發寒的涼意。

“啊!”時書猛地想起來,“林太醫說,那城中叛軍闖入染坊司屠殺官員,不出所料,血流成河的地方就是這裡。”

時書“嗖”地一聲,飛快攥住了謝無熾的袖子:“謝無熾,嚇人!”

謝無熾側頭看躲在背後的兩個人,一手攬住時書,另一隻手把茯苓揪了過來

:“你看見了,這裡死過很多人?”

茯苓不配合,去拽時書的褲腿。

死了人後這院子被搬運一空,接着出現舒康府瘴癘之殤,至今無人接手。派來新的負責人都嫌晦氣恐怖,將衙署另置他所。

時書嚥了咽口水:“謝無熾,好可怕,要不然我們走?”

茯苓:“呃啊啊啊啊啊——”

他拼命點頭,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轉過身朝着院門便是一陣狂奔。但他跑了沒幾步被謝無熾攔住,他一看沒路也不硬闖,轉身換了條再跑。

謝無熾一手提起他衣領,茯苓被拎在半空仍在奮力蹬腿。

謝無熾垂眼,不僅不退,反倒拎着茯苓大步向着院子裡走去——

“啊——!”茯苓張嘴發出聲。

時書:“謝無熾,你幹什麼?”

謝無熾:“不用怕,我會護他安全。這孩子雖然才五六歲,但卻是染坊司主家的孩兒。舒康府民死數十萬兵死數萬,禍亂之由,總要東西來稱量這麼多條人命。”

茯苓像個猴子一樣掙扎,謝無熾不鬆開手,一起踢開樓門進了屋子。時書連忙追上去,聽到謝無熾說:“關門。”

“嘎吱——”時書問,“關上了,現在?”

屋子裡的景象讓時書瞳仁緊縮。地面黏連血跡,一切傢俱樣式都被刀砍過,牆壁有屠燒焚掠的創痕,可以想象幾個月前那場戰火,一羣憤怒的叛民衝入這所坊司如何快意恩仇,用最原始的方式釋放內心的憤怒。

時書喉頭一滾,猛地又牽住了謝無熾:“好嚇人——”

“不要怕。”

謝無熾道:“他對這院子很熟悉,看來經常來玩。舒康府首富李豐歲愛子如命,現在只能賭一把。”

謝無熾鬆開了茯苓的衣領,起初先抱頭在原地蹲了片刻,緊接着意識到沒有人打他後,他開始找地方躲避。

謝無熾視線停留在他身上,看見茯苓跑向東南牆角,雙手不停刨挖。

“人會下意識朝認爲安全的地方躲藏。”謝無熾走到他跟前,一塊平鋪着的地板,與其他地方無任何不同之處,“一個活口也不曾留下的屠殺,這孩子怎麼能在血洗中活下來?房子裡有暗室,揭開這扇地板看看。”

時書卡着地板的一角,合力往上撬,直到地板發出嘎吱嘎吱的動靜。

時書:“真的有暗室!”

謝無熾:“自古以來朝廷空虛先掠之於民,後掠之於商,一句話便抄沒生意人家產充公,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怎麼可能不做兩手準備?”

時書跳進暗室內,四方見闊的空間,很小的方寸之地。

茯苓跟着跳下來,時書抱住他,見茯苓滿臉的眼淚。

有一瞬間,時書突然想到什麼:“這小孩……”

謝無熾搜索暗室:“他被人弄啞的。”

時書:“爲什麼……”

謝無熾:“暗室空間只有這麼大,小孩受驚愛叫喚。避免讓人聽見動靜,便把他聲帶破

壞了。”

時書後背一陣寒意,地板邊線存在縫隙,一縷一縷乾涸的血液懸掛在頭頂。腦海中似乎浮現出那個深夜,茯苓被人藏在此處黑暗,擡頭時,溫熱的血液便滴落在臉上。

將他毒啞的人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兄弟姐妹。

時書:“好可怕。”

“涉及到權鬥戰爭等事,個人的空間會被縮減到極小,這也是爲什麼經歷過戰爭的人會有心理創傷。”

謝無熾手停在一隻木盒,“找到了,走。”

-

從染坊司一路跑出來正是大街,病急亂投醫,時書頭一回如此困窘。得賴於這一個月各方助力,舒康府煥發出了新的生機,不少店鋪開了門營業,只是條條框框有些多。

三個人一路走,看到路上掛的白布少了許多,門戶打開,小吃攤鋪和酒肆都開張,正有人把撤下許久的門簾重新掛上去。

時書遇到客棧就問:“能住人嗎?”

謝無熾病氣還未殘餘,許多老闆一看便擺手:“對不起,住不了,好不容易瘴癘才除去,實在是接待不了。”

一路問,一路被拒。

時書頗爲尷尬,謝無熾一句話不說。

“理解,理解,安全第一。”時書再奔向下一家,終於到了某間客棧,老闆先聽說已痊癒,近來細看後才道,“有一間偏僻屋子,你們不介意去住,一日五十文。”

時書:“謝謝哥,謝謝哥。祝你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財源滾滾!”

進門果然見是一間荒廢屋子,老闆來灑掃之後,好歹鋪出了一條舒舒服服的大炕。時書把茯苓甩了上去,他還哭着,雙臂抱着膝蓋一抽一抽。

謝無熾坐在長椅上,倒了杯茶水喝,滿身風塵僕僕之氣,但修長手指按在紙張上,將那兩份賬本翻看比對起來。

時書感覺,穿越來後的每一天,都沒白活。

“哥。你要不吃點兒喝點兒?我覺得你特別虛弱。”

謝無熾:“好。”

時書扔下這倆,出了門去找到掌櫃的:“能不能要只大浴桶。對了師傅,醫藥局那些藥材上哪兒買?”

“你要?醫藥局挨家挨戶都發了,櫃子裡有,自己拿。”這老闆正躺椅子上睡覺,一副死活無所謂的樣子。

“謝謝啊。”不是這種老闆,誰會收留他倆呢。

時書取出藥,想到這些法子都有謝無熾的助力,心情不禁些微複雜。他和謝無熾反倒因豐鹿被排斥在這座城池之外。

回屋,茯苓哭累了睡着。謝無熾仍在看賬本。小二進來將熱水和藥湯包倒在大浴桶內,倒完點頭,時書道謝後他離開,嘎吱一聲關上了門。

時書喊:“卷王。”

謝無熾手按在紙頁:“嗯?”

時書:“進去坐着,再洗最後一次。”

謝無熾一催便起身,時書伸手把炕邊的簾子拉上。他看見謝無熾寬衣解帶,第一時間居然沒察覺出什麼異常。

直到謝無熾緊實的胸肌露出來,手拽着衣袍邊角,袒開直至勁瘦的窄腹:“喜歡看嗎?”

“!!!”

“………………”

時書才猛地反應過來,這段時間幫忙照顧謝無熾的病體,以至淡化距離感和隱私空間,一轉身往外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差點養成習慣。您請!我先回避。”

時書邊走,背後謝無熾補充:“我沒有介意你,請隨便看。”

“………………”

誰要看啊?這幾天都看吐了。

時書:“你忙你的,我正好透透氣。”

謝無熾:“一會兒還需要你幫忙,能不能不走?”

時書:“那就幫忙了再喊我。”

謝無熾:“時書。”

“……”

時書聽到水流被撥弄的聲音,謝無熾應該解落衣裳進了藥浴湯中,他聲音好像也被房間內的水霧染的朦朧,直抵耳膜。

“刺青的圖案,看清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