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王太子在林地遇刺的事情可不如小路易所想,兩百多條性命就可以打住的事情——同樣的事情三百年後在不遠的薩拉熱窩發生,引起了席捲了整個世界的大戰,這件事情一樣導致了薩瓦河流域的民衆被驅逐、囚禁或是被處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人爲這個意外付出了代價,即便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這些高地牧民徹底地走投無路了,在他們失去了牛羊、帳篷,以及四處流亡的權力後,爲了自己與家人,他們只能賣掉自己,以一個十分低廉的價錢——他們所能期望的就是,在戰爭結束後,活下來,活下來的勝利者就能從這場戰爭中獲得回報,這份回報甚至可以彌補他們之前的損失——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奧斯曼土耳其的奴隸兵也是這麼想的。
這些奴隸兵一樣是新鮮並且低廉的,在堅壁清野的戰術被聯軍的將領們採用過後,艾哈邁德所率領的奧斯曼大軍確實遇到了一些麻煩,首當其衝的就是糧食,二十五萬人一天就能吃空一座城市,艾哈邁德原先的計劃就是從經過的城市勒索和劫掠一部分,但這樣的設想破滅後,附庸和僕從國的軍隊立刻感受到了食物的壓力,爲了安撫那些飢腸轆轆的鬣狗,大維齊爾艾哈邁德就允許他們隨意劫掠——雖然他們必須經過的城市都空了,但附近還有其他的村鎮。若是以往,這些村鎮只要願意奉上糧食、女人和金銀,大維齊爾就會保證對方不受傷害,但現在,艾哈邁德必須將自己面對的壓力轉移到前者身上,當然,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那都是基督徒的村莊。
就算是在伊斯坦布爾,基督徒雖然可以保有自己的信仰,不必遵守奧斯曼土耳其人必須遵守的,種種複雜繁瑣的清規戒律,但他們一邊要肩負着沉重的稅賦,一邊也被視作困縛在土地上的奴隸,不會得到一點尊重。在奧斯曼土耳其尚且如此,在敵人的土地上更是如此了,一定要說有什麼值得惋嘆的,那就是大維齊爾艾哈邁德受到了很大的損失。
因爲按照傳統,如果一個村莊,一個城市向大維齊爾投降,它所有的資產就全都是大維齊爾的,雖然這筆資產也有着蘇丹的一部分,但總比現在,艾哈邁德什麼都拿不到來得好——山丘上支起了巨大的帳篷,大維齊爾的帳篷只比蘇丹略遜一籌,它幾乎佔據着整座山丘,用垂掛的絲綢帷幔分作幾個房間,分別用作寢室、會客室會議廳甚至還有廁所,所有的地方都鋪上了華美的絲毯,擺設着精美的傢俱。
在艾哈邁德的手邊就有一個小圓桌,桌上的銀壺裡裝着摻入蜂蜜的牛奶,銀盤裡裝着甜潤的點心,舉着鈴鼓、排簫、長豎笛的樂師坐在帳篷的邊緣,他們是富有盛名的奧斯曼土耳其軍樂團中的幾名樂師,但在沒有開戰的時候,他們會爲大維齊爾以及其他高級軍官服務。
帳篷的一角掀開了,從這裡可以看到浩浩蕩蕩,鱗次櫛比的帳篷,就像是一條蜿蜒的牛皮河流,一眼望不到邊際,奴隸兵就像是牛羊那樣被關押在露天的圈舍裡——他們裸露着白色的皮膚,與牛羊沒有什麼區別,這些原本都應該是大維齊爾的財產,但艾哈邁德一察覺天主教聯軍的用意,就立刻放棄了這個權利。
他的決定很及時,佔據軍隊最多數的阿扎普立刻就安靜了下來,那些人是很容易得到滿足的,一個奴隸,一枚錢幣,或是一塊油滋滋的好肉,一瓶酒就能打發。雖然說基於人數,艾哈邁德不得不失去了一大筆可觀的收入,但這些錢財與他的項上人頭相比,又算不得什麼了——在奧斯曼土耳其,一個蘇丹如果在戰爭中大敗而歸,也無法保住自己的王位與性命,何況艾哈邁德終究還只是大維齊爾,默罕默德四世雖然願意聽從他父親的教導,但對他就不好說了。
艾哈邁德注視着如同螞羣般的士兵們,心中滿懷憂傷,他已經意識到,他不但可能無法取得默罕默德四世期望的勝利,甚至可能要永遠地留在這裡,作爲一具無名的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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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維齊爾的憂慮無人知曉,就算是穆特菲裡卡騎兵團或是耶尼切裡軍團的成員,遑論那些最底層的阿扎普。
當然,這些阿扎普就算知道了,難道他們還會有什麼多餘的想法不成,這些步兵原先就是奧斯曼土耳其的各大軍團用來消磨敵人兵力所用,來源複雜身份卑微——其中一大部分是安納托利亞的土庫曼人,還有邊境省份的平民——二十戶到三十戶人家要出一個男性士兵,並且提供食物和裝備,當然,那點食物通常是隻夠他去到徵兵點,還有一些志願步兵,他們都是教徒或是皈依後的基督徒,他們的薪餉也是由他們的村莊,而非軍隊支付的——那麼也許會有人感到疑惑,既然如此,他們又爲何要參軍呢?回到上一題,答案還是一樣的,他們需要從戰爭中獲得錢財,來應付愈加沉重的稅賦。
像是這樣的情況,大維齊爾允許他們肆意劫掠就像是阿里巴巴打開了大盜的寶庫之門,那些被提早收割與焚燒的麥田,空蕩的城市,荒蕪的村莊給他們帶來的不安頓時消失了,無論你走到什麼地方,都是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
他們的歡喜建立在基督徒的痛苦上。
那些以爲自己不會被波及的村鎮,在面對奧斯曼人的大軍時幾乎沒有抵抗的可能,他們哀求着想要覲見大維齊爾,但這些人的脖子往往斷的最快,這些阿扎普當然不會希望大維齊爾改變主意。
而且與奧斯曼人曾經征服過的地方不同,艾哈邁德不需要拖累他們的奴隸,俘虜中的女性,孩子和老人全都會被殺掉,只留下
年輕的男**隸。
這些奴隸就是與聯軍的高地牧民以及周邊的斯洛文尼亞人碰撞在一起的第一批士兵。
這是一樁殘酷無比的事情,因爲這場戰爭本來與斯洛文尼亞的市民與牧民毫無干系,但戰場在他們的家園,他們的妻子與孩子變成了燃料和食物,他們的父母就像是牲畜那樣被殺死,他們自己則成爲填補壕溝與刀鋒的“材料”——他們或許彼此相識,甚至一起喝過酒,跳過舞,但現在只能衣不蔽體地衝向對象,一些人拿着棍棒和農具,一些人則雙手空空,有些膽大天真的人還在期望大人們許諾的賞賜,有些人卻只能跪下來望着天空祈求上帝拯救他們,反身回去的人也不在少數,但無論是聯軍還是奧斯曼人都有督戰隊。
法蘭西的王太子小路易並不是盧布爾雅那的統帥——即便只是名義上的,他用望遠鏡看出去的時候,嚇得渾身發抖。
這簡直就是落入人間的煉獄,林地裡的戰鬥讓他夜不能寐,兩百人的穿刺刑讓他連白晝也不得安寧,這裡有多少人在戰鬥和死去?一千,三千或是一萬?他無法計數,只知道這還只是一個開端,聯軍和奧斯曼人的軍隊甚至還沒看到彼此的臉,但已經有那樣多的人死去了。
在林地裡的遭遇戰已經告訴了王太子小路易真正的戰鬥不會有什麼開場白,騎士們不會喊出自己的名字與封號,也不會相互鞠躬,失敗的人也不會得到什麼讚賞與隆重的下葬,現在他知道就連最龐大與最高尚的,對異教徒的戰爭也是骯髒和腐臭的。
與人們想象的不同,在這些被奴役與強迫着戰鬥的人羣中,你聽不到多少憤怒的吶喊,他們幾乎都是沉默的,被棍棒擊中了頭顱,被草叉戳穿了胸膛,被連枷敲斷了脖子的時候,他們發出的哀叫也如同嘆息一般,他們就像是牛羊那樣大睜着眼睛倒下——從望遠鏡裡一看,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他們倒在揚起的塵土間,流着眼淚。
“你一定會在想,”沃邦將軍突然說:“這不像是您的父親會做出來的事情。”
小路易慢慢地搖搖頭:“不,先生,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沃邦有點驚訝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王太子,王太子成年不久,但身高與體重已經絲毫不遜色於一個真正的成人了,只是面孔上還殘留着一點稚氣:“安託萬,巴雷和加布裡埃爾都死了,先生,就在不久前的遭遇戰中。”他哽咽着說:“我的父親認得的人,應該比我多得多吧。”
沃邦將軍點點頭:“是的,殿下,陛下的記憶力極其出衆,他能夠記得很多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他頓了頓:“而且每次戰鬥之後,您的父親都要在戰死士兵的撫卹名錄上簽字,雖然這件事情盧瓦斯大人就能處理,但他一直堅持到了今天。”
“那是種什麼感覺呢?”王太子喃喃道。
“我不知道,但陛下一定很不好過。”沃邦將軍說。
“所以爲了我們的士兵,”小路易說:“我們必須捨棄我們的名譽與道德。”
“您是法蘭西人的王太子,陛下是法蘭西人的國王,”沃邦說:“您的父親說過,一個君王有多麼受外國人的憎恨,就有多麼受本國民衆的愛戴。”他接過小路易手中的望遠鏡,“戰鬥不會那麼快結束,您要去休息一下嗎?”
“父親希望讓我看到的就是這些吧。”王太子往外看去,沒有望遠鏡的加持,他不能在如之前那樣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些斯洛文尼亞民衆的面孔,但失去了細節之後,色彩就佔據了他幾乎所有的注意力。
天色碧藍,地面是一種粗糙的暗綠色,壕溝就如同縱橫交錯的黑油彩條,如同蟻羣一般的人混雜在一起之後像是灰色的水流,他們一會兒流向這裡,一會兒流向那裡,一點點地將壕溝與地面填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