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章 嘆無常7
自從‘幽禁’在三思園,除卻朝中大事詔三品以上命婦前往太極宮宴客外,我一般不出三思園。甚至武德二年(619年)的元旦、元霄、大赦等國家大典,我均以‘身體虛弱、不堪赴宴’爲由拒絕前往皇宮。
我想,慢慢的,秦王妃終究會淡出人們的視野。
轉眼入得二月。
這一日練習《黃金訣》後,甚覺疲倦,早早就睡下的人,突地被外院傳來的哭叫聲吵醒。
聽聲音應該是個小丫頭。
雖然有如雲、如月在一個逕的勸說‘王妃娘娘已然睡下,明兒個再來’之詞,但那丫頭仍舊執着的哭訴道:“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求您見見奴婢吧。求您了。”
“如雲。”
聽得我的聲音,如雲快速進內,“王妃娘娘,是佟貴人院中的小蓮,蓬頭垢面的看着很是駭人,要不要打發了?”
“小蓮?”我一邊說着話,一邊揣度着她這個時候來找我是什麼事?
看了看外面的天,烏漆抹黑的,“想必是急事,你讓她進來。”
說起這個佟兒,也是個有骨氣的人。雖然獲得御封的‘貴人’之姿,但她不似楊貴人、陰貴人般的對李世民阿諛奉承、刻意討好,而是自搭了一個簡陋的佛堂,日日在佛堂唱經唸佛。
突地,我心中一驚,算算日子,難道是發作了?
可日子不對啊!
莫非那孩子要提前出來?
在我疑惑連連間,小蓮已被如雲領了進來,她‘卟通’一聲跪在我面前,痛哭說道:“王妃娘娘,求您了,救救我們家主子罷。”
“起來,說清楚,怎麼回事?”
“娘娘不答應,奴婢就不起來。”
王府後院一如雪主所言,踩低拜高、跟紅頂白之事常見。由於佟兒不得李世民的待見,那些奴僕們對她自然而然就冷眼三分,吃穿用度每每都有拖欠。聽聞,只有眼前這麼一個丫頭是忠於佟兒的。
看着這個忠心護主的小丫頭,再看她哭得滿臉似貓抓了般,我心中一軟,“起來罷,我盡力而爲。”
“謝娘娘,謝娘娘……”一個徑的磕着頭,小蓮並不起身,只是說道:“娘娘……我們主子要生了。”
佟兒是導致我和李世民直接情裂的主要原因,雖然這是我和李世民必要走的路,雖然佟兒是無辜的,但一聽到這句話,我的心仍舊似被針紮了一下,“你說什麼?”
“王妃娘娘,今兒申時,我們主子就有些不對了,直到酉時主子就發作了,羊水也破了……奴婢,奴婢不懂,可我們主子也是個倔強的,不許我將事說出去。如今,如今她痛得死去活來,奴婢是趁着主子人事不知才溜出來的。”
溜出來?我再度看了看外面的天,應該是子時時分了。那這個時候不就只剩下佟兒一人?我吃了一驚,問道:“你可有去稟報王爺?”
“奴婢去了的,但……王爺……王爺已然睡了,守衛說不得打擾王爺和小王爺安寢。”
承乾仍舊霸着李世民的牀榻,有人敢擾承乾睡眠者:殺無赦。
也難怪這丫頭不敢打擾。念及此,我心中一動,“那你應該去找府上的穩婆啊,對,有三個,三個,她們不都在王府中待命麼?”
眼淚不可斷絕,小蓮哭得稀里嘩啦,哽咽說道:“奴婢去了的,但她們都睡下了,只聽我說了我們主子的跡象後說了句‘不急,還早着呢’的話後不再搭理奴婢了。”
佟兒雖有貴人之姿,但素來不得寵,當然無勢。聞言,我怒拍桌面,“這幫勢力眼的奴才。”
如雲、如月嚇了一跳,如雲道:“王妃娘娘,要不,我們去摧摧。”
“不,娘娘,求您了。求您去看看我們主子,她雖倔強,雖然時有昏迷,但口中喊得最多的是王妃娘娘您和王爺啊。”
本因了心中的刺不想管此事,但此時聞言,心中一痛。我緩緩起身,“走,去看看。”
夜深人靜,佟兒的房間只燃着一盞小小的油燈,燈火昏暗,照出一室悽慘之景。
這裡,比關押她的柴房好不了多少。
看着躺在牀榻上奄奄一息的人,我急忙命道:“如雲,去通知王爺,佟兒要生了,他若因瞌睡被吵要怪罪與你,要他找我便是。如月,去將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穩婆抓來,告訴她們,佟兒要生的可是王爺的孩子,若這個孩子出了事,她們一個都活不了。”
眼見着如雲、如月去了,小蓮再度跪在地上,淚流滿面,“謝王妃娘娘,謝王妃娘娘。”
“傻丫頭,快起來。你去準備準備,燒些熱水。還有,這門、窗都不能開着,都關上,否則你們主子會落下月子病的。”
急急的抹着眼淚,小蓮快迅的關着門窗,接着又急忙小跑着去燒水。
懷着複雜的心,我緩緩的坐到佟兒身邊,看着她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輕嘆一聲‘傻丫頭’後,伸手拿上她的脈搏。
緊接着,我驚得彈跳起來:沒脈像了!
這丫頭不讓小蓮將要生產的事告訴任何人,擺明了是想求死麼?
心中一酸,我急忙扶她坐起,毫不猶豫的以手抵住她的心脈,將自己的真氣緩緩的輸入她體內。
本已消失的脈像又重新跳動,佟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虛弱的看着我,待看清了我的模樣,她牽脣笑了起來。
將她緩緩放在牀榻上,我湊近她耳邊,“佟兒,我來了,來看你了。”
佟兒輕緩的‘嗯’了一聲,雙眼空洞的看向我的身後。
她還希望有誰來?她還希望誰來看她?
對,一定是李世民。我急忙握住她的手,“佟兒,我已命如雲去通知王爺了,他一定會趕過來的,一定會。所以,你要堅強,一定要爭氣,好生的將孩子生下來,啊?”
虛弱一笑,佟兒的脣翕翕合合,我聽不真切,只得湊近她的脣邊,語句斷不可聞,依稀傳來的話卻令我心酸難忍,“王妃娘娘……我知道他不會來……永遠都不會來……”
看着她眼角滑落的淚珠,我急忙替她擦試着,“別瞎想啊,王爺一定會來的。要知道,這可是他的第二個孩子呢。他不知道有多高興。”
“娘娘,您恨我不?”
“不,沒有,從來沒有!”
“如果不是我,你和王爺不會如此……”
這孩子,心思玲瓏剔透,早就看穿了一切麼?我緊緊握着她的手,“傻姑娘,一切不是你的錯。”
“我恨自己、怨自己。恨自己破壞了一如我父母般的一段好姻緣,怨自己爲什麼不早死早超生……同時,我也恨肚中的這個孩子。我想着,和他一起死了罷……”
“別。”我急忙按着佟兒那蒼白無血色的脣,“別說不吉利的話。”
“王妃娘娘,你是這世間最好的人啊,一如觀音菩薩般善良,你能原諒我這一生的罪過麼?”
“沒有,你的一生無罪,而且你是這世間最善良的孩子。”
再度虛弱一笑,佟兒的臉上居然有了一抹神聖的光輝,“起初,我想和這孩子一起死,可後來感覺到他在我的肚子中動來動去……我……我就捨不得了。方纔,我看到我爹、我娘了,他們不理我,他們看不起我,說我做了妾,還要生一個無人疼、無人愛的庶子在這人世間受苦……我,我又不想生下他了……王妃娘娘,虎毒不食子……你說……我這不是罪過麼?”
“可憐天下父母心!不論你想做什麼,都是爲了這個孩子好。”安慰着佟兒的同時,我發覺,大量的血浸染着她的牀榻。
我震驚的捂住自己的脣,21世紀,產婦若發生血崩現象都很難活命,何況是在條件簡陋的今天。我顫抖的摸着她的臉頰,“佟兒,不怕,不怕,來,別再說話了。聽我的,我說呼就呼氣,我說吸就吸氣,你會沒事的,孩子也會沒事的……”
隨着我的語音落地,三位穩婆在如月的帶領下已是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見了我急忙跪拜,“參見王妃娘娘。”
“快起來,救人,救孩子。”
簡單的吩咐過後,我將位子讓給了這三位穩婆,然後幫着小蓮打下手,燒水、提水、給剪刀消毒、準備着新生兒的衣物。
不一時,如雲在外低聲回話,“王妃娘娘,王爺說他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我霍然回頭,只見兩顆碩大的淚自佟兒眼角落下。
她定然是聽到了。
銀牙一咬,我大聲喝道:“佟貴人,你安心,我這就去請王爺,孩子的名字,定然是王爺賜名。”
語畢,我急充充步出小屋,但方方關上房屋的門,卻聽得裡面傳來佟兒淒厲的叫聲。
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我霍然回首,撫着自己的胸口,最後毫不猶豫的推開小屋的門,只見三個穩婆正託着一個小嬰兒的身子發着愣。
那嬰孩……未有一點哭聲且全身黑透!
羊水破裂時間過長,孩子窒息而亡了麼?
心中倏地一驚:不,佟兒的命不該如此,不該!
念及此,我急步上前抓過穩婆手中的嬰孩,不及細看,我倒提着嬰兒的雙腳,伸手一掌拍在了嬰兒的背部。
一下、二下、三下……
在我都覺得沒希望的時候,一聲細微的哭聲自那嬰孩的嘴中傳了出來。如釋重負般的一笑,我急忙將孩子裹好遞到佟兒面前,“瞧……瞧,佟兒,是個……是個兒子,你和王爺的兒子……看,長得好像你啊。”
終究是母親,這是不能欺騙的事實。
本已只有進氣無出氣份的佟兒此時似迴光返照般的,居然坐了起來,伸手接過孩子,細細的看着。
“恭喜佟貴人,賀喜佟貴人。”
三個穩婆見佟兒生的是兒子,早就換了面孔,變得巴結起來,盡說些恭唯的話,試圖討賞。我冷笑一聲,吩咐如月,“去,拿賞錢。王府上下所有的人都有賞!”
眼見着如月去了,我又吩咐如雲,“去告訴王爺,他又有兒子了。”語畢,我對如雲使了使眼色,如雲會心的出門而去。
“王妃娘娘,佟貴人她……她……”
看着穩婆驚慌的臉,知道穩婆說的是佟兒產後大出血的事,神仙也救不了。我只是擺了擺手,“讓他們母子好生聚聚。你們將這裡整理乾淨,免得王爺來了訓斥你們。”
“是。”
即便替佟兒換了一套又一套衣衫,但那止不住的血仍舊噴薄而出。再也整理不乾淨了。穩婆們慌張的看着我。
佟兒一心求死,如今死去之於她而言也許是一種解脫。她既有死志,又如何怨得了你們。看着三個驚慌失措的穩婆,我擺了擺手,“去罷,不干你們的事。只是以後,你們記住,不論是哪個要生孩子,不論有多晚,你們都得趕到。否則,家規處置。”
唬得跪拜在地,三個穩婆急忙叩頭,“是,王妃娘娘。”
眼見着穩婆們下去了,我小心翼翼的坐在佟兒身邊,伸手欲抱過她懷中的孩子,“佟兒,你需要休息休息,來,孩子給我抱着。”
“不。”似珍惜着人世間最尊貴的寶貝般,佟兒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嬰孩,“我想再看看,多看看!我,我還想等王爺替他賜名。”
賜名……
以我對他的瞭解,只怕等不到!
心中一顫,我撇過眼去,避開了佟兒投過來的如花般嬌豔的眼神。
時光靜靜流逝,外間傳來腳步聲,仔細聽去,只有一人。
他果然沒來!
我苦笑之時,只聽如雲的聲音打外間傳來,“王妃娘娘……王爺回話,說既然母子平安,就不必驚擾府上一衆人了,王爺還親自替襁褓賜了名,只是王爺說也不知這個名字是否合王妃娘娘的意,讓王妃娘娘定奪。”
“好,拿進來,我看看。”
如雲進屋,遲疑的看了我一眼,然後湊近我耳邊說了些話,最後將一張紙條遞到我手中,“娘娘,王爺賜的名在此。”
明知這個紙條上什麼都沒有,我仍舊將如雲遞給我的紙條展開。
果然,空白一片。
胸中一窒:這個狠心的東西!
我就知道他的殘忍。好在先前我給如雲使了眼色,如雲這番演技倒也做得足!
將紙條小心翼翼揣入懷中,我看向仍舊只是盯着襁褓的佟兒,“佟兒,王爺說,你爲王府生了一個小王爺,他的心很是寬慰。同時念你勞苦功高,他也原諒你過往的一切,不再懷疑你是謀劫我的人,讓你放寬心,好生的教養這個孩子,它日必保你們母子榮華富貴。”
“寬慰……寬心……”柔柔一笑,佟兒看向我懷中,那裡是藏紙條的地方,她輕聲問道:“所以,王爺替這孩子取的名是?”
“寬……李寬!”
碩大的眼淚再度從佟兒眼中滾下,她低頭親吻着襁褓那烏青的臉,“寬兒……寬兒……喜歡這個名字不?瞧瞧,你父王原諒我們母子了,原諒了……娘這就放心了……放心了……”
語畢,她枯瘦的身子轟然倒在牀榻上,若枯槁的手再也抱不住襁褓,襁褓隨着她的手擺向了牀緣邊。
我急忙伸手接住襁褓,然後淒厲的喚了聲“佟兒。”
笑得極度欣慰,似耗盡她一生的氣力,佟兒顫抖說道:“王妃娘娘,謝謝你……謝謝你給了我人生最美的一個夢!”
她,終是聰慧的。
庶子,如何能夠當王爺?
欲殺她而泄恨的李世民,又如何能夠原諒他!
而我的話無疑是爲她的孩子保障了一條未來的路:王爺之路。
“爹、娘,女兒回來了……回來陪你們了……好美的江南,若那一年,沒有碰到你……該多好!”
因爲碰到了,所以有了愛。
因爲碰到了,所以生了情。
因爲碰到了,所以失了志。
生命最終,她是愛着他的,期盼着他的。
哪怕是妾!
佟兒終究是走了,只有18歲的年齡,與我一般大小。而她愛了一生、盼了一生的那個人沒有原諒她,甚至沒來見她最後一面。
她素來不得寵,葬事自然辦得不甚風光。
因了佟兒的死,一向燈紅酒綠的秦王府後花園很是安靜了幾天。
但僅只過了幾天,李寬便被皇宮中的人抱走,說是萬貴妃思兒心切生了病,李淵在情急之中爲李智雲找繼子,最終將眼光看向了方方出生的李寬。就這般,方方出生幾天的李寬被過繼給了楚哀王李智雲,承襲了智雲的王號,封爲‘楚王’。
可以說,脫了庶子命的李寬,應該是佟兒在九泉下唯一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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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快啊,9月即將來臨,祝朋友們9月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