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郝獸醫低下頭拭擦着自己的眼睛。
先行去探道的死啦死啦回到了我們休息的這片空地,操着已經啞了的嗓子喊:“前頭平安無事囉!連死人都沒有!走啦走啦,活着的混球們!”
他只是看了迷龍那一夥子一眼——迷龍在半分鐘之內便把他的掛車發展成可以三班輪換的運輸工具——然後便開始喧譁着把我們這幫散沙聚成隊形。
我很難自控地去幫助郝獸醫起身,攙扶着他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絕不僅僅是年齡和體力上的衰竭。我們走向死啦死啦正在聚攏的那個隊列。
迷龍拍了拍他由康丫拉着,一個同僚推着,另一個同僚扶着的滿車貨物,他剛注意到他旁邊有一個人在發抖:豆餅揹着他份內沉重的彈藥、步槍、備用槍管和本該迷龍背的機槍在發着不堪重負的抖。
“大姑娘養的,累死也不知道崩個屁。”他把機槍和步槍都從豆餅肩上拿了下來放在車上,想了想,他把車上最不值錢的一箱餅乾砸到了不辣懷裡,把豆餅的負荷全加到了車上。
康丫因越來越重的車子而抱怨:“這也能賣錢麼?”
“不要臉了,啥玩意兒不能賣?”迷龍說。
康丫因此便開懷了,賣力地拉着車子。
我們開始繼續漫長的回家之路。
我們走着,一邊分食着餅乾,從不辣那裡來的餅乾很快就吃光了。
死啦死啦這次做了排頭兵,不過他這個排頭兵是倒着走的,他一直在注意他這隊伍裡可能的掉隊者。
我攙扶着郝獸醫,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在隊首的死啦死啦身上。
我們身份曖昧的團長是個倒行逆施者,此時他正倒行,而且一直逆施。初見時他對整羣並不馴服的傢伙施行高壓,強迫我們作戰,我們幾乎讓他成了叢林裡的無名屍。潰逃時他大可對我們開槍,他倒放棄了所有條令紀律,只要我們記住一條:別掉隊,掉隊就別再提回家。
死啦死啦在嚷嚷,很難理解那個從沒休息過的傢伙怎麼還能喊出那麼大聲音,他用一副嘶啞的嗓子喊:“別他媽掉隊!掉隊你也就偷個盹!盹完就連回家的夢都沒得做了!”
他迅速從我們身邊跑過,毫不留情地踢打着一個搖搖欲墜的同僚,這個同僚是我們從淺灘上救出來的一個,也是重機槍射手之一——“叫啥名字?哪裡人?”
“羅金生。揚州,觀音山。”
死啦死啦說的未必是揚州話,但至少是江蘇話,“肉而又臭,講再細你媽也不會知道你死緬甸了,麻裡木足麻木神,羅金生。”
我們不知道羅金生是被什麼刺激得又開始行走,我們看着死啦死啦旋風般又捲回了隊前,仍然是倒行。
“各位叔叔大爺,我是你們衆人的灰孫子,求你們烏珠子也別光瞪着地皮,旁邊有摔的倒的要裝死的也幫襯一下好不好……”
我們看着那傢伙在倒行中從坡坎上一跤絆了下去,在噯喲喂的痛叫中消失於我們的視線,我們目瞪口呆一擁而上,看着那傢伙從坡坎下的一堆灌木叢裡爬將出來。
“好看嗎?提神嗎?有力氣笑的笑一個,給個人場,笑完了茬兒走人……”話沒說完他愣住了,他愣住是因爲看我們一直愣着——我們的發愣不再是因爲他,而是因爲他身後的坡下,死啦死啦轉過身。
我們終於走出了叢林,而山坡之下,是一條終於可以行車的大路,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泥濘而糟糕的路上,自極目的山巒中而來,往極目的山巒中而去的都是我們潰不成軍的,疲憊而潦倒的同僚。
死啦死啦看了看他們,又回頭看看我們。我們呆呆地望着前塵的時候死啦死啦不再看我們了——他走向那支潰敗的大軍,我們跟隨,並匯入那支潰敗的大軍。
他創造了一個註定被淹沒的小小奇蹟,在與日軍的那場遭遇戰後,我們倖存一百六十一人,我們回到屬於我們的人流中時,仍是一百六十一人,沒一人掉隊。然後他開始竭力讓這個小奇蹟不被人流淹沒,他的辦法是讓它變大。
死啦死啦仍然倒行在泥濘的路面上,有時候他摔倒,那沒關係,他很擅長爬起來,爬起來然後向我們現在還看不見的隊伍叫喊。
“你們當自個兒是老鷹嗎?各顧各地走?路邊水窪裡照照,你們長得像老鷹嗎?你的槍呢?你肚子裡有食嗎?這兩條木頭樁子是你的翅膀?你連麻雀都不如。我告訴你們怎麼回去,見過大雁沒?飛成兩行,受傷的被挾在中間,幾百只小翅膀變成兩隻大翅膀,飛得比老鷹遠十倍——就這麼回去!——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我們是打過仗的,一路殺着日軍過來的。”
我們的隊伍已經長了很多倍,到極目處再被山彎掩映,並且不斷有散兵加入我們。我們瞧着讓人信任,走在最前的是第一批的一百多個,和別人相比我們都保留着武器,我們從來沒有散過我們的隊形。
我走到他的身邊,看着他在路邊的水窪裡喝水,以潤澤早已破了的嗓子。
“你想幹什麼呢?”我問他。
死啦死啦樂着,他現在如果不喊的話,聲音就像破風箱,“我有我自己的軍隊啦。”
我質疑道:“就算你真拉出一個團來,等回了你說的家,你還是團長?”
“那也叫做過了。回頭我有得吹了。”
我忽然間熱淚盈眶,那不是感動,而是源於路邊飄來的青煙,每一個膽敢從這裡走過的人都被薰得熱淚盈眶:一個傢伙在路邊的林子裡堆了一堆巨大的樹枝在燒着並且已經燒完,那些根本還飽含水份的燃料燒出了足夠薰死人的青煙和一大堆的黑灰。死啦死啦深一腳淺一腳走向那裡時,縱火的傢伙正在對着灰堆磕頭,然後從灰堆裡撿出什麼用一塊還算乾淨的布包上。
死啦死啦問那個傢伙:“噯!幹什麼呢?報訊通敵啊?”
縱火的傢伙是一口我們來時已經熟悉的雲南腔,“我燒我弟弟。”
我和死啦死啦看着那傢伙把我們置若罔聞地放在一邊,從灰堆裡把薰得漆黑的骨殖撿入他的布包。
死啦死啦說:“你這燒的,隔三座山日本人就看見我們了。”
縱火的傢伙糾正死啦死啦,“沒三座山。日軍前鋒就跟在我們後邊,能咬一口咬一口,我弟弟就被他們咬死的。”
於是死啦死啦撓着頭替人計劃着:“背不動了?燒了好帶回家?跟我們走吧,我們回雲南。”
那傢伙沒什麼反應,他脫光了上身,把那個裝滿骨殖的包貼肉束上,然後再把衣服穿上,“回四川。這邊山風傷人,我弟想回四川——我從小跟我爸來雲南跑馬幫,我媽跟弟弟在四川,好容易在緬甸剛見着面。”
死啦死啦想了想,問那個傢伙:“……要不要宰幾個咬你弟弟的傢伙?”
那個一直無精打采的傢伙忽然有了精神,拿起他放在一邊的槍——我不得不注意到他是爲數不多把自己的武器保養良好的傢伙,並且他還有一柄紅布條束把的長柄砍刀。
我們站在路邊,從我們的大隊中募集願意參與我們這場小戰的兵力,不辣已在我們之中,蛇屁股不知從哪裡又找到一把菜刀,非常不忿地偷着和燒死人傢伙背後的砍刀比量尺寸。我們看着隊尾的迷龍,我們還需要一挺機槍。
那傢伙和他的掛車、以及和他的新狗腿子康丫等人,以及掛一臉後孃所養表情的豆餅——這一大嘟嚕子已經落後,因爲他們忙着打劫路邊一輛被日軍火炮擊毀的卡車,那車已經被潰兵蒐羅過很多次了,迷龍們接近一無所獲,於是陰着臉跟上隊列——並且在看見我們時臉色顯然更陰。
死啦死啦問迷龍:“小日本來了。想反咬一口嗎?咬跟着我們咬的日軍。”
迷龍看了他一會兒,“咬完了還接着撤?”
“明知故問。”
迷龍於是開始撓他的肋骨,他又成我們中間把軍裝穿得最不像軍裝的人了,敞着懷,又撕掉了袖子,“那就不去了。我又有錢了,這條小命還是留着給自己玩合算。”
死啦死啦激迷龍,“你是想死呢?還是怕死呢?”
迷龍並不上當,“我怕被人忽悠死。”
於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的槍扔給一個願去而沒武器的兵,去迷龍的掛車上拿了機槍,順便又拿了幾個彈匣。他掃了一眼迷龍,被人拿走了曾經心愛的機槍,但迷龍的表情幾乎沒什麼改變。
“我們走吧。煩啦三米之內,我知道你是傷員,可你比這位還好點兒,這位活死人大爺。”死啦死啦說。
即使是康丫和豆餅都覺得羞愧,但活死人迷龍仍在撓着他的肋骨。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我們跟着死啦死啦鑽進路邊的樹叢,我有種我們想盡量遠離迷龍的感覺,而我回頭時迷龍他們也已經開路,他們也想盡量遠離我們。
我們埋伏在林中,死啦死啦的損德讓他照搬了日軍的做法,他和大部分人是爬在樹上的,用乾糧袋或背具做了射擊依託。潰軍已經過完,林外的公路現在當得上死寂。
我不在樹上,我和一組人倒伏在叢林中,卡車和火炮的殘骸之間冒充死人。
我被命令扮演戰死在緬甸的同袍之一,這是美差,不用爬樹,膽子大的甚至可以睡覺。可我一直瞪着林梢上的天空,惟恐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覺得我已經被那輛日本坦克殺死了,現在是我不知所謂的軀殼在遊蕩。
迷龍怕被忽悠死,我同意。暈忽忽衝上我第一次的戰場時,我立刻明白一件事,我唯一擁有的只是我的生命,我如何支配它,是個巨大的問題。我肯定世人怕的不是死,但支配自己的生命是每個人的渴望。
我仰天躺着,看着樹上的死啦死啦做了一個手勢,然後連我也聽到枝叢沙沙的輕響:銜尾的日軍斥候終於出現。
我們開始對那些只知注意林外的大路,而對身邊的樹梢和屍骸毫無防備的日軍射擊,步機槍、手榴彈、刺刀,死啦死啦相當陰險地只管用機槍攻擊隊尾,把日軍的退路封殺。
順利之極,潰軍一直的無所作爲是我們最好的掩護。日軍的斥候從此學會不再出現於我們的視線。
最後兩個日軍逃跑,我們想要射擊卻無法射擊,因爲那個燒他四川弟弟的雲南佬拔出他的砍刀衝上去攔住了我們的射界,我們看着他在狂奔中劈翻一個,第二個跑得賽兔子,但云南佬真是隻打雷不鬆嘴的王八,他幾乎追出我們的視野。
我拿槍瞄着,我槍法還可以,可以把那個一直被雲南佬叼着尾的日軍幹掉。
死啦死啦攔住我,“別打。別打。我看他能跑多遠。”
於是雲南佬一聲不吭把第二個砍翻了,然後一溜小跑回我們正在收隊的隊形——於是我們迴歸我們的大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