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故鄉(5)

抱着父親回故鄉

抱着父親。

我走在回故鄉的路上。

一隻模模糊糊的小身影,在小路上方自由地飄蕩。

田野上自由延伸的小路,左邊散落着一層薄薄的稻草。相同的稻草薄薄地遮蓋着道路右邊,都是爲了紀念剛剛過去的收穫季節。茂密的芭茅草,從高及屋檐的頂端開始,枯黃了所有的葉子,只在莖幹上偶爾留一點蒼翠,用來記憶狹長的葉片,如何從那個位置上生長出來。就像人們時常惶惑地盯着一棵大樹,猜度自己的家族,如何在樹下的老舊村落裡繁衍生息。

我很清楚,自己抱過父親的次數。哪怕自己是天下最弱智的兒子,哪怕自己存心想弄錯,也不會有出現差錯的可能。因爲,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抱起父親,也是我最後一次抱起父親。

父親像一朵朝雲,逍遙地飄蕩在我的懷裡。童年時代,父親總在外面忙忙碌碌,一年當中見不上幾次,剛剛邁進家門,轉過身來就會消失在租住的農舍外面的梧桐樹下。長大之後,遇到人生中的某個關隘苦苦難渡時,父親一改總是用學名叫我的習慣,忽然一聲聲呼喚着乳名,讓我的胸膛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厚。那時的父親,則像是穿堂而過的陣陣晚風。

父親像一隻圓潤的家鄉魚丸,而且是在遠離江畔湖鄉的大山深處,在滾滾的沸水中,既不浮起,也不沉底,在水中舒緩徘徊的那一種。父親曾抱怨我的刀功不力,滿鍋小丸子,能達到如此境界的少之又少。抱着父親,我才明白,能在沸水中保持平靜是何等的性情之美。父親像是一隻豐厚的家鄉包面,並且絕對是不離烏林古道兩旁的敦厚人家所制。父親用最後一個夏天,來表達對包面的懷念。那種懷念不止是如癡如醉,更近乎於偏執與狂想。好不容易弄了一碗,父親又將所有包面撥拉到一邊,對着空蕩蕩的筷子生氣。抱着父親,我纔想到,山裡手法,山裡原料,如何配製大江大湖的氣韻?只有聚集各類麪食之所長的家鄉包面,才能撫慰父親五十年的離鄉之愁。

懷抱中的父親,更像一枚五分硬幣。那是小時候我們的壓歲錢。父親親手遞上的,是堅硬,是柔軟,是渴望,是滿足,如此種種,百般親情,盡在其中。

懷抱中的父親,更像一顆砣砣糖。那是小時候我們從父親的手提包裡掏出來的,有甜蜜,有芬芳,更有過後長久留存的種種回甘。

父親抱過我多少次?我當然不記得。

我出生時,父親在大別山中一個叫黃慄樹的地方,任幫助工作的工作隊長。得到消息,他借了一輛自行車,用一天時間,騎行三百里山路趕回家,抱起我時,隨口爲我取了一個名字。這是唯一一次由父親親口證實的往日懷抱。父親甚至說,除此以外,他再也沒有抱過我。我不相信這種說法。與天下的父親一樣,男人的本性使得父親盡一切可能,不使自己柔軟的另一面,顯露在兒子面前。所謂有淚不輕彈,所謂有傷不常嘆,所謂膝下有黃金,所謂不受嗟來之食,說的就是父親一類的男人。所以,父親不記得抱過我多少次,是因爲父親不想將女孩子纔會看重的情感元素太當回事。

頭頂上方的小身影還在飄蕩。

我很想將她當作是一顆來自自然的種子,如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但她更像父親在山路上騎着自行車的樣子。

在父親心裡,有比懷抱更重要的東西值得記起。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一輩子都在承受父親的責罵,能讓其更有效地錘鍊出一付更能夠擔當的肩膀。不必有太多別的想法,憑着正常的思維,就能回憶起,一名男嬰,作爲這個家庭的長子,誰會懷疑那些聚於一身的萬千寵愛?

抱着父親,我們一起走向回龍山下那個名叫鄭倉的小地方。

抱着父親,我還要送父親走上那座沒有名字的小山。

鄭倉正南方向這座沒有名字的小山,向來沒有名字。

鄉親們說起來,對我是用“你爺爺睡的那山上”一語作爲所指,意思是爺爺的歸宿之所。對我堂弟,則是用“你父親小時候睡通宵的那山上”,意思是說我那叔父尚小時夜裡乘涼的地方。家鄉之風情,無論是歷史還是現世,無論是家事還是國事,無論是山水還是草木,無論是男女還是老幼,常常用一種固定的默契,取代那些似無必要的煩瑣。譬如,父親會問,你去那山上看過沒有?莽莽山嶽,疊疊峰巒,大大小小數不勝數,我們絕對不會弄錯,父親所說的山是哪一座!譬如父親會問,你最近回去過沒有?人生繁複,去來曲折,有情懷而日夜思念的小住之所,有愁緒而揮之不去的長留之地,只比牛毛略少一二,我們也斷斷不會讓情感流落到別處。

小山太小,不僅不能稱爲峰,甚至連稱其爲山也覺得太過分。那山之微不足道,甚至只能叫做小小山。因爲要帶父親去那裡,因爲離開太久而缺少對家鄉的默契,那地方就不能沒有名字。像父親給我取名那樣,我在心裡給這座小山取名爲小秦嶺。我將這山想象成季節中的春與秋。父親的人生將在這座山上分成兩個部分,一部稱爲春,一部分叫秋。稱爲春的這一部分有八十八年之久,叫做秋的這一部分,則是無邊無際。就像故鄉小路前頭的田野,近處新苗茁壯,早前稱作穀雨,稍後又有芒種,實實在在有利於打理田間。又如,數日之前的立冬,還有幾天之後的小雪,明明白白提醒要注意正在到來的隆冬。相較遠方天地蒼茫,再用紀年表述,已經毫無意義!

我不敢直接用春秋稱呼這小山。

春秋意義太深遠!

春秋場面太宏闊!

春秋用心太偉大!

春秋用於父親,是一種奢華,是一種冒犯。

父親太普通,也太平凡,在我抱起父親前幾天,父親還在掛惦一件衣服;還在操心一點養老金;還在渴望新婚的孫媳何時爲這個家族添上男性血脈;甚至還在埋怨那根離手邊超過半尺的柺杖!父親也不是沒有丁點志向,在我抱起父親的前幾天,父親還要一位老友過幾天再來,一起聊一聊“十八大”;還要關心偶爾也會被某些人稱爲老人的長子,下一步還有什麼目標。

於是我想,這小山,這小小山,一半是春,一半是秋,正好合爲一個秦字,爲什麼不可以叫做小秦嶺呢?父親和先於父親回到這山上的親友與鄉親,人人都是半部春秋!

那小小身影還在盤旋,不離不棄地跟隨着風,或者是我們。

小路彎彎,穿過芭茅草,又是芭茅草。

小路長長,這頭是芭茅草,另一頭還是芭茅草。

輕輕地走在芭茅草叢中,身邊如同瀰漫着父親童年的炊煙,清清淡淡,芬芬芳芳。炊煙是飢餓的天敵,炊煙是溫情的夥伴。而這些只會成爲炊煙的芭茅草,同樣既是父親的天敵,又是父親的夥伴。在父親童年的一百種害怕中,毒蛇與馬蜂排在很後的位置,傳說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鬼魂,親身遇見過的熒熒鬼火都不是榜上所列的頭名。被父親視爲恐怖之最的正是鄭倉垸前垸後,山上山下瘋長着的芭茅草。這家鄉田野上最常見的植物,超越喬木,超越灌木,成爲人們在傾心種植的莊稼之外,最大宗物產。八十年前的這個季節,八歲的父親正拿着鐮刀,光手光腳地在小秦嶺下工夫收割芭茅草。這些植物曾經割破少年魯班的手。父親的手與腳也被割破了無數次。少年魯班因此發明了鋸子。父親沒機會發明鋸子了。父親唯一的疑惑是,這些作爲家中柴火的植物,爲什麼非要生長着鋸齒一樣的葉片?

芭茅草很長很逶迤,葉片上的鋸齒鋒利依然。懷抱中的父親很安靜,亦步亦趨地由着我,沒有丁點猶豫和畏葸。暖風中的芭茅草,見到久違的故人,免不了也來幾樣曼妙身姿,瑟瑟如塞上秋詞。此時此刻,我不曉得芭茅草與父親再次相逢的感覺。我只清楚,芭茅草用罕有的溫順,輕輕地撫過我的頭髮,我的臉頰,我的手臂、胸脯、腰肢和雙腿,還有正在讓我行走的小路。分明是母親八十大壽那天,父親拉着我的手,感覺上有些蒼茫,有些溫厚,更多的是不捨與留戀。

冬日初臨,太陽正暖。

這時候,父親本該在遠離家鄉的那顆太陽下面,眯着雙眼小聲地響着呼嚕,曬曬自己。身邊任何事情看上去與之毫無關係,然而,只要有熟悉的聲音出現,父親就會清醒過來,用第一反應拉着家人,毫無障礙地聊起臺灣、釣魚島和航空母艦。是我雙膝跪拜,雙手高舉,從鋪天蓋地的陽光裡抱起父親,讓父親回到更加熟悉的太陽之下。我能感覺到家鄉太陽對父親格外溫馨,已經蒼涼的父親,在我的懷抱裡慢慢地溫暖起來。

小路還在我和父親的腳下。

小路正在穿過父親一直在念叨的鄭倉。

有與父親一道割過芭茅草的人,在垸邊叫着父親的乳名。鞭炮聲聲中,我感到父親在懷裡輕輕顫動了一下。父親一定是回答了。像那呼喚者一樣,也在說,回來好,回到鄭倉一切就好了!像小路旁的芭茅草記得故人,二十二戶人家的鄭倉,只認親人,而不認其他。恰逢家國浩劫,時值中年的父親逃回家鄉,芭茅草掩蔽下的鄭倉,像芭茅草一樣掩蔽起父親。沒有人爲難父親,也沒有人敢來爲難父親。那時的父親,一定也聽別人說,同時自己也說,回到鄭倉,一切就好了。

隨心所欲的小路,隨心所欲地穿過那些新居與舊宅。

我還在抱着父親。正如那小小身影,還在空中飛揚。

不用擡頭,我也記得,前面是一片竹林。無論是多年之前,還是多年之後,這竹林總是同一副模樣。竹子不多也不少,不大也不小,不茂密也不稀疏。竹林是鄭倉一帶少有的沒有生長芭茅草的地方,然而那些竹子卻長得像芭茅草一樣。

沒有芭茅草的小路,再次落滿因爲收穫而遺下的稻草。

父親喜歡這樣的小路。父親還是一年四季都是赤腳的少年時,則更加喜歡,不是因爲宛如鋪上柔軟的地毯,是因爲這稻草的溫軟,或多或少地阻隔了地面上的冰雪寒霜。那時候的父親,深得姑媽體恤,不管婆家有沒有不滿,年年冬季,都要給侄兒侄女各做一雙布鞋。除此之外,父親他們再無穿鞋的可能。一九九一年中秋節次日,父親讓我陪着走遍黃州城內的主要商店,尋找價格最貴的皮鞋。父親親手拎着因爲價格最貴而被認作是最好的皮鞋,去了父親的表兄家,親手將皮鞋敬上,以感謝父親姑媽,我的姑奶奶,當年之恩情。

接連幾場秋雨,將小路洗出冬季風骨。太陽曬一曬,小路上又有了些許別的季節風情。如果是當年,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天氣,再有這樣的稻草鋪着,赤腳的父親一定會衝着這小路歡天喜地。這樣的時候,我一定要走得輕一些,走得慢一些。這樣的時候,我一定要走得更輕一些,更慢一些。然而,竹林是天下最普通的竹林,也是天下最漫不經心的竹林,生得隨便,長得隨便,小路穿過竹林也沒法不隨便。

北風微微一吹,竹林就散去,將一座小山散淡地放在小路前面。

用不着問小路,也用不着問父親,這便是那小秦嶺了。

有一陣,我看不見那小小身影了,還以爲她不認識小秦嶺,或者不肯去往小秦嶺。不待我再多想些什麼,那小小身影又出現了,那樣子只可能是落在後面,與那些熟悉的竹梢小有纏綿。

父親的小秦嶺,乘過父親童年的涼,曬過父親童年的太陽,餓過父親童年的飢餓,冷過父親童年的寒冷,更盼過父親童年對外出做工的爺爺的渴盼。小秦嶺是父親的小小高地。童年之男踮着腳或者拼命蹦跳,即便是爬上那棵少有人願意爬着玩的松樹,除了父親的父親,我的爺爺,父親還能盼望什麼呢?遠處的回龍山,更遠處的大崎山,這些都不在父親期盼範圍。

父親更沒有望見,在比大崎山更遠的大別山深處那個名叫老鸛衝的村落。蜿蜒在老鸛衝村的小路我走過不多的幾次。那時候的父親身強體壯,父親立下軍令狀,不讓老鸛衝因全村人年年外出討米要飯而繼續著名。那裡小路更堅硬,也更復雜。父親在遠離鄭倉,卻與鄭倉有幾分相似的地方,同樣留下一次著名的佇立。那是山洪暴發的時節,村邊沙河再次潰口。就在所有人只顧慌張逃命時,有人發現父親沒有逃走。父親不是英雄,沒有跳入洪水中,用身體堵塞潰口。父親不是榜樣,沒有振臂高呼,讓誰誰誰跟着自己衝上去。父親打着傘,紋絲不動地站在沙堤潰口,任憑沙堤在腳下一塊地崩塌。逃走人紛紛返回時,父親還是那樣站着,什麼話也沒說,直到潰口被堵住,父親才說,今年不用討米要飯了。果然,這一年,豐收的水稻,將習慣外出討米要飯的人,盡數留了下來。

我的站在沙河邊的父親!

我的站在小秦嶺上的父親!

一個在懷抱細微的夢想!

一個在懷抱質樸的理想!

春與秋累積的小秦嶺!短暫與永恆相加的小秦嶺!離我們只剩下幾步之遙了,懷抱中的父親似乎貼緊了些。我不得將步履邁得比慢還要慢。我很清楚,只要走完剩下幾步,父親就會離開我的懷抱。成爲一種夢幻,重新獨自佇立在小秦嶺上。

小路盡頭的稻草很香,是那種濃得令人內心顫抖的釅香。如果它們堆在一起燃燒成一股青煙,就不僅僅爲父親所喜歡,同樣會被我所喜歡。那樣的青煙繞繞,野火燎燎,正是頭一次與父親一同行走在這條小路上的情景。

同樣的父親,同樣的我,那一次,父親在這小路上,用那雙大腳流星追月一樣暢快地行走,快樂得可以與任何一棵小樹握握手,可以與任何一隻小獸打招呼,更別說突然出現在小路拐彎處的久違發小。那一次,我完完全全是個多餘的人。家鄉對我的反應,幾乎全是一個啊字。還分不清在這唯一的啊字後面,是畫上句號?還是驚歎號?或許是省略號?那一次,是我唯一見過極具少年風采的父親。

小秦嶺!鄭倉!張家寨!標雲崗!上巴河!

在那稍縱即逝的少年回眸裡,凡目光觸及所在,全屬於父親!父親是那樣貪婪!父親是那樣霸道!即使是整座田野上最難容下行人腳步的田埂,也要試着走上一走,並且總有父親渴望發現的發現,渴望獲得的獲得。

如果家鄉是慈母,我當然相信,那一次的父親,正是一個成年男子爲內心柔軟所在尋找寄託。如果大地有懷抱,我更願相信,那一次的父親,正是對能使自身投入的懷抱的尋找。

小路,只有小路,纔是用來尋找的。

小路,只有小路,纔是用來深愛的。

小路,只有小路,纔是用來回家的。

八十八年的行走,再堅硬的山坡也被踩成一條與後代同享的坦途。

一個堅強的男人,何時纔會接受另一個堅強男人的擁抱?

一個父親,何時纔會沒有任何主觀意識地任憑另一個父親將其抱在懷裡?

無論如何,那一次,我都不可能有抱起父親的念頭。無論父親做什麼和不做什麼,也無論父親說什麼和不說什麼,更遑論父親想什麼和不想什麼。現在,無論如何,我也同樣不可能有放棄父親的念頭。無論父親有多重和有多輕,也無論父親有多冷和有多熱,更別說父親有多少恩和多少情。

在我的詞彙裡,曾經多麼喜歡大路朝天這個詞。

在我的話語中,也曾如此欣賞小路總有盡頭的說法。

此時此刻,我才發現大路朝天也好,小路總有盡頭也罷,都在自己的真情實感範圍之外。

一條青蛇鑽進夏天的草叢,一隻狐狸藏身秋天的谷堆,一隻枯葉捲進冬天的寒風,一片冰雪化入春天的泥土。無需提醒,父親肯定明白,小路像青蛇、狐狸、枯葉和冰雪那樣,在我的腳下消失了。父親對小秦嶺太熟悉,即便是在千山萬壑之外做噩夢時,也不會混淆,金銀花在兩地芳菲的差異;也不會分不出,此處花喜鵲與彼處花喜鵲鳴叫的不同。

小路起於平淡無奇,又終於平淡無奇。

沒有路的小秦嶺,本來就不需要路。父親一定是這樣想的,春天裡採過鮮花,夏天裡數過星星,秋天裡摘過野果,冬天裡燒過野火,這樣的去處,無論什麼路,都是畫蛇添足的多餘敗筆。

山坡上,一堆新土正散發着千萬年深蘊而生髮的大地芬芳。父親沒有掙扎,也沒有不掙扎。不知何處迸發出來的力量,將父親從我的懷抱裡帶走。或許根本與力學無關。無人推波助瀾的水,也會在小溪中流淌;無人呼風喚雨的雲,也會在天邊散漫。父親的離散是邏輯中的邏輯,也是自然中的自然。說道理沒有用,不說道理也沒有用。

龍回大海,鳳凰還巢,葉落歸根,寶劍入鞘。

父親不是雲,卻像流雲一樣飄然而去。

父親不是風,卻像東風一樣獨赴天涯。

我的懷抱裡空了,卻很寬闊。因爲這是父親第一次躺過的懷抱。

我的懷抱裡輕了,卻很沉重。因爲這是父親最後一次躺過的懷抱。

趁着尚且能夠尋覓的痕跡,我匍匐在那堆新土之上,一膝一膝,一肘一肘,從黃坵一端跪行到另一端。一隻倒插的鎬把從地下慢慢地拔起來,三尺長的鎬把下面,留着一道通達藍天大地的洞徑,有小股青煙緩緩升起。我拿一些吃食,輕輕地放入其中。我終於有機會親手給父親餵食了。我也終於有機會最後一次親手給父親餵食。是父親最想念的包面?還是父親最不肯馬虎的魚丸?我不想記住,也不願記住。有黃土涌過來,將那嘴巴一樣,眼睛一樣,鼻孔一樣,耳廓一樣,肚臍一樣,心窩一樣的洞徑填滿了。填得與漫不經心地鋪陳在周邊的黃土們一模一樣。如果這也是路,那她就是聯繫父親與他的子孫們最後的一程。

這路程一斷,父親再也回不到我們身邊。

這路程一斷,小秦嶺就化成了我們的父親。

天地有無聲響,我不在乎,因爲父親已不在乎。

人間有無傷悲,我不在乎,因爲父親已不在乎。

我只在乎,父親輕輕離去的那一刻,自己有沒有放肆,有沒有輕浮,有沒有無情,有沒有亂了方寸。

這是我第一次描寫父親。

請多包涵。就像小時候,

我總是原諒小路中間的那堆牛糞。

這是我第一次描寫家鄉。

請多包涵。就像小時候,

我總是原諒小路中間的那堆牛糞。

此時此刻,我再次看見那小小身影。她離我那麼近,用眼角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是從眼前那棵大松樹上飄下來的,在與松果分離的那一瞬間裡,她變成一粒小小的種子,憑着風飄灑而下,像我的情思那樣,輕輕化入黃土之中。她要去尋找什麼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只曉得,當她再次出現,一定是蒼蒼翠翠的茂盛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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