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過年回家,有一種東西總在堵着我的喉嚨。
我們是在黃昏時刻到家的。從車窗裡望見繫着舊抹腰的母親,孤單地等候在院門外的那一刻,我第一次發覺,一生中最先學會、叫得最多、最了不起的稱謂,竟然無法叫出聲來。是女兒趴在懷裡,衝着奶奶,響亮而又深情地替我叫了一聲生命中最愛的母親。母親燦爛的笑容,分明是冬日蒼茫中最美麗的景緻。我的心卻緊得很,陣陣酸楚直往眼底涌:國慶節放長假我們曾經回來過,才三個月時間,母親又老了,並且老得格外厲害,許多次,我在電話中一邊同母親說話,一邊想象母親蒼老的模樣,眼見爲實的母親讓我驚訝不已。在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不去看女兒繞在奶奶膝前撒嬌的模樣,只用耳朵去聽她們一聲聲“好奶奶——好孫女”地相互叫着,並相互說着:我好想你呀!在聽來的這些動靜中,讓我略感寬慰的是母親的笑聲,在女兒親暱下,甚至還透露出一絲逝去多年的嬌媚。
這麼多年,記憶中唯一沒變的是系在母親身上的抹腰。母親四十幾歲時就病退在家,此後的三十年中,一件又一件的抹腰,也就是圍裙,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時裝”。回家之前,妻子拉着我特意去商場爲母親買了一件棗紅色繡花中長棉外套,我們非常滿意,拿給母親試穿,母親也非常滿意。初一早上,母親走出睡房後的模樣,竟然沒有一個人及時看到。臨近中午,大家在院子裡曬太陽,我問母親爲何不穿那件新衣服。話剛說完,我就發現,那件新衣服其實早已穿在母親身上。母親在穿上新衣服的同時,亦隨手繫上那件沾着油污、補有補丁的抹腰。
母親的過分蒼老,主要原因在於父親。臘月底,二叔帶着二嬸來武漢醫治青光眼,見面後聊起家事,二叔二嬸毫不客氣地表示,八十一歲的父親在所有事情上越來越任性而爲,完全是母親寵壞的。父親將自己可以有些作爲的歲月,全部獻給了他曾百般信任的鄉村政治。如今回過頭去看,父親這輩子從未弄懂得過什麼是政治。離休後第一個十年,父親結交了一批釣魚的朋友。第二個十年,父親不能釣魚,只能打些小麻將,於是就有了一批老贏他錢的牌友。第三個十年開始後,父親的體能只夠在院子裡養養花,僅僅剩下兩位愛花的老朋友就成了必然的事。於是,已到了“現在的事記不得、過去的事記得清”階段的父親,就用那貌似清醒明白的糊塗,開始了對母親彷彿不近情理的導演。越來越靠潛意識生活的父親,迫切需要有人來出演往日工作與生活中相伴過的那些角色。譬如他不讓母親洗被子,母親沒有聽信,父親便奪過被子,放到砧板上,用菜刀剁得稀爛。譬如,鍋裡的餃子煮好後,兩位孫子像請示工作一樣去問他,可以吃幾個。幾經反覆,他才哼一聲:八個。那樣子十分像小時候看戰鬥故事片,日本人伸着手指比劃:八路的有?
母親是天下最常見的那種任勞但不一定任怨的妻子,心裡有委屈,就會在兒女的面前一一數落。吃着母親親手做的餃子,心中塞滿了母親這輩子太多的辛苦、辛勞和辛酸。不由得,我們也會跟着母親抱怨父親幾句。然而,母親往往不給我們哪怕一丁點的過渡,只要父親那裡有任何動靜,她便即刻趕過去,那種敏捷與由衷,每每讓滿屋子的晚輩自嘆弗如。
到家的第二天,我搶先起牀,打算做一頓早飯給母親吃。正在忙碌,母親出現了。她笑我這麼多年沒燒煤了,還能記得如何生煤爐子。我也笑,卻沒有說,因爲怕生不着煤爐子,而比她多用了兩倍以上的引火木炭。母親說她整個冬天都不敢燒煤,她那手像豆腐渣,不曉得爲什麼,只要一沾煤,就會裂得大口子連着小口子。
我想起前年母親在武漢過年。母親當時之所以同意在外面過年,是因爲那一身折磨她多年的疾病實在不能再拖下去,答應我們年後上同濟醫院徹底治一治。爲了陪伴母親,我們要了一間溫馨病房。手術之後的母親從麻醉中醒來,顧不上疼痛就開始後悔,治病哪能像住賓館。無論我的稿費來得容易和不容易,在母親看來都不應該如此爲她花費。母親住院的那半個月,是迄今爲止,我對她最爲孝順的日子。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坐長途客車來看望的大姐,捧着母親的手說,真像是姑娘的手。那一刻,母親笑得十分滿足。
母親的手是那鄉村沃土,只要一場雪,就會變得風姿綽約光潔照人,然而沃土之意義不是嫵媚其表,而在於內裡中長久的奉獻。此時此刻,不燒煤的母親雙手上那些隱約帶血的裂口子,只是稍細了些,會不會少一些都說不準。
大清早,母親一邊和我說着話,一邊隨手將我正在做的各種事順手接了過去。而我也像以往每次回家那樣,不自主地就順從了母親。直到這頓早飯做好後端上桌子,我才重複着從前,在心裡責備自己,怎麼連這麼小的一點事情也替不了母親哩!守歲的那夜,過了零點,我一再吩咐母親初一早上好好睡一覺,那些該做的事,由我起牀做。一夜好覺被鄰居家的鞭炮驚醒,匆匆起來也放了一大串迎新年的開門吉響。我真的不曉得,做兒子怎麼會如此濫用母親的慈愛,無論我如何告誡自己,到頭來一切如故,母親輕輕地走近來,不用費力爭奪,只需稍一擡手,我就放棄了爲母親分擔點什麼的諾言。
就這樣,我傷心地發現一個可能屬於天下所有男人的秘密:不要相信兒子對母親的承諾,不是兒子們不孝順,只因爲母愛太偉大了,做兒子的到老也離不開。
在家的那幾天,母親曾問她的孫女:“我到你家去住好嗎?”女兒想了想纔回答:“我家住七樓,奶奶你上得去嗎?”女兒沒有笑,我也沒有笑,唯有母親在那裡開心地笑着,一切答案彷彿都與己無關,就像母親這輩子所走過的,七十歲、八十歲和一百歲都不是目的,真正屬於她的只有這些日復一日,讓我這做兒子的想得心疼的實在小事。那一天,我將女兒叫到身邊,故作神秘地問,將你的奶奶借給我當母親好不好。女兒明白我在逗樂,一邊說奶奶本來就是你的母親,一邊像小貓小狗一樣快樂地跑開了。所有的青春少女都是在快樂中漸行漸遠,直到無影無蹤,留下來陪伴終生的都是不再將愛字說出口的老母,那纔是每一個人的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