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3

時光流逝得很快,一晃又是好些年過去了。如今,我已經是人到中年,真正的中年。現在的我算得上是個成熟的男性。四十歲的男人,當然是很成熟的男人。在這幾年裡,我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我的名字還叫牛鐵鍬,但是我卻不是過去的那個牛鐵鍬了。一言以蔽之,我成了成功的男人。

這是我自己都不曾想到的。

逃到南方的那些日子,一開始我跟着我的妹夫,在他們家的小廠裡幹。媽媽對我的到來,喜出望外。一家人像是又團聚了。女兒被送到當地學校,上小學。沒有了外來的干擾,我們很自足。

一干就是好幾年。

這幾年裡,我幫助妹妹一家努力地工作,沒有多餘的想法。妹夫是老闆,我只能是夥計。但我當這樣的夥計很滿足。我們的關係相處得非常融洽。

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媽媽去世了,是在妹妹家去世的。臨死的時候,她拉着我的手說:她過去所說的那些關於我身世的話,都是真的。她告訴我,我的生身父母都好像是幹部,在我十歲那年,他們終於打聽到了我們家的下落,從縣裡趕來,想把我認回去,但是卻沒有成功。“如果當時讓你回去,你就不會受這麼多年的苦了。”媽媽說。我知道,她是記得我過去年輕時候的想法的。那時候我多麼羨慕縣城裡的那些年輕人哪。但是,我對媽媽說:我不管你說的真假。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親媽媽,永遠是我的親媽媽,我不會再認別的什麼父母。真的,我相信自己即使真是他們領養的,但是血液也是相同的,甚至我在自己的身上還找出了他們的很多遺傳。

那年的清明節,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把媽媽的骨灰和父親的骨灰安葬在了一起。他們從此可以長久地安睡了,沒有人再打擾他們了。我已經是個成熟而穩重的男人,與二十歲時全然不能相比,他們也應該安睡了。圓圓和我一起回了老家。她已經長大了,成了個非常乖巧聽話的孩子。在秦小梅的墓前,我看到荊蒿草長得比過去更加茂盛了,而且把整個墓都包住了,不細心,都找不到墓碑。圓圓不認識,問:“爸爸,這是什麼草?”我說:“是荊蒿。”“它會開花嗎?”她問。“不會。”我說。“爲什麼?”她問。我撫一下她的頭,說:“傻丫頭,它就是天生不會開花的植物。”

妹妹關心我。從老家回來後,她開始給我介紹對象。她想幫我成家,但是我拒絕了。事實上,我內心裡動搖過,但是我馬上就想到自己過去在秦小梅墓前曾經立下的誓言。而且,妹妹介紹的那些,我居然一個也沒有看上。有一、兩個甚至相當不錯,但我感覺她們並不適合我。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感覺自己和女兒還在依附他人。這些年來的挫折,使我感覺自己事實上是個內心堅硬的男人,——我並不軟弱。回頭看看自己走過的路,我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被磨難所壓倒。而一個內心堅硬的男人,應該有一份屬於他自己的事業。

我要另立門戶,重砌爐竈,創建屬於自己的一份事業。

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妹妹和妹夫時,他們非常吃驚。妹夫認爲我是生了外心,故意和他們生份。在廠裡,我是他們很重要的幫手。妹妹則問是不是我感覺他們虧待了我?我說不是爲了這個。真的,這些年來,他們真的對我非常親,我心裡非常感激。可是我不滿足,不滿足自己這樣寄人籬下。跟着妹夫的這幾年,走南闖北,我自我感覺見了一些世面,懂得了一些商場上的訣竅。我一個人經常琢磨,想着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當我正式向妹妹和妹夫提出來的時候,我在心裡已經有了一點小小的計劃。

妹妹和妹夫最終還是理解了我的想法,同意了。畢竟,我們是關係最近的親人。妹夫對妹妹很好,他知道我的身世,但他也並沒有把我當外人。爲了支持我發展,他甚至主動提出要送我幾萬塊錢,我不肯收,妹妹就哭了,說我是故意氣她。我也哭了。後來妹妹妹夫堅持讓我收下,說要是我感覺不過意,等我事業做大了,再還他們不遲。

我接受了。

在離妹妹家不遠的一個叫清遠的小鎮上,我開了一間小小的花店。我早已經看出來了,這裡的人生活比較富裕,青年男女對鮮花有要求。周圍幾個鎮子,我開的是第一家花店,而這一干就是三年。

三年後,我又在更遠的南方做上了建材生意,同時兼做花卉。

五年後,我終於有了自己的一份事業:一家資產好幾百萬的公司,經營建材、花卉、農資生意。這當中,我當然又經歷了很多風風雨雨,但總起來說,事業是順利的。很多事情不去細說了,說它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重要的是我改變了自己,——從一個無所作爲的沉緬於哀傷的男人,變成了一個成功的受人尊敬的商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過去做夢也不敢想的。所有的人,做夢也都沒有想到我今天會能夠發達成這樣。看來,一個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好對他下定論。後來的日子裡,我常常自己這樣對自己說。

人有了事業,一切就都變得自信起來。一年後,我決定把事業轉回到北方發展,回到家鄉去,一方面是出於感情的需要,另一方面是我的確看到北方的市場潛力。南方的商業競爭越來越激烈,商事的成功機會越來越少,經營的利潤空間越來越小,而北方的市場卻纔剛剛開始啓動。

回到市裡,我安家置業。我已經有了明確的決定,一輩子就在這裡發展了,再也不到別處去了。我已經是這樣的年齡了,該到了保持中氣的時候了。在市裡最好的小區,我先買了一套二百多平米的房子,還給圓圓辦了城市戶口,——不是那種藍皮的城市戶口,而是真正意義上的城市戶口。然後又花錢找關係,把她送到了市點的重點中學。爲她花多少錢也是值得的,我想:這是她的權利。回想過去,我逃離周翠蓮和楊建廣的糾纏之後,事實上心裡一直很不安。圓圓當初遭受他們的拋棄是不幸的,但是如果我不能給她以幸福的生活,倒不如把女兒還給他們。我不希望我女兒經受我年輕時的遭遇。所以,我後來的成功,事實上應該歸功於圓圓。是她,給了我動力。爲了能讓她過了幸福的好生活,我努力地掙錢。

公司的註冊也相當順利。

一切雖然都是重新開始,但的確就像我預料的那樣,家鄉給我提供了更多的市場空間。有關部門對我回來投資很是歡迎,並對我大開綠燈,提供了很多方便。在市裡,我儼然成了一個小小的名人。

整天忙生意,慢慢忘掉了很多東西。過去的人與事,沒有功夫再想。然而,一次我和公司裡的另一個副總(當然是我聘用的)一起去深圳,在火車上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熟人,它就是文化局的鄔副局長。他過去曾經地盧參與公安對我的處理。我們都已經認不出對方了。他是去深圳看望他在那裡工作的兒子。我們是無意中攀談,纔對上號的。

鄔副局長老了,老多了。相反,我這些年倒又慢慢恢復了年輕,不知什麼時候,頭髮神奇地全部又黑了。成功的事業真是男人的保顏劑。鄔副局長頭髮全白了,而且脫得差不多了。他說,人老了,不行了,視力不好,身上有許多病,比如糖尿病、高血壓、高血脂、心肌炎,等等。他邊說邊挽起褲腿給我看,告訴我,他現在全身浮腫。說着,用手在腿上輕輕一按,立即就有一個淺淺的小窩,半天也恢復不過來。

對我的變化,老人家感慨萬千,既像是羨慕,又像是在發牢騷,說:“現在,有錢就好。有錢就有一切啊!”對過去,他沒有半點解釋,也許他根本就認爲那時對我的處理不算什麼。或許,他還認爲我根本就忘了呢。

他告訴我,金鐵山死了,患的是肺癌,年紀不算大,死時才六十二歲。周翠蓮又結婚了,和楊建廣。他說,事實上週翠蓮和楊建廣早就有聯繫,而且聽說周翠蓮還和楊有過一個孩子,當時沒法養,送人了。楊建廣和劉雲子生活得不幸福。楊建廣和周翠蓮有關係也是原因。劉雲子離婚後帶着一個孩子過。她命不好,剛剛成了紅角,劇團就不行了。離婚後的劉雲子深居簡出,在縣城裡簡直看不到她的影子,誰也不知道她在哪。

我問錢一文的情況,前文化局副局長鄔老怔了一下,想不起來了。我提示說,錢一文有個綽號,叫“二奶奶”,他明白了,說:“出國了。他有個親戚在國外,把他一家都帶出去了。據說他家現在在新加坡開餐館。”

我默默。一夥人鳥獸散。

好好的一個劇團,我過去曾經那麼心馳神往的劇團,就這樣說沒就沒了。問題在哪裡呢?鄔副局長說,說到底還是資金的問題。一方面看戲的越來越少,另一方面縣裡的財政拿不出這筆錢來養。結果自然就只有散夥。

還能不能重組起來?我問。

鄔副局長臉上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誰來組?誰出這份錢?不可能!”

是啊。誰來組呢?

過去的都過去了,就像那煙消雲散。

這次火車上的巧遇,使我還知道:周翠蓮精神有了問題。她和楊建廣結婚後也並不幸福,她總是想到過去的孩子。送出去的女兒不能回到身邊,成了她一塊很大的心病。

出差在外的那幾天裡,我覺睡得都不踏實。我頭腦裡反覆在思考這樣的問題:要不要讓圓圓和他們夫妻見上一面。圓圓認了他們後,會決定離開我嗎?有一點我可以相信,那就是圓圓對我還會很好,但是,我怕她離開我而隨他們。她是我的寶貝。這些年來,我真的沒有想過她不是我的女兒。她就像是我親生的一樣。

但是,一想到周翠蓮現在精神恍惚,我心裡又有些不忍。我就像是偷了別人的東西故意藏匿不還,就是這樣的感覺。

這樣的感覺,真是特別的矛盾。

14

楊建廣和周翠蓮當着我的面,哭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我會來看他們。這些年,他們過着非常封閉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我已經回到這裡這麼長時間了。周翠蓮拉着圓圓的手一直不放,圓圓則顯得非常緊張。

我也流了淚。我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我想圓圓是幸福的,比我幸福。但圓圓在心裡一時有點接受不了。這麼些年來,她一直以爲我是她的親生父親。其實她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從外地出差回來的時候,我就決定了,要把真相告訴她。否則,我心裡總是感到不踏實。那天中午,我裝着無意的樣子,把她叫到了市中心的麥當勞快餐店,給她買了一大堆薯條、冰激棱、可樂。她很開心。她喜歡我。這麼長時間沒見面,她對我真是想得很。她一直認爲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好的“老爸”。在她的同學面前,她也總是爲我而驕傲。

我覺得很難開口。

好幾次,話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我這是在幹什麼?我在心裡這樣一遍遍地問自己。我是在把自己守了多少年的寶貝,轉手讓給別人。

但我最終還是鼓着勇氣說了。

我永遠也忘不掉她剎那間的表情。

她直怔怔地看着我,一口雞塊還在嘴裡,可她停止了咀嚼。她的眼睛是驚恐的。她的臉刷白。

“是真的,爸爸不騙你。”我艱難地說。

餐廳里人頭攢動,吵吵嚷嚷。可我們兩人之間卻安靜極了,空氣在我們中間都彷彿停止了流動。我感到身上的血也靜止了。冷。

“你騙我!你爲什麼要騙我?騙子!你是個騙子!”圓圓突然大聲地說,然後衝出了餐廳。

那個晚上,是我又一個難眠之夜。難眠的還有圓圓。我們長時間地對視着。我勸她,努力地勸她。我說我愛她,這些年來,從來也沒有變過。現在,我是更加地愛她,但我沒有權利永遠隱瞞真相。“我希望你隨我生活,但是,我尊重你的選擇。”我說。她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後來一頭到在牀上,用被子蒙在頭上,放聲大哭起來。

人間的悲喜劇。

圓圓那天最終對着楊建廣和周翠蓮叫了一聲“爸、媽”,當時我的心裡,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這麼多年來,我得到了什麼?很可能什麼也沒有得到,一切都變成空的。

到了決擇的時候。

我們必須面對圓圓的歸宿,說話,表態。

圓圓在中間顯得很爲難。

楊建廣終於開了腔,說:“鐵鍬我們真的很感謝你,讓我們一家相認。這真是非常爲難的事情。你這多麼年非常非常不易。你對待圓圓,就像一個親生女兒一樣。”

“現在看到圓圓這樣子,我們放心多了。”周翠蓮臉上現出由衷的笑。

“她跟你的感情,比對我們的要深。”楊建廣說。

“你們畢竟是她的親生父母。”我說。

“我們沒有盡到責任。”楊建廣說,“我們想她,真的想她。周翠蓮想得都是茶飯不思了。一轉眼,想不到她都已經成了大姑娘。個子這麼高,都快趕過她媽媽了。”

一個婷婷玉立的姑娘。

“還是讓她暫時跟你,我覺得比較好。”楊建廣說。

周翠蓮看看我,又看看圓圓。圓圓看我,然後,我們都看到圓圓衝我一笑。

她站到了我的身邊。

我眼淚要掉出來了,但我忍住了。我努力控制着,不讓它出來。這麼多年了,我受過那麼多的苦,我還從來沒有流過幸福的淚水呢。圓圓,我的女兒,你是這樣的讓我感動,讓我驕傲。你是那樣的聰明,那樣的乖巧,我怎麼能忍得住心裡的熾烈的情感?

我攬住了她的腰,我笑了,眼淚不自覺地流了出來。

圓圓看到了,踮起腳,爲我擦淚。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楊建廣和周翠蓮也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