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很燦爛,玄武湖邊的空地上人頭攢動。
這是一塊新被鳳來閣買下的地,依山傍水,寸土寸金。
現在這塊本應被鄭重的建成高樓廣廈的土地上寸木未立,密密麻麻的站滿了人,塵土飛揚,摩肩接踵。
我擠在人羣之中,我左邊的那條大漢一直在吭吭哧哧的吐痰,濃痰“啪”的一聲掉在土裡,他伸出腳去用鞋底來來回回的擦。我前邊那個頭頂剃得油光發亮的遊方僧正在啃一隻豬蹄,“吧嗒吧嗒”,油滴順着他的嘴角流了下來。我身後那個濃妝豔抹腰別兩根峨嵋鋼刺的俠女身上好像有狐臭,隨着她不耐煩地扭動腰肢,惡臭一股股傳來。
“下一個。”我們正前方那個坐在臨時搭建的涼棚下的人懨懨的叫了一聲,他一身白色勁裝,腰間繫着一條繡有白色鳳凰的藍色綬帶,那是鳳來閣壇主的標誌。
“來了。”我前面那個遊方僧把豬蹄拋開,用袖子一抹嘴,樂呵呵的迎上去。
“姓名,門派,經歷,會什麼武功?使什麼兵刃?”涼棚下的壇主連珠炮一樣的問,他瘦臉劍眉,年紀還很輕,兩鬢卻已經斑白。
“灑家名叫魯提化,師出五臺山,江湖人稱杖破九州賽智深……”遊方僧唾沫橫飛。
“不要跟我提你在江湖上的名號,”那個白鬢的壇主不耐煩的打斷他:“杖破九州?使一套杖法我看看。”
這個看起來不可一世的遊方僧竟然訕訕的住了嘴,從身後摸出一支禪杖,那隻禪杖大概是精鐵鑄造,通體烏亮,在地上一放,立刻把土地砸出一個坑,那遊方僧斜了白鬢壇主一眼,呼的一聲,把禪杖輪成了一個滿圓。
勁風快要刮到身上,我連忙後退了一步。
霎時間,那遊方僧就把一條禪杖使開了,一杖一杖虎虎生威,沙石順着勁風亂舞,黃土漫漫中那個閃亮的頭顱旋轉的好像陀螺。
我捂上鼻子再跳開幾步,想起左邊那條大漢搓痰的樣子,這土裡不知道還有多少髒東西……污染啊。
那遊方僧把一套杖法使完,立杖站定,擦了擦頭頂冒出的汗滴,面有得色的看着那白鬢壇主。
白鬢壇主一面用手扇着面前還未散去的塵土,一面頭也不回的吩咐身後站着的那個女弟子:“小雪,給他看看你的杖法。”
那個被稱爲小雪的女弟子應聲出來,向遊方僧抱拳行禮:“大師,請借禪杖一用。”
遊方僧愣了愣,看看小雪纖弱的身材,臉上浮上一抹不屑,把禪杖遞了過去,呵呵的笑:“小娘子,八十斤的精鐵咧,可不要壓壞了你的小手。”
小雪拱手:“謝大師。”她輕輕巧巧的伸手,纖瘦的雙手也沒見怎麼用力,粗重的禪杖就移到了她手裡。
小雪先是把禪杖在空中慢悠悠的轉了個圈,道一聲:“獻醜。”然後她的身形就動了起來。
那條白色的身影像是剎那間展翅而起的白鷺,黑鐵連成一片,如同她雙腋下插上的羽翼,這麼笨拙粗大的一條鐵杖,在她手裡就像一條柳枝,一片飛葉那麼輕盈,杖風條條旋轉了起來,地上的黃土因風而起,全都有靈性似的圍繞在她四周,沒有一絲一毫飛落出去,這杖風一點也不威猛,但這一點也不威猛的杖風卻比剛纔那氣勢驚人的杖風更具壓迫性的力量。
就在這密不宣泄的杖風中,有一股寒意從中慢慢溢了出來,就連這烈陽照耀下的黃土地上,也似乎吹起了幽幽的寒風,寒意凜凜瀰漫,四周的人像是忘了呼吸,定定的看着那道驚豔的身影。
禪杖驀然靜止,黃土頹然散落,小雪立身還杖,一身白衣潔淨如初,連一點塵土也沒有沾染,她用雙手托住鐵杖奉還遊方僧:“星日堂舒壇主座下方初雪,獻醜了。”
“方初雪!”旁邊早有人叫了出來:“可是方家的人?”
遊方僧早看得雙眼發直,這時呵呵乾笑了一聲:“原來是杖法世家方家的人,灑家可不是魯班門前弄大斧,慚愧,慚愧。”他嘴裡說着慚愧慚愧,臉上還是嬉皮笑臉,除了有些訕訕的,連一點慚色都沒有。
我暗暗嘆氣:這酒肉和尚臉皮倒挺厚的。
那個白鬢的舒壇主冷笑了一聲:“我不要只會吹牛的草包,下一個。”
我瞟瞟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的遊方僧,真是的,這和尚是不討人喜歡,不過這位舒壇主說話還真不給人留情面。
想歸想,舒壇主面前這一隊的下一個人就是我了,我繞過遊方僧走上前,衝他們笑了笑:“好啊。”
舒壇主似乎不太喜歡我這種自來熟的架勢,皺眉看我一眼:“名字,門派……”
我接過話頭:“名字凌蒼蒼,門派我師父也沒告訴過我,經歷嘛,以前跟着別人混飯吃,後來自力更生拿官府的花紅銀子,會的武功挺雜,指法掌法略懂一些,最擅長劍法,可惜佩劍剛給折斷了,用什麼兵刃麼,前面不是說了,已經斷了。”我笑笑:“跟我說話可以省點力氣,不用再重複一遍問題了。”
舒壇主挑了挑眉,眉峰間依然冷若冰霜,聲音也還冷漠如初:“很好,那麼你自認爲可以爲鳳來閣做些什麼?”
“你們這次不是大張旗鼓的廣招弟子的?”我笑:“武功好名望高的固然需要,手腳伶俐腦筋管用的跑腿小廝也是要的吧。”我環顧一下四周:“而且,我覺得這麼把人晾在空地上,像挑壯丁一樣挑弟子,就算鳳來閣聲望再怎麼高,真正的高手還是不屑於來的。”
舒壇主冷哼一聲:“你的看法倒多,你沒覺得你自己很多嘴?”
“我要是多嘴的話,還會順口說說你頭髮之所以會白,是因爲練了大光明宮一種邪派內功的關係,那種內功雖然速成,但是練久了最容易走火入魔,你如果不想變成手足俱殘的廢人,最好還是在三十歲以前改練少林寺的易筋經。”我一臉皮皮的笑。
舒壇主終於擡起眼皮盯了我一眼,冷冷一笑:“你果然很多嘴,我很討厭自以爲是的人。”他一揮手,對身邊坐着的文書說:“記下名字,凌蒼蒼。”
他這話一出,站在他身後的方初雪就過來把一隻雕刻着朱雀圖案的木牌遞給我,向我笑了笑:“你可以到總堂報到了,那裡會有人分派給你堂口和職位。”
我咧嘴一笑,得意洋洋的接過木牌轉身離開,看到旁邊的人都一臉見了鬼一樣的表情,畢竟這麼半天,除了成名已久的問仙劍客何如飛之外,還沒有人能從這位百般挑剔的舒壇主手下拿到木牌。
這個是要看技巧的懂不懂,像姓舒的這種拽到鼻孔朝天的傢伙,你就要比他還拽才行。
樂呵呵的衝出豔羨和嫉妒目光的包圍,我信步向場外走去,剛走到場邊,迎面有人叫住了我:“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擡頭一看,正是負責這次招收弟子事宜的慕顏,我炫耀的向他晃晃手中的木牌:“記得關照下屬把我留在總堂做事啊,往後我可就跟着你混了,慕堂主。”
慕顏一臉詫異,上下打量我:“你這是幹什麼?”
“還看不明白?”我白他一眼:“我現在已經是你們鳳來閣新招收的弟子了。”
慕顏更加驚奇:“你不是楚王的……你來我們鳳來閣做什麼?”
我笑笑:“楚王是楚王,我是我嘛。”
說起蕭千清來,他那天當晚就說京城有急事,匆匆的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金陵,我等了沒兩天,就聽到鳳來閣要招兵買馬,大肆擴收新弟子的消息,馬上就跑了過來,正好給我撞上,稀裡糊塗的就真成了鳳來閣的人。
慕顏點頭看我:“說是這麼說……你來到底是……”
我斜眼看看他:“要聽真話?”
他點頭。
我清清喉嚨:“勾搭你們閣主。”
“嗯?”慕顏吞了一大口口水,看看四周紛紛側目的行人:“你……你說什麼?”
“我要勾搭鳳來閣主!”我握拳大喝一聲。
既然牽絆已經斷了,過去已經封塵了,那麼,就再來一次吧。
慕顏給我的一聲獅吼震驚的不行,馬上就揮手讓我趕快到總堂去報到,自己也走得飛快,彷彿跟我在一起多站一會兒就會少塊肉一樣。
我抓着木牌,屁顛屁顛的跑到玄武大道的鳳來閣總堂報到,進門繳了木牌就被帶到朱雀堂後的小院子中,不大的庭院裡三三兩兩的站了不少人,都在等待着分配。
我在廊子下站了,左看右看,拍拍身邊那位黑衣孤傲劍客的肩膀打招呼:“兄臺清閒啊。”
那黑衣劍客瞟我一眼,“嗯哼”一聲。
還很拽,我繼續搭訕:“我看兄臺風神俊朗,氣宇不凡,忍不住心生敬仰,敢問兄臺姓名?”
那黑衣劍客再看我一眼,目光中雖然有些鄙夷,但口氣緩和了些:“不敢當,山東師任飛。”
“啊,你就是山東道上獨破黑風寨搶回賑災糧款救了數萬災民的挽風一劍師任飛?”我一口氣說出。
黑衣劍客師任飛淡哼一聲:“正是不才。”
我咂咂舌,挽風一劍師任飛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獨行俠,因爲搶救賑糧解救災民的義舉更是聲名鵲起,廣受敬重。雖說鳳來閣在這段時間在江湖中聲望日隆,而且其新穎寬大的幫規也吸引了不少能人義士前來投靠,但我想像師任飛這種身份的人一定不會屈尊前往鳳來閣做一名小嘍羅,沒想到真能見到此類成名俠客。
邊咂舌邊找別的人搭訕,一連問了八九個人,居然不是早已成名的俠客,就是某某大俠的高足,個個的名頭擡出來都響亮的很,越問越沒信心,忍不住嘟囔:“閒着沒事不多去行俠仗義解救萬民,都擠到這兒來幹嘛?”
“啊?來幹嘛?”話音剛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插了進來:“那天我在朱雀堂前見到鳳來閣的閣主,就想,哎呀,這個人生得可真是好看,然後今天在玄武湖邊見到招收新弟子,我就來了,仔細想一想,我也不知道來幹嘛,難道是爲了看那個好看的閣主?”
我回過頭,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紫衫少女歡快的說完,忽閃着她的大眼睛看我。
總算碰到個能說上幾句話的,我忍不住問:“那剛纔在玄武湖邊那些人問你的時候,你是怎麼跟他們說的?”
“我就說我覺得閣主長得真好看,在他手下做事一定天天都很高興,然後他們哈哈一笑,就給我木牌讓我來報到了。”那少女一臉懵懂:“怎麼,這有什麼不對?”
我連忙點頭:“沒什麼不對,沒什麼不對。”想一想,接着問:“請問,給你木牌的是那位壇主?”
“不是什麼壇主,是星日堂的慕堂主給我的木牌啊。”那少女邊說,邊換上一幅陶醉的表情:“原來鳳來閣不只是閣主長得好看呢,慕堂主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好看,鳳來閣真是個好地方!”
我忍不住翻翻白眼,就猜到給這少女木牌的是慕顏那不靠譜的傢伙,果然不錯。不過,這女孩子,真是比我還直接啊……
“唉,對了,我叫張離歌,離別的離,歌謠的歌,我跟我姥姥學的劍法。”還正想,那少女已經語調歡快的說起來:“這裡面的人都繃着個臉,對人愛理不理的,就你看起來還挺和善,我們交個朋友吧,你叫什麼?”
“凌蒼蒼。”我深有同感的點頭:“這裡面的人是有點冷過頭了,好涼。你叫我蒼蒼就好了。”
“好啊,你也叫我離歌就好了。”離歌笑容燦爛,說起話來總喜歡眯上眼睛:“唉,蒼蒼,你爲什麼要來這裡啊?也是因爲覺得閣主好看?”
“這個,大概是因爲這個原因吧。”我清咳一聲,還真讓說中了:“我本來還想如果這回招來的人本事差一些,我努力一下就能升到壇主堂主的位置上,好有更多機會接近閣主,誰知道這些人都這麼厲害,哎。
“嗯?”離歌很認真的思考:“你說的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要坐到壇主啊香主啊這些位置上,就算不能接近閣主,也能多看到慕堂主。”
“得了吧,有那麼多厲害的簡直像怪物的人在,怎爬也是爬不上去的……”我悲觀的嘆氣。
我們正說着話,那邊有個壇主打扮的人走進來拿出一張紙宣讀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也不大,但我和離歌站在庭院最靠裡的牆腳邊也能聽得清清楚楚,就好像是有人站在我們耳邊說的一樣,估計這壇主是用了傳音入密之類的高深內功。
江湖上早盛傳鳳來閣中藏龍臥虎,現在親眼看到一個壇主都有此功力,才知道絕不是誇大其詞。
那壇主唸的是分派給各人的去向,我和離歌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也沒聽到我們的名字,直到院裡的人大都領命前往自己的堂口報到,院子已經空了下來,還沒聽到我們的名字,最後院裡就剩我們兩個了,那壇主從紙上擡起頭來,四處張望。
我連忙拉離歌跑到他面前:“我是凌蒼蒼,這個是張離歌,怎麼沒念我們名字,我們要去哪裡?”
那壇主笑笑:“噢,凌蒼蒼和張離歌,就是你們?你們跟我來吧。”說完就轉身向外走去。
我和離歌跟上,看那壇主帶我們七拐八繞,走的路漸漸偏僻起來,忍不住問:“對不起問一下,到底安排我們做什麼?”
“呵呵。”那壇主倒和氣,笑笑,大方的把手裡的名單給我們看:“你們兩個可是慕堂主十分留心,親自給批示安排的呢。”
我湊到紙前一看,我和離歌的名字勾在一起,旁邊是慕顏墨汁淋漓,快要飛起來的四個大字:可充雜役。
雜役?他這是招弟子呢還是找小工?小工一個月還有幾吊工錢呢,我跟離歌是不要錢的!
那壇主邊走,邊很盡責的向我們介紹鳳來閣總堂內的大致地形:爲了方便起居辦公,這個大院內細分了許多院落,蕭煥居住的是一水院,緊鄰一水院的就是蘇倩居住的晴方院,慕顏的輕色院卻遠在幾個院落之外,這些院落都是依花園的地勢隔斷出來的,而前庭那座軒峻高大衆人皆知的朱雀堂則是召集弟子幫衆議事的場所。
說話的功夫,那壇主已經帶我們來到了一間小院子裡,這院子不像別的院子那麼花木扶疏,樓閣掩映,而是堆滿了木材煤炭還有洗衣用的大木桶,一個個雜役廚娘丫鬟,在一排廚房和儲藏室間來回走動。
那壇主招呼一個腰纏圍布,胖的好像水桶一樣的女人:“馬大嫂,我給你帶了兩個人來。”
那個馬大嫂應了一聲,放下手中正洗的衣衫,走過來笑着:“程壇主,多日不見啊,這幾天精神不錯嘛。”邊說邊上下打量我和離歌:“就這兩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姑娘?我怕她們幹不了重活啊。”
那程壇主笑呵呵的接口:“沒關係,這兩位都是這次新招來的弟子,練過武的,別看這麼弱不禁風,重活一定是能幹的。”
這笑面虎,還真會給我們做主,我暗暗瞪他一眼,那邊離歌早叫嚷開了:“我是來鳳來閣看你們閣主的,怎麼給我安排到這裡?”
程壇主一笑:“這裡不是也能見到閣主?何況閣主深居簡出,不要說尋常弟子,就是我們這些堂主壇主,想要見閣主一面也是不易,反倒是跑腿辦事的雜役,見閣主的機會還要多上一些。”
離歌瞪大眼睛:“真的?”
程壇主點頭:“真的。”
我一想,也是,慕顏那傢伙把我安排在這裡,算他有心。
這麼想着,馬上拉住離歌,向程壇主揮揮手:“好了,我們就在這裡做雜役。”
程壇主呵呵笑了一下,就走了。
我跟離歌既然算是暫時分配在這裡的人,馬大嫂就給介紹這個雜役院內的設置和構成。
這個院子裡總共分爲兩大塊,廚房一塊兒,負責總堂上上下下,包括閣主和各堂主在內的日常飲食,洗衣房一塊兒,負責清洗被單衣物以及燒水供應沐浴盥洗。
兩塊兒的人在加上二十幾個丫鬟,總共一百來號人,都歸馬大嫂一個人管。
馬大嫂爲人和氣,對院子裡的人都關照有加,院子裡的人相處的也似乎不錯,我和離歌來的這一會兒,看到的都是忙碌而和諧的景象。
介紹完了,馬大嫂就給離歌我們兩個分配活兒幹,說是我們新來,適應一下,不要乾重活,就給我們分派在開水房照看燒水的火爐。
這活兒輕巧,只用不時地往火爐中加煤換煤渣就好了,我和離歌邊瞎聊邊幹,雖然煙熏火燎都弄了個大花臉,但是也還清閒愉快。
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幹完了活吃過晚飯,馬大嫂就帶我們去看給我們安排的住處。
鳳來閣對弟子和雜役的住處安排十分寬大,弟子一般都是兩人一房,雜役也是三四個人共用一室,比起有的幫派門戶把十幾個人塞到一張大通鋪上的做法,實在是好多了。我跟離歌雖然乾的是雜役的活兒,待遇還是弟子的,給我們安排的住處就在雜役院旁邊院落的廂房裡,門前有花有樹的,還算不錯。
晚飯後沒什麼事兒,我和離歌就打算回到房間裡休息一下,剛要走,馬大嫂就叫住了我們,指着一隻大木桶說:“你們跟芬姑娘走一趟,把這桶熱水送去。”
我點點頭,看到馬大嬸身邊站着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明眸皓齒,只是笑着不說話,我看她有點眼熟,猛地想起來這就是上次我在水榭裡看到的那個啞巴丫鬟。
她笑着向我和離歌點點頭,當先走了,我和離歌擡着桶緊跟其後。
還是繞假山過迴廊穿小徑,夜色深了,我早轉的頭暈,不知道走到了哪裡。
芬姑娘帶我們走了半天,終於在一間房門外停下,她向我們招了招手,示意我們在外面等着,然後就推開房門婷婷嫋嫋的走了進去。
芬姑娘進去後馬上掩上房門,裡面有人低聲說了些什麼,芬姑娘重新走出來,仍舊把門關緊,比着手勢向我和離歌交待。
我看了半天,大概看出她的意思是裡邊現在不要用熱水,讓我們先在這裡等着,等有人叫了再進去,就點頭表示明白。
芬姑娘笑笑,居然把我和離歌撇在門外,自己徑直走了。
我和離歌面面相覷,想到裡邊的那人一定是鳳來閣的首腦,也不好說話解悶,就只好各自去數天上的星星。
數了半天星星,也不見裡面有什麼動靜,我都等的不耐煩了,才聽到裡面“嘩嘩”,傳出了水聲。我一想,這都開始洗了,就算裡邊的人沒叫,也不能不加熱水啊,馬上招呼離歌擡上水桶推門進去。
進門轉過一座山水屏風,就看到一個熱汽氤氳大澡盆,原來裡面早有熱水了,剛纔芬姑娘比劃不清,是要我們等裡面的人洗得覺得水涼了,再把水擡進來添些熱水,是我會意錯了。
但是既然進來,也不好再出去,我只好和離歌一起把水桶放在地下,說了句:“熱水送來了。”
話音沒落,就聽到身邊的離歌“啊”的尖叫了一聲,聲音裡夾着興奮。
我連忙擡頭,看到赤裸着上身坐在澡盆裡的那人,正靜靜的看着我和離歌。
我的第一反應是捂住離歌的眼睛,她正興奮的直抽氣。
一邊把離歌往屏風後邊塞,一邊點頭哈腰的鞠躬:“對不起,閣主,我們不是有意冒犯的,你繼續洗,繼續洗。”
離歌掙扎着想從我的指縫裡再看兩眼,我不給她機會,乾脆的把她推到屏風後。
收拾好了離歌,我連忙整了整有些散亂的頭髮,抱拳行了個禮:“閣主,我叫凌蒼蒼,還有這位是張離歌,我們是今天新被招進閣來的弟子,匆忙間還沒有見過閣主。從此後我們就是閣中成員,爲閣主效力,供閣主驅遣。”這套說辭我準備很久了,只是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下說出來。
那邊輕輕“嗯”了一聲,我悄悄的擡頭,蕭煥垂着眼睛,迷離的水汽濡溼了他鬢邊的幾縷碎髮,被沾溼的黑髮就落下來,垂在他的肩頭上,襯得水面上的膚色透明一樣的蒼白。我還是第一次發現蕭煥的皮膚是這麼白,白得就好像沒有血液從下面流過一樣。
離歌的頭又悄悄探了出來:“閣主,我是張離歌,你一定要記住我的名字啊。”
我按住她的頭把她推回去:“別看。”邊說邊順勢拖着她往外邊拽:“閣主請繼續沐浴,屬下們先告退了。”
把離歌拽到門口的時候,後面的聲音輕輕傳來:“凌蒼蒼是吧,你留下來,幫我把這桶水添進來。”
我連忙回答:“是。”把離歌推出去關好門。
低着頭走回去,我提起那桶水,放在澡盆的木沿上把水緩緩倒進去。
水很熱,霧氣一層層的撲到我的面頰上,藉着霧氣,我悄悄把手指伸到水盆裡試着水溫,稍稍有點燙手,正是泡澡的溫度。
吁了口氣把倒完了水的木桶拿下來,擡起頭,正好撞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爲什麼要來?”他靜靜的開口。
霧氣凝結而成的水滴順着他的鼻尖掉落在水裡,激起一圈小小的漣漪。
“我不能來嗎?”我笑。
他把眼睛從我臉上移開,靜了靜:“一定要如此麼?不能結束麼?”
“閣主真是說笑,”我深吸了口氣,笑:“什麼結束不結束的,屬下不明白。屬下是今天才進鳳來閣的,從今天起,屬下是鳳來閣的弟子,閣主就是屬下的上司,是屬下要效力的人,僅此而已。”我把最後四個字咬重,笑着說。
那邊沉默了很久,他終於開口:“既然如此,從今往後,我會把你當作我鳳來閣的普通弟子,一視同仁。”
我點了點頭,擡起頭,看着他笑:“閣主自然要對屬下們一視同仁,不過,沒有誰說過身爲下屬,不能喜歡自己的閣主吧?”
我把手從澡盆木沿上放開:“沒人告訴過你嗎,閣主?你頭髮溼溼半裸着的樣子,女孩子看了都會被迷倒,我完全被你迷住了,從今天開始,我喜歡上你了,不管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向他鞠躬,提起木桶轉身走了出去。
走到門外,關了門,離歌睜大好看的眼睛迎上來:“蒼蒼,你表白了啊,聲音好大,我都聽到了。你真厲害,對長得那麼好看的一個人表白了呢,我看到他都緊張的不敢大聲說話。”
我輕輕一笑,把木桶塞到她手裡:“怎麼樣?我厲害吧。”
“添完水了就出去,在閣主房前喧譁什麼?”有些清冷的聲音響起,迴廊盡頭蘇倩緩步走了過來,淡淡的打量我:“是你啊。”
我整了整儀容,恭敬的向她抱拳:“屬下凌蒼蒼,見過蘇堂主。”
蘇倩依舊是淡淡的點頭,清冷的眼神似乎也沒有落到我身上,就從旁邊錯開走了。
我低頭等她走遠。
“凌蒼蒼,”快要走到長廊盡頭時,蘇倩突然停下來,頭也不回:“我不管以往你和閣主有什麼關係,是什麼情誼,但是從今往後,我不希望再看到,你拿着你那些無聊的感情來阻礙閣主。”
無聊的感情?我輕輕笑笑,抱拳說:“是,屬下謹記。”
蘇倩不再停留,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離歌碰了碰我的肩膀:“唉,這蘇堂主好橫啊,難道這位蘇堂主也喜歡閣主,要跟你搶?”
我攤攤手:“讓你看對了,這年頭,好男人太少,大家都是搶的。”
離歌深有同感的點頭:“嗯,我下山這兩個多月,長得好看武功又高的男人根本就沒碰上幾個,全是些草包。”
我附和的笑,藉着月光仔細打量周圍的景色,前方那叢茂密的石楠之後就是荷葉飄香的池塘,原來這裡是一水院那間水榭直通臥房的另一個入口,剛纔懵懵懂懂的居然沒有看清楚。
一邊笑,一邊回過頭,身後水榭的昏黃燈光透過窗口照出來,四方的光斑,投在我腳下的青石地板上,黃黃的凝成一小塊兒。
知道那個人是在這個燈光下的,很好,僅僅如此,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