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蟠用銀鑰匙打開門,走入昏暗燥熱的機房。
門內兩側,是成排成列堆在一起的駭客生物接入艙。一眼望去就像一堆巨大的蛇卵,鏈接線路如血管似得纏繞在艙體,一端鏈向中樞服務器,一端則深入網絡生態艙內。
靠近了仔細看,可以看見盛滿橙紅色LCL溶液的生物艙內,那些鏈接線的盡頭,隱隱約約能看到蜷縮着的,彷彿被困在繭中的人類身軀,就如同母體中孕育的,還未成型的胚胎。
恩,耳語者的人造人,這些都是,不過比李蟠這種做臨時工的倒黴多了,因爲他們還算不上什麼‘駭客’,更貼切地說,就是八人一組的生物組件,八大蛇項目的基礎算力單元。
這些人造人耗材,從六七歲大腦逐漸發育完全,就開始接受各種腦插植入和手術改造,像人肉數據載盤一樣,承接整個大蛇項目的數據和信息,在高強度的算力符合和極端體能壓榨下,一般三到五年內,整組‘元器件’都會被報廢更換一輪。
是的,這裡是十八的夢,她入獄之前,就是浸泡在這卵囊中的‘可替換零部件’的一員。
不過比起同批號產品,十八的運氣是蠻好的,遭到戰敗的影響和制裁,八岐大蛇項目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滿負荷運作,還得東躲西藏的,從‘人體元器件’,升級到什麼‘駭客美少女’,要不然她也沒機會被關到監獄,直到被公司買下。
李蟠沒費什麼工夫就在一大羣‘器件’找到正主了,畢竟生物艙上那麼大的字都寫了嘛,No.18……
“喂,十八,該醒了。我來救你了……”
“喂,別玩啦。我是李蟠啊。”
這次十八倒沒嚇暈過去,張嘴就來,
“哦,老闆,你也死啦。”
“靠!老子不是神經病!別賴牀了出來幹活啊!”
十八翻了個白眼,
“喂大叔,我判的是無期耶,剝奪經濟和政治權力終身,我拿個毛炒股啊!”
“誒不是吧伱又來啊!”
“走了!上班啊!”
啥情況?剛纔怎麼回事?她暈過去了?是被嚇到了?
十八翻了個白眼,
“神經病。”
李蟠奪過她的手柄,
“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生物艙瞬間閃紅,胚胎們蜷縮着扭曲着顫抖着,齊聲尖叫起來,一瞬間LCL都煮沸了。
十八不情不願的嘟囔,
“我不想上班啊,活過來也是公司資產,就讓我躺在這兒吧……”
“是我啊,我是老闆啊,我來救你了,來,出來上班了。”
李蟠想了想,看看操作檯,按下通話按鈕,
於是眼前的畫面一轉,李蟠眼前的夢境變幻成了一間狹小的囚室,防彈玻璃門倒映着走道里正裝的無麪人,十八穿着囚服,坐在玻璃門對面,面無表情得望着單反射玻璃。
穿戴防化服的研究員們衝入機房,掄着消防斧砍爆服務器,直接拔線斷網,把猩紅閃光的夢境斬碎。
“知道啊,人生就是個大屎坨子,一件好事都沒有,一眨眼,就死了,然後被裝在罐子裡唄……”
李蟠也是無語,你丫的廢話怎麼這麼多,老子都打飛了軍團,開着上萬億的戰艦來接你了,直接醒過來不就完了唄問東問西的。
夢境又是一轉,這一回李蟠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虛空中。頭頂幾十個大屏幕,屏幕裡播放着各種遊戲動漫電影畫面,屏幕前還放着個大沙發。
“熊孩子胡說八道什麼呢,”
“斷線!斷線!還有幾個活的!快轉移!”
“賬戶是我名下的,但密碼在你那兒啊,不是,說真的市場馬上有一波回暖,真的要漲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信我啊!”
十八的眼球動了動,擡眼望向囚室裡的監控攝像頭。
李蟠耐着性子解釋,
“喂,我說真的啊!你昏迷一個多月了,現在在作夢啊!再不醒過來咱們股票要被強制平倉了!”
十八和李蟠對視了一眼,眼一瞪,腿一伸,仰頭翻了過去。
李蟠走過去一瞧,只見十八就一個廢人躺,戴着虛擬頭盔,癱在沙發裡刷劇打遊戲。
“喂!胡說八道什麼呢!你才幾歲啊!知道人生是什麼樣的麼就整天死啊死的!”
李蟠只好回憶着之前那面具的畫法,在臉上挖出個笑臉。
可誰知十八依舊躺平,
“那不還是要幹活,二十四小時待機,隨叫隨到報告?
這鬼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老闆,你放過我吧,讓我在這兒宅到死吧。”
“被SEC抓到了麼!可惡!這個據點不能用了!”
李蟠怒了,一頭撞碎玻璃,把臉懟進來。
這下李蟠惱了,
十八指指屏幕,李蟠扭過頭,看到那十幾個大屏幕開始快速回放和快進,從人造的胚胎,到人造的部件,到駭客,到囚徒,最後短短的一生就在數字和代碼間一晃而過,走馬燈的終結,所有的畫面都停留在一個裝在罐子裡的腦子上。
“誰?”
“喂,十八,別睡了,醒醒了。”
十八露出哪兒來的瘋子的嫌棄神色,對着手環道,
“喂,獄警,獄警,有賽博神經病入侵你們系統啊,還叫我去炒股呢。有沒有人管一管?”
嘖……這破小孩兒……
“放心,我已經找公司把你買過來了,以後你就是蟠龍的UI了,天堂的雲端服務器,BYB的定製刑天,我都給你買好了,想玩出去再玩……”
於是繭中的少女睜開眼,看到一張無面無目無口的臉,直勾勾望着自己。
唉,這熊孩子,真沒轍啊……
“我不想這麼活啊,老闆。”
李蟠扭過頭,躺在沙發上的十八消失了,只有一個裝在罐子裡的腦子擺在他面前。
“拜託,讓我繼續睡吧,老闆。”
李蟠對着罐子沉默了一會兒,看着罐子裡的腦子,看着罐子玻璃上,倒映出的笑臉,嘆了口氣,
“那你……再休息會吧,我過段時間再來看你……”
於是李蟠把臉撕下來,睜開眼。
“UI傳輸同步,人格設定完成,蟠龍號控制權上載,更新完成了。”
把自己升級成獨角天馬獸的PONY興奮得拍着翅膀,發出歡快的十八的聲音,
“哇哦,BYB的處理器好厲害!內存處理速度增加了2300%呢!雲端處理器也無上限耶!謝謝老闆!”
李蟠擠了擠眉骨,最後還是解除和公司十八腦罐的神經鏈接。
“……行吧,你喜歡就好,那咱們走吧,去打軍團。”
PONY,“哦哦哦,打軍團嘍!”
“航標設定,開普勒-452b,星圖載入,自動導航啓動,跳躍通道生成中,預計在十六個小時後抵達。”
順利完成了蟠龍的UI更新,搭乘PONY回到蟠龍號上,李蟠便躺在艦長的座椅上,有一陣子沒說話。
“喂,掃把頭,你怎麼了?好像興致不高啊?”
娜娜打開內部通訊鏈過來。
“恩,又不是去度假,當然談不上有多開心。”
李蟠隨口敷衍着,把PONY的聲調調節了一下,換了一套網上的語音包。
他越是隨口敷衍,娜娜越是感覺他好像情緒不高了,想了想建議道,
“不如這個任務結束了,和我一起回老家吧!”
李蟠差點被唾沫嗆到,也是無語,
“喂喂!戰前別豎旗啊!”
“你還迷信這個呢,我是說,去我老家度假吧!”
娜娜建議道,
“不是和你說了,我老家也是開溫泉屋的麼。富山的溫泉不比箱根的差啊!溫泉蓋飯什麼的也有啊!雖然沒澳龍就是了……”
呃,給老家搶生意啊,照顧生意倒也無所謂,不過每次公司旅行都泡溫泉也有點乏味吧……
閒着也是閒着,於是李蟠隨手點開娜娜發過來的富山溫泉主頁,看了看介紹。 富山的溫泉是不差啦,不過老實說整體檔次確實差一點,畢竟人家齋藤屋是服務高天原董事們的五星級度假酒店麼,富山村就主要針對一般公司狗及家屬的農家樂了。
不過農家樂也沒啥不好的,主頁裡還有好多娜娜的照片和視頻呢,她高中,初中,國中在家幫打工的……
李蟠點下視頻暫停鍵,皺了皺眉,截了個圖。
“這是你?”
娜娜,“哦,是小學時候的浴衣呢,怎麼樣!老孃很可愛吧啊哈哈哈!”
李蟠,“……”
娜娜,“喂沉默是鬧哪樣啊喂!”
李蟠沉默了一會兒,眨了眨眼,來到神庭辦公室,一腳踹開‘雀陰之門’。
李清雲依舊悠然自得坐在門後的蒲團上打坐,守着那鍋不知道啥時候能燉好的仙丹,雙眸微合,嫋嫋青煙之中,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夢吟似自語,
“道友,怎麼有閒來與我相聚,莫非是黑蓮教的差事辦完了?”
地上的影子人立起來,化成如影似霧的人型,雙目中比影子更深沉的黑暗,灼灼盯着面前的道人。
“她們爲啥長一個樣。”
李清雲緩緩睜開金燦燦的龍瞳,
“不知道友所言何……”
“少踏馬唬弄我!富山娜娜和絹兒!爲啥她倆長着同一張臉!”
李清雲望着攏着了丹室,隔絕了五音,懟着臉逼到面前,其形狀宛如如鬼獸的影子。卻也不慌亂,只緩緩攤開手,露出掌中的絲帕,
“因爲,她們本來就是一體的啊,是怪物啊,道友。”
有一瞬間,影子裡裂開了無數的洞,好像同時幾百張臉睜開了獸的眼,直勾勾盯着李清雲,但和那金燦燦的龍瞳對峙了片刻後,狂亂的怒還是一點點收了回去,最後影子恢復成人型,盤腿坐在李清雲面前,嘆了口氣,
“你麻嗶的能不能說清楚點……”
“清楚點麼,那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李清雲把手絹一端旋轉翻折,繞成一個環,打了個結形成個圈,
“莫比烏斯環。”
影子大眼瞪小眼得盯着他。
李清雲比劃着,
“你看,這個環只有一個單側曲面,曲面上的蟲子可以遍整個曲面而不必跨過它的邊緣。
莫比烏斯環在圖形被彎曲、拉大、縮小或任意的變形下保持不變,只要在變形過程中不使原來不同的點重合爲同一個點,又不產生新點。
換句話說就是拓撲變換,即在原來圖形的點與變換了圖形的點之間存在着一一對應的關係,並且鄰近的點還是鄰近的點……”
影子打斷他,
“你特麼在說什麼呢!我問你她倆爲啥長一樣!你給我扯什麼點啊面的??”
李清雲嘆了口氣,
“從不同的時空,不同的角度,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事物,其實有着本質上相同的根源。
雖然在諸天萬界有千萬道分身,本質上卻有着同一道影子,同一張臉,這就是怪物的本質。
‘手絹’的根源,是一個鏈接不同時空的,可以粗略視作莫比烏斯環模型的超時空通道。
正因爲‘手絹’可以鏈接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時間,所以就可能在同一個瞬間,出現來自不同維度的投影,就像被不同方向的光源,照出的狂亂的重影一樣。
你如果問我,‘手絹’怎麼能變成絹兒,那自然是因爲它得道祖點化,又在上真觀中聽禪,蓬萊山中八百載,終於修得真人形。
但你問我,富山娜娜爲什麼和絹兒長得一樣,那我只能猜是她……”
影子再次打斷他,
“在那個晚上,她就被絹兒吃了,死在那個公寓裡了?”
李清雲沉默了一會兒,掐指算了算,搖了搖頭,
“還有很多種可能。”
影子用爪子似的雙手撕着自己的臉,
“哪兒特麼來很多種可能!不是隻有兩種可能麼!或者她沒死!或者她當時就死了……
那我帶回來的到底是什麼……是,是絹兒……不對,時空,是不是……是不是其他時間點的娜娜……那公寓在我進門前輪迴多少次了……那是過去的娜娜,還是未來的,不,未來的絹兒已經存在了,那娜娜不是註定……”
“砰!”得一聲雷響,竟是李清雲突然彈指打出一聲鳴雷,喚回了影子的注意力,
“所以我說了,有很多種可能。
同樣涉及時空之道的怪物本身即是最麻煩的,因爲它們也在道上混,命運存在分歧,還有其他的可能性。而且絹兒還得了道祖九重籙印,誰也不知道她將來能修煉到何種境界。
但既然能聯通大羅諸天,就算不能與劍祖那般的相比,想也是得了道的,有幾道影子散佈諸天,又有什麼稀奇呢。”
似乎是被雷音驚詫,影子逐漸漸漸恢復了人型,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
“我……我聽說,領航員香料吃多了,是會逐漸變形的……不斷超越時空,在虛間飛渡,也會加速這個進程……
你說……會不會是……是我一直讓她領航,在星海遨遊,才迷失在時空的漩渦裡,升維成那樣的存在的……”
李清雲,
“道友,你想象力還蠻豐富的哦。”
影子瞪他,
李清雲聳聳肩,
“好吧你說的也有可能,不過要問我說,如果是你想讓她變成‘絹兒’的,那麼她確實可能會變成那樣的。”
影子如被大風吹動的燭火般晃動着,
“你說什麼,我想……”
李清雲把‘手絹’遞給影子,無視閃躲,把‘手絹’塞到影子的手裡。
“這本來就是你的東西,‘手絹’也好,‘絹兒’也罷,甚至富山娜娜,這一切都是你期望,纔出現在你身邊的。
你想它們變成怎麼樣,就會變成怎麼樣,你如何期望,這宇宙就會如何迴應,這纔是一切問題的根源。
所以,那麼在意一張臉的話,就讓‘絹兒’換張臉嘍。還是你在意的是其他的呢?
哦,怎麼,你怕有一天,也會看到富山娜娜的死亡?
那我可幫不了你了。沒人能。
因爲一切凡人都將死去,只有你能抵達終焉。”
影子盯着手裡的‘手絹’,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走到門邊,忽然它又站住身,扭過頭盯着李清雲,
“……既然千人一面,那爲什麼你們的臉,和我不一樣。”
影子指指自己,
“我的臉呢?”
“道友,你胡思亂想什麼呢。”
李清雲擡起頭,展開了笑顏,雙目綻放出一片明光,
“我們的臉,不就是你的臉麼。”
然後李蟠猛得睜開眼,眼前白茫茫一片,只感覺到雙目被針扎一樣的痛。
“嘿,這王八蛋是和老子翻臉是吧……”
再然後他一擡頭,就看到娜娜站在身邊。
“掃把頭,到底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事都沒,不是馬上要跳躍了麼,你怎麼還不坐好……”
“跳躍?我們已經抵達了啊……”
娜娜皺着眉,檢查了一下李蟠的宇航服和體徵參數,
“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不如我們一起去休息吧,事情讓安全局的那些人辦就好了。”
“……我沒事,到了就好,我這就去幹軍團。”
李蟠扶着椅子剛站起身,娜娜握着他的手拉住他,
“喂,掃把頭……別害怕,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李蟠沉默了一瞬,向她點點頭,陰沉着臉走出艦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