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十年過去了,在三國歸晉之後。有個吳郡來的年輕人,在洛陽謀得了著作郎的官職,他行走在秘閣的書香翰墨之間,一線陽光透進來,塵埃飛舞,木屐叩地,就彷彿是踩在青史裡,激起無數迴音。
他發現了一卷文獻,那也許是在清晨的時候,一行一行讀下去,到讀完,日色將暮。
一卷書,原本無須讀這麼久,只是在打開之前,他也沒有料到,這樣平平無奇的一卷書,會是魏武遺令。
那時候魏武王曹操已經長眠於地下許多年,他一手創下的功業,也隨着司馬代曹灰飛煙滅,最後是他的故國東吳。那個英雄輩出的年代,那些曾經在中原大地上馳騁往返,滿腔熱血與夢想的少年們,那些旌旗與硝煙,戰火一樣烈烈燃燒過的詩與檄文,就像是一陣風過去,只留下遍地嘆息。
嘆息魏武這樣的英雄,在死亡面前,也會這樣,悲哀和恐懼。
“……我半夜醒來,小覺不佳,到次日,喝粥竟然出汗,服用了當歸湯。”絮絮如語。年輕人的目光從遺令的字裡行間穿過去,看到七十八年前,那應該是在洛陽,也有可能是還在鄴城的時候。
很多年前,他曾慕太史慈善射之名,曾修書一封,書中無所言,但有中藥“當歸”一味,意思是說,你該回北方來,爲你的家鄉效力了。後來他的兒子曹植有詩云:“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魏武直言服用當歸,是其豁達處,年輕人想。
穿堂而過的風,在深青色的帳幔間,嗚咽如死神的腳步。那個老人已經很老很老了,頭風折磨了他很多年,四十餘年的沙場征戰,也給他留下遍身傷痛,但是這些,都沒有衰老的衝擊來得厲害。
衰老,意味着孱弱和無能爲力。
他年少的時候橫刀躍馬,以天下爲己任,到年老力衰,就只能抱着幼女,指着幼子,對幾個成年的兒子說:“……都託付給你們了。”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這是他年輕時候寫過的詩,到這時候,他再舞不動他的槊,也再不可能手射飛鳥,躬擒猛獸,他的目光,甚至穿不過輕綃軟簾,看到七十八年之後,一個與他畢生之敵大有淵源的年輕人,窺探與審視的目光。
他看到魏文帝曹丕領着他的弟弟們垂手而立,聽老人諄諄而言,經略國家的方針,興隆家族的訓示,諸如“我在軍中,執法治兵,你們可以照做,至於那些因一時恚怒而導致的過失,就不要效仿了”。
然後說到他的喪事與葬禮。
他說:“天下還沒有安定,我的安葬,不必遵照古禮。我有頭風,頭巾我先戴着,日後大殮的時候,不要忘記了。十五日百官哭喪,葬禮過後就除喪服。各地軍屯,不得擅離職守,有司各當其職,不必贅言。斂我的時候,就用時服,葬在鄴城之西的山岡上,西門豹祠左近,不要陪葬金玉珠寶之類。”
兩漢王侯的喪葬都是非常隆重,下葬的王侯,往往斂以金縷玉衣,陪以珠寶明器。魏武反對這種習俗,認爲“繁而無益”,預先給自己準備了送終的衣服,四篋而已,在上面標識有春夏秋冬。
年輕人熟讀典籍,自然知道按律,入殮的衣服,士三十套,大夫五十套,君百套。
以這個標準,魏武的斂衣,實在寒酸,何況他還一再強調“金珥珠玉銅鐵之物,一不得送”。
西門豹祠左近的高原,是魏武王自己在建安二十三年六月選定,理由是該地貧瘠,而且方便“因高爲基”,不必另造高陵。魏武當時要求“不封不樹,無立寢殿,造園邑,通神道”,至死,仍這樣要求,是其言行一致處。
年輕人頻頻點頭,這是他心目中魏武王的樣子,縱橫天下,風雲一生,臨死,不改初衷。
但是接下來,魏武王對於兒子的吩咐,就讓他大大吃了一驚。
老人說:“我府中的婢女妾室與伎人,素常生活勤苦,我死之後,你將她們安置在銅雀臺,善待之。”
不過是些婢妾下人,何須如此勞心,年輕人想。
“……就在銅雀臺上,安放六尺牀,以繐帳蔽之,早晚以乾肉乾糧供奉。初一十五,讓她們向着帳中我的靈位奏樂跳舞,從朝到午。”
口食之慾,聲色之娛,英雄如魏武,也終不能割捨,只是落於紙筆,難道不怕被人詬病?《曹瞞傳》上記載說,魏太祖爲人輕佻沒有威儀,喜好音樂,常以倡優相伴,從早到晚,奏樂不停——那竟是真的。
老人略停了一停,也許是之前的交代耗去了太多的精力,然後他說:“我死之後,你們要時常登上銅雀臺,從那裡往西看,能看到我的陵墓。”
在那之前,他一定去看過很多次,年輕人想。想着有朝一日,他會躺在那裡,世上的人會淡忘他,無論他創下過多麼宏大的功業,寫過多少壯麗的詩篇,掌握過多少人的生殺權柄,曾經怎樣盡心盡情地度過這一生。
連他的骨肉,都會漸漸淡忘,漸漸不再登上高臺,往他長眠的地方看上一眼,光是想想,都能讓這個老人悲痛欲絕。
所以他反覆地說,要記得我啊,要多登臺看看我啊,那簡直就像個平常的老人家,希望自己死後,能被兒孫掛念。
但是他不是啊,他是魏武王啊!他是“濟元功於九有,固舉世之所推”的魏武王啊!
年輕人的驚訝越來越多,他從史書上,從父輩與祖輩口中得來的魏武王的形象,正在逐一崩潰,魏武從前,在他的心目中,是個光芒萬丈、不能直視,高大到需要仰望的人物,而如今……
如今卻在喋喋地吩咐他的兒子們:
“我府中還有剩餘的香料,不要用來祭祀我,拿去分給諸位夫人。我的那些妾婦,在我死後,將無事可做,就讓她們學着編織帶子、鞋子,拿去販賣,也有些收入,可以過日子。我歷年來爲官所得的綬帶,都收在一處,其他衣裳,另外收存,不便存放的,你們兄弟就拿去分了吧。”
香……年輕人恍惚了一下,他知道魏故尚書令荀彧好薰香,有“留香荀令”的美稱,而魏武不喜,大約是因爲薰香名貴。他曾經說過“天下初定的時候,我就禁止家中薰香,後來我的女兒許配天子,位份所在,依禮,不得不焚香淨室”,到後來,又恢復了禁止焚香,屋中不潔,只許燒楓膠與蕙香。
所以這裡提到的香料,也許是當初曹皇后被立,魏武短暫地允許用香的時候,府中所存吧。年輕人想,但是些許香料又算什麼,對這個幾乎富有天下的老人來說,也值得這樣心心念念地記掛?
還有衣物、衣物又價值幾何?
魏武一生節儉,年輕人也有所耳聞,據說魏武后宮衣不許錦繡,鞋不用二色,帷帳屏風,有所損壞,補補又用,褥子毯子之類的東西,保暖而已,並不加以修飾。是天下未安之故,大約也是性情所在。
只是……魏武寫下這篇遺令的時候,定然想不到,他過世僅僅六年,他寄希望完成他未竟大業的愛子曹丕也隨之於地下,再十三年,他疼愛的長孫曹叡病逝,再之後,三國終,中原在喪亂數十年之後重新統一,國號晉。
洛陽還是洛陽,只是再沒有曹魏了,就如同再沒有東吳,也沒有季漢一樣,作爲東吳長沙桓王孫策的外孫,年輕人愾然嘆了口氣。他敬服於魏武的功業,但是他臨死牽掛這些妾婦之屬、身外之物,卻讓年輕人覺得可悲可憐。
——他的成就,足以光耀天地,又何必爲這些物情所累?那固然是人之常情,只是在魏武身上,未免有傷豪邁。
這樣一個人,何須感物傷懷,叨叨如婦人啊。
他不明白,付諸於筆端,開篇說:“夫始終者,萬物之大歸;死生者,性命之區域。是以臨喪殯而後悲,睹陳根而絕哭。今乃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者無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識情之可無乎?”
那是元康八年,陸機寫下《吊魏武帝文》,他沒有料到的是,七年之後,亂世再起,他兵敗被殺,臨死之時,想的也並非家國風雨,江山如畫,只是嘆息說:“如今再想聽華亭鶴唳,卻已經不可復得。”
不知道這時候他有沒有想起魏武臨終遺令,在交代完家國天下之後,縈繞心間的,那些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