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建安二十四年冬。
冬天是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冷了,魏王想,往年的冬,像是沒這麼長,也沒這麼冷,但是往年,是多少年以前呢,那時候他還能鬥志昂揚地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堂上忽然沒有了聲息。
也許沒有聲息已經很久了,所有人都在等候,等候他發話。
發什麼話?曹操看了一眼案上手書,那是孫權的信,孫權這小子,慣於做小伏低,狐假虎威,這會兒卻上了封信,勸說他順應天命,即位稱帝。稱帝?稱帝!曹操笑了:“這小子,是要把我放在爐火上烤啊!”
堂下羣臣面面相覷,他們摸不透他真實所想。
陳羣進言說:“漢祚已盡,不是自今日始,殿下您功德巍巍,是天下所望,所以孫權雖遠而稱臣,是承應天意。正該繼承大位,還有什麼可疑慮的呢?”
夏侯淳也說:“天下都知道是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了,自古以來,能夠爲民除害,得百姓歸心的人,就是萬民之主,殿下戎馬三十年,有功於社稷,有功於百姓,所以天下依歸,登基稱帝,是應天順民,爲什麼還要猶豫呢?”
餘人紛紛附和。
沒有人反對,再沒有人反對了,曹操想,當他的目光從這些人臉上看過去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如果文若在這裡,會說什麼呢?“君子愛人以德”還是“不宜如此”?他不知道。荀彧過世,已經六年了。
荀彧投奔他,是初平二年,那還是董卓肆虐、天下諸侯並起的時候,他從袁紹的冀州而來,他沒有問過他,爲什麼捨棄財雄勢大的袁紹,投奔他區區一個東郡太守,那時候他還沒有兗州,沒有徐州,沒有冀州。荀彧還年輕,出自潁川荀氏,荀氏八龍,那時候人們都說,他有王佐之才。
之後,他們逐鹿天下。
他擊敗黃巾,盡收青州兵,破袁術,戰呂布,有荀彧出謀劃策;張邈、陳宮背叛他,迎呂布入兗州,兗州諸城皆起而應之,荀彧爲他守住了鄄城;官渡之戰,他彈盡糧絕,岌岌可危,荀彧就如定海神針,定在許昌。
最危急的時候,文弱如荀彧也曾匹馬出城,單騎退敵。
荀彧爲他制訂了“奉天子以討不臣”的戰略方針,那是他大業的開始。
他南征北戰,荀彧就在那裡,寸步不移。
尤記得初見,他握住他的手說:“你是我的張良啊。”是的,荀彧如張良,運籌帷幄,決策千里,也如蕭何,有他在朝,他後顧無憂。
他舉薦了他麾下大部分的謀臣,荀攸,鍾繇,戲志才,郭嘉,陳羣、杜畿。
戮力同心,默契有加,整整二十一年。
漢建安十七年,也是冬天,才入冬,天氣還不太冷,草木上掛了霜,一口氣吹出去,茫茫地白。
那時候他還只是丞相,將東擊孫權,董昭對他說:“自古以來,做臣子的匡扶社稷,沒有誰有這樣大的功勞;有這樣大的功勞,沒有誰能久處臣位;如今您因爲覺得自己德行未臻完美,樂得不去承擔更大的責任,然而處於大臣的位置,會使旁人因這件事而懷疑您,不可以不慎重考慮。”
言下之意,有殊功,當有殊爵。
他當時也是這麼認爲的,所以與列侯、將領們商議,衆人都以爲,他應該進爵爲國公,受九錫之賜。
唯有荀彧反對!
荀彧說:“您當初興義兵,是爲了匡扶朝廷,安定天下,是懷着忠貞愛國之心,就該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應該這樣。”
那就像是當頭捱了一記悶棍,多年之後魏王這樣想,他想過這件事上會有人反對,這世上反對他的人還少麼,但是沒有想到會是文若。他對他言聽計從,他那樣信任他,他將整個朝廷交到他手上,如今……他反對他。
他反對他稱公,反對他受九錫,就好像他進爵爲公,就不再是有德行的君子,就好像他爲天下做了這麼多事,還換不來一個九錫之禮!
是,篡漢的王莽受過九錫,但是王莽有他這麼大的功勞麼?王莽有像他那樣,存亡續絕,挽狂瀾於既倒?在他迎天子之前,天下可還有一尺地、一個人,是漢之所有?換一個人在這個位置上,比如袁術,恐怕早就稱帝多年,他這樣想。
但是既然荀彧反對——哪怕只有他一個人反對,他都無法堅持,荀彧是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至少對於他如是。
事情因此作罷,只是心結難解。這一年南下,曹操讓荀彧到譙縣勞軍,以侍中、光祿大夫的身份,持符節,參預丞相府的軍事,大軍向濡須進發,荀彧留在壽春養病,到他回來的時候,荀彧已經過世了。
時年五十。
文若比我小八歲,卻死在我前頭,沒有做成魏公的曹丞相斤斤計較地想。
江南的冬天。很多年以後有詩人寫,秋盡江南草未凋,就好像江南的風,會一直這麼溫柔地吹,其實江南的冬天陰溼森冷,天色永遠是不明朗的鉛灰,有時下雨,細如針,寒如冰,滿地泥濘。
文若就死在冰冷的江南,那之後,曹操再沒有親征過江南,就好像多看一眼,都會被江南之地的寒冷傷到心。
左右說,令君死前一直鬱鬱不樂。
於是他的死亡,更多就像是一種抗爭,他不樂意看到他封公進爵,他不樂意看到他受賞九錫,他不樂意看到他在“不臣”之路上,多走一步——也許只有半步,他用死來抗爭,來警告,來結束他與他過去二十一年的情誼。
也許是他知道他無法阻止他,曹操恨恨地想,你活着,也許還能阻止我,但是你死了,就只能在九泉之下,眼睜睜看着一切無能爲力——次年五月,曹操進爵魏公,建魏國,加九錫,有冀州十郡之地,置丞相、太尉,大將軍,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劍履上殿。又三年,進封魏王。
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魏王曹操就在這個位置上,看着臣服於自己腳下的,武將,文臣。沒有文若,不會有文若,那總是一個遺憾,他應該活着,應該看到這一天,應該知道,大勢所趨。
他這樣想,卻困在這個位置上,再不能進一步。
距離九五至尊,就只有一步,也許是半步,但是他就停在這裡,再不能寸進,起初他也不知道爲什麼,到孫權的書信擺到面前,他忽然想起,也許是因爲……因爲六年前有那麼一個人,他說君子愛人以德。
他說不宜如此。
已經過去六年了。不仔細想,永遠不會知道時光逝去得多麼快,即便時光逝去得那麼快,他閉上眼睛,還是會看到那個人,不高大也不偉岸,就只是站在那裡,清雅通達,巖巖如孤鬆之立。
像一根準繩,或者一方標尺,也像是最後勒住他的弦,韌如絲。
有的人就是這樣,活着,上頂着天,下踩着地,巍峨如泰山北斗;死了,也還如王屋太行,死死堵在那裡,移不開,繞不過,搬不走。
也許在建安十七年,文若就已經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了吧,只要他封了公爵,只要他受了九錫,就會一步一步,身不由己,被推向至尊之位,進一步,再進一步,是身邊人希望他如此,也是人性使然。
勸他登基稱帝的,孫權當然不是第一個。
如果當初沒有走出那一步……
文若沒有阻止他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卻成功阻止了他走出這最後一步,以一己之力。
是的最後阻止他登基稱帝的,不是漢室巍巍四百年,而是文若,孤冷清絕的背影。也許是因爲他心懷漢室,也許是因爲,他一早就知道,一旦走到九五至尊的位置,他就會失去道義上的優勢,他勢必爲千夫所指。
也有可能,是隻有他知道,他最初的心願,是做大漢的徵西候,雖然後來再沒有人提過,雖然他自己也不再提起,但是他還幫他記着,一直幫他記着。一個人不該忘記當初爲什麼出發,爲什麼征戰四方。
《禮記》上說,君子愛人以德,細人愛人以姑息——他不姑息他,因爲他是君子。
雖然他確實說過“寧教我負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負我”這樣的狠話,曹操想,不過這時候他只想說,你不負我,我不負你。
即便天命在我。
漢建安二十四年,魏王曹操長長吐出一口氣,面對左右屬臣的期待,說了這句話:“如果天命在我,我就做周文王吧。”
周文王據天下三分之二,卻始終對商稱臣,就如同他始終是漢臣。
這樣一個結果,也許你會滿意吧,文若。
曹操的目光恍惚越過濟濟人頭,看見多年前的夏天,濃蔭匝地,知了藏在密綠的樹葉裡,嘶聲力竭,他看見多年前的自己,聽對面的年輕人侃侃而談,然後他握住他的手說:“你是我的子房啊。”
最初是如此,最終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