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像是黎明前最深不可測的黑暗一樣,雖然明知哀哭和慘叫會清洗整個天下,但是任何人身處其中,都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逃避。血與火在這片大地之上燃燒,但是就如同佛家所說,毀滅之中將會孕育出新生,在這場掃蕩之後,將會有新的天下,拔地而起。
但願我們所有的犧牲與付出,到時候,都是值得的。
國都之中開始有流言蜚語盛行,認爲魏國挑撥了已經被攻下來的薊州和幽州叛逆。而同時魏國的軍隊大規模集結,是想要重新點燃戰火。百姓當然並不渴望戰爭,但是他們卻知道,一旦被楚國攻來,成爲亡國之奴,活着的滋味未必會比死了要好受。
而手握實權的門閥貴族,卻比尋常百姓更加切身的感受到了,什麼叫做如鯁在喉。
他們享受着尋常百姓所沒有的特權,紙醉金迷,但是覆巢之下無完卵。如果楚國攻下了魏國,那麼這些人就會從雲端剎那間跌落泥濘土地之中。原本還對君王的旨意抱着懷疑態度的權貴們,在這一次,倒是忽然間團結了起來。
我和森爵坐在庭院之中,外頭開始兵荒馬亂起來,他反倒是帶着清淨之色,悠閒地翻閱着書卷,神色淺淡。
我坐在旁邊撥弄着七絃琴,然而手指一澀,那琴音就再也撥弄不下去了。
腹中忽然之間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拼命攪動,竟然痛得快要說不出話來。森護反應十分迅速,連忙坐起身來將我攬在懷裡,而芸兒一張臉早已經嚇得蒼白,急聲道:“奴婢這就去請洪峰太醫過來!”
我緊緊握着森爵的手,片刻後才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終究顯得勉強了些,“不過是胎動罷了,皇上身子剛剛好,怎麼能這樣扶着臣妾。”
“尋常夫妻之間,難道妻子胎動,丈夫可以不聞不問麼?”他這才鬆了口氣,伸手按住了我的小腹,神色輕柔而溫和,“當初你有孕在身,我因爲在外布兵,原本以爲鎖了景仁宮,可以讓旁人的視線從你身上挪開。然而沒想到能躲開一時,終究還是受人折辱。”
我心中一動,立刻說道:“皇上在外風吹日曬,況且臣妾並沒有吃過社麼苦。”
森爵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早已經看穿心中所想,他的手那樣暖,按在我的腹部,那個孩子,究竟是兒子,還是女兒呢?若是往常,皇子也好,公主也罷,都是我的親身骨肉,我必然一視同仁。然而此時此刻,我卻不得不祈求上蒼,希望他是個男兒。
哪怕,他生下來之後,將會影響到整個天下,也已經是在所不惜了。
森爵貼在我的身邊,“你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爲皇后求情麼?”
“皇后無辜,我也無辜。”我低下頭,徐徐道:“外戚專權干政,終究是外戚的事,如何能夠牽連到皇后呢?”
“你啊,這一點仁心,是我最喜歡的。可是……”森爵頓了頓,眸色裡浸潤擔憂,“日後我若是不在了,這一點仁慈,只怕會害了你!”
我心中陡然一緊,伸手抓着他的衣袖,“皇上是九五之尊,怎麼能說這樣不知輕重的話?”我擡起頭來,緊緊盯着他的眼睛,原本想要故作鎮定,然而終究是眼眶一紅,驀地落下淚來,“皇上若是不在了,那麼碧清……也就不必苟活了。”
“罷了,我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何必這樣當真。”他笑了起來,伸手撫摸着我的臉,“碧清,我將會親臨前線坐鎮指揮,你身懷六甲,原本應該在宮中修養。我也很希望凱旋迴朝的時候,能夠看到自己的兒子。”
他的神色這樣柔和,就好像是早春開出來的杏花,溫和恬淡。這麼久以來,我只看見過森爵凌厲的神色,卻鮮少有過這樣溫情脈脈的時候。我伸手緊緊抓着他的肩頭,心中只覺得驚怯。
其實我們和尋常夫妻之間,又有什麼差別。旁人要擔憂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是貧寒夫妻之間的百事哀,然而身在天下權力的巔峰,我們擔心的,是天下家國的動盪,是御座看似高不可攀之下的暗流洶涌。這一剎,我才真的生出了夫妻一體的惻然。
森爵擡起手擦去我眼角淚水,“我會安排你和芸兒住到行宮之中去,那裡伺候的人不多,原本十分荒蕪,雖然條件尋常,但是可以掩人耳目。後宮之中,誰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裡。皇后不知道,太皇太后也不會知道。”
是了,後宮之中除了袁家的人,誰又能非要將她處之而後快呢。森爵不是不知道,只是有時候,隱忍卻只是唯一的辦法。
“我明白。”我終於不再掙扎,原本想着能夠和他一起去前線並肩殺敵,然而此刻的我,終究不再是在崇德城時候的沈碧清了。我的腹中尚且還有森爵的骨肉,身陷險境之中,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不能不爲了孩子着想。
森爵深深看了我一眼,他的眉目那樣溫和,一筆就如同墨水濃轉淡。
然而森爵的手指卻在微微震動着,我刻意忽略了這一切,只想竭盡全力挽留住這一刻。我知道這將會是我們在帝都之中最後的相遇。我多麼希望下次重逢,就像是森爵所說的,是他凱旋迴朝的時候,然而我也已經順利誕育了皇子。
這一刻春花秋月,彷彿全部都化作了飛灰。我唯一能夠握住的,也不過是眼前這個男人的手罷了。
宮中的內侍也有負責掌燈和打更的,我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裡,只有芸兒陪伴在身邊,聽見內侍尖銳而細的嗓子在後宮之中迴盪,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起來。似乎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入北魏的王宮,也是坐在一輛尋常的馬車裡,從順貞門那兒就要停下來,慢慢走到慈寧宮去覲見皇太后,轉瞬之間,竟然已經是那樣遙遠的事情了。
這一剎,我以爲不過是打了個盹,其實,已經過去了五年之久。
我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忍不住掀開了車簾回過頭看了一眼,只見整個皇城都掩映在昏黃之中。深夜離開皇宮,反而更加引人注目。因此在交班的時候離去,反而不會引人注目。晚霞流光溢彩,如同九天玄女抖落了手中的錦帳,明黃、豔紫、淡青、粉紅……混合交織在一起,給沉默而威嚴的皇宮,都染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那是我對魏國皇宮最後的印象,如同莊嚴而沉穩的獸匍匐在地,然而我知道,不久之後的魏國就像是一頭睡醒的獅子,總有一天會暴起傷人,擇人而噬。
我的手一鬆,終於鬆開了簾幕,只有芸兒緊緊抓着我的手,過了好一會兒,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傳來一把熟悉的聲音,“娘娘,我們該換一輛馬車了。”
我掀開簾幕,看見馬車外站着的男子,對方有一張沉穩的臉,在半明半滅之中,帶着幾分似曾相識的恍惚。對方眉眼沉穩,看見我出來,便伸手扶了我一把,低聲道:“娘娘有孕在身,請恕卑職僭越了!”
我扶着他的手腕從馬車上下來,聞言笑了笑,“這些年來你守衛景仁宮,我們二人,名義上是主僕,我卻將你當做自己兄弟一般看待,何必這樣生疏?”
他沉默着,過了片刻,這才道:“皇上口諭奴才,無論如何都要守護娘娘周全。其實當初在秦王府被皇上指派給娘娘的時候,皇上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聽他提起森爵,心中頓時微微一怔。當日還在秦王府的時候,成民就已經被派在我身邊。當日在楊柳堤壩,我和袁凝碧萍水相逢,那個盛氣凌人,驕矜猶如牡丹的女子還曾經爲我結尾。然而猜出我的身份後,倒是也毫不客氣的訓斥了我一頓。
那個時候,我還曾經警告成民,要認清現在究竟誰纔是他的主子。當年的笑言,沒想到竟然捆綁了我們兩個這麼久。
“我聽芸兒說起,這些年,你竟然還是孤身一人?”我和他並肩走着,清風徐徐,原本凝滯的氣氛似乎也已經被風吹散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到小巷之中傳來的煙火氣息,不知道怎的,心中竟然放鬆不少。
從前在皇宮之中的時候,總是聞到各種名貴的香料與奇花異卉。然而那香氣聞得久了,總是叫人頭暈目眩,似乎都快要忘記,自己究竟是爲何而存在。
我竭力放鬆心神,似是打趣一般看了成民一眼,對方眉目深深。轉眼五年過去了,從前那個俊朗的郎君,此刻也帶了幾分歲月的痕跡。是啊,成民,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吧。
對方卻驀地沉默了下來,片刻後才說道:“有勞娘娘掛心,成民獨身一人,倒也覺得自由自在,並沒有什麼不好的。”
我掩脣笑了起來,趁着月色正好,便道:“話雖如此,然而漫漫此生,一人獨行到底寂寞。或許是因爲將你困在宮中,所以才無可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