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居住的宮殿,名叫太極殿。巍峨壯觀的宮殿之上,陽光灑落下來,都尚且有琉璃光芒,動人心魄。然而此刻朝陽暮影雖然極好,但是光線落在琉璃瓦上刺眼,卻越發顯出沉悶的太極殿裡,散發出的逼人寒意。
這座原本應該是皇宮心臟的宮殿,此刻看上去倒像是已經停止跳動了一般,全然沒有魏王時候的莊嚴肅穆。伺候的宦官和宮女也不見人影,唯有那些帶着面罩的士兵,站在太極殿周圍虎視眈眈看着我們。
森爵挺拔的身姿如松柏,他素來很少有這樣緊張的時刻,然而回眸瞬間,我分明是看見他推開門的時候,右手都有輕微的顫抖。
長門打開,身後似有寒風倒卷而過,吹起我們二人的衣袂飄然作響。此刻原本還是正午,但是太極殿裡卻門窗緊閉,倒是銅鑄仙鶴的燭臺上擺滿了蠟燭,那些造型優美的仙鶴展翅欲飛,然而頭頂嬰兒手臂般粗細的蠟燭卻蜿蜒燭淚,充滿了不祥的預兆。
讓人詫異的是,就連太極宮內都沒有宮人隨侍。而且空氣裡還充滿着一股難以言說的衰朽氣味,這種味道混合着藥味,讓人覺得不寒而慄。我對這氣息並不陌生,當日在貴州的軍帳之中,森爵身上幾乎也曾經散發過同樣的氣息。
雖然被濃重的藥香氣味所掩蓋,但我依然能夠分辨出來,那是身體已經衰弱到一定地步之後,所特有的,死亡的氣息。
我只覺得後背一涼,心中悚然。然而森爵卻再也剋制不住,快步朝龍榻的方向走去。紗幕層層垂落,伴隨着燃燒的龍涎香,越是靠近,越是有一種雲山霧罩的錯覺。我到底放心不下,連忙跟了上去。牀榻之上,果然是朦朧顯出一個躺着的人影來。
我從來不曾看過森爵這樣緊張的時候,多少次我曾和他並肩,彼此面臨生死一線,也不曾看見他這樣不安過。然而轉念一想,這龍榻之上躺着的,到底還是他的父親啊。
魏王殘酷而冷漠,石崇曾經對我說過,魏王對自己的兒子不偏不倚,從來也不去管誰在拉幫結派。比起楚國對權力的防範,魏王顯然是採取了更加放任自流的態度。這樣的一個人,能夠用儲君的地位引誘自己的兒子們去廝殺,對子嗣,只怕也沒有多少父子之情的關切。
所以森爵很少在我面前說起過自己的父親,然而無論如何,對方到底是他的生父。
簾幕掀開的剎那,我亦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牀榻上的……果然是魏王,只是那個肅殺決斷的男人,此刻已經變得十分虛弱,臉色蠟黃,一雙眼睛也深深凹了進去。
不過是才兩個月而已,從一開始魏王病倒,趙驚鴻監國之後,魏王竟然一病不起到如此地步。我想要說話,然而嘴脣卻顫抖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森爵跪在了地上,低聲道:“父皇……”
然而龍榻上的男人卻一言不發,就像是沉沉睡着的孩子。
就在此刻,身後卻忽然傳來了低低笑聲:“二哥未免回來的太遲了,父皇已經病了這麼久,二哥現在纔回來,實在是讓人覺得心寒啊。”
那突兀的聲音驚破了沉靜,我霍然回頭,只看見穿着明黃長衣的男子目光深深,死死盯着森爵。
跪在地上的森爵只有一個瘦削的背影,然而那身姿掩映在明黃帷幄之中,看上去便是說不出的端然如山。趙驚鴻死死看着森爵,目光之中有志得意滿,也有復仇的火焰在燃燒,真是奇怪……這個人,似乎是恨毒了森爵。
然而背對着他的男子卻有幾分不以爲然,過了許久,這才笑了起來,“五弟希望我早些回來麼,如果不是我與樑王在黎世一戰遠離帝都,五弟又怎麼會如此輕易得到監國之位,然後順理成章控制了帝都?”
“只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爲了奪權,連父王的龍體都不顧。我離開帝都的時候,父王尚且安康。不過是半個月的功夫,父王的身子……怎麼可能會拖到這個地步?”
森爵的語氣漸漸凌厲起來,他霍然站起身,帶着審視的目光直逼趙驚鴻。
那個穿着明黃長衣的男子原本聲勢浩大,然而此刻似乎也被嚇了一跳,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步。過了一會兒,他這纔回過神來,想必是認爲明明是自己佔了上風,何必還要害怕,頓時反脣相譏道:“父王的身體一直都不算大好,這一點你我心知肚明。況且話說回來,皇兄現在如此擔憂,當時父皇派你前去楚國打探軍情的時候,那樣九死一生,皇兄難道就沒有怨恨過父皇?”
“到了這樣地步,何苦還假惺惺的說自己是爲了顧慮父王身體?”他冷笑了一聲,“更何況,我的確沒有對父皇的身子動過什麼手腳,你離開之後,父皇是風寒發作,況且他多年南征北戰,原本就是舊疾纏身,瘀血阻塞,所以不能甦醒。”
趙驚鴻似乎是有些委屈起來,辯解道:“更何況父皇這樣謹慎小心的人,我如何能夠在皇宮之中對父皇如何。”
森爵原本凌厲神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些,沉吟半晌,這纔不屑道:“不錯,憑你的本事,想要逼宮……只怕也沒有這個膽量。”
明明是身處弱勢,然而森爵卻始終帶着長兄訓斥弟弟的口吻,神色肅然。
但畢竟是關乎自己的父親,趙驚鴻雖然取而代之之心昭然若揭,但是畢竟也不敢貿然就承認是自己毒殺君父,只得忍氣吞聲。
“我的確沒有這個本事能夠害得了父皇,不過天命使然。你離開帝都之後,父皇得身體就忽然病倒不省人事。我的確是僞造了聖旨,可是那又如何?天下已經盡在我手中,我之所以遲遲不曾派人討伐二哥,是因爲我在等着你凱旋而歸。樑王這麼多年來始終是父皇的心頭大患,如今二哥你竟然將樑王逼得自盡,燕雲十六州的勢力也被連根拔起,這一切……可都要多謝二哥纔是。”
森爵微微笑了起來,眉目森冷,“你覺得我是在爲他人做嫁衣?”
“難道不是麼?”趙驚鴻也在笑,只是那笑容裡帶着志得意滿的猖獗,“皇兄啊皇兄,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帶着軍隊從黎世回來。還特意控制了帝都之中所有的金吾衛,原本打算用謀逆之罪將你處死,但是沒想到……你竟然一個人回來了。”
龍涎香的想起馥郁而淡雅,繚繞不去猶如的一段往事。然而在這樣美好清甜的香氣裡,空氣中浮現出來的,卻是鋒利如刀光劍影一般的殺意。
“你以爲我獨自回到帝都,就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森爵挑眉,似笑非笑地說道。
“難道不是麼?”趙驚鴻也笑,他們兄弟兩個雖然並不像,但是這一刻看上去倒是出奇的相似,有着相同的輪廓和剪影。
“我已經截獲了從黎世發到帝都的秘報,二哥想要安排自己的人接收燕雲十六州,只可惜遠水救不了近火。你明知道如今是我在監國,竟然還敢從黎世單槍匹馬回來,不知道究竟是該說二哥你膽識過人……還是愚蠢?”趙驚鴻狂笑起來,攤開掌心,“如今整個帝都皆在我掌控之中,二哥,你說自己……算不算是自投羅網?”
“其實把天下讓給你,也沒有什麼。只是驚鴻,你告訴我……樑王最後在雲州自刎,尚且還堅守住了燕雲十六州的底線。天下大勢,終究是我們趙家的事。輸贏之間,左右不過是趙家手中的一盤棋局。所以樑王寧可自盡,也不曾和百濟聯合。但是你呢,黃巾賊起義,那些人是什麼身份,當真全都是趁亂的尋常百姓?尋常百姓,又怎麼會有那樣狠決的刀法,見人就殺?”
“……”被那樣的逼問,趙驚鴻的臉色卻瞬間蒼白了起來。
我素來覺得黃巾賊一事,只怕沒有那樣簡單,只是猜不透其中玄妙。只是森爵一直在黎世之中運籌帷幄,對付樑王已經是嘔心瀝血之事。他……難道知道黃巾賊的內幕?
那夥人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當日主宰崇德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掃清那些趁亂作惡之人。
天下之爭,是一場博弈與棋局。無論是誰贏誰輸,都是博弈之人的事。最後牽扯到尋常百姓,卻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況且那些黃巾賊無惡不作,導致整個黎世秩序崩潰,我也不得不剷除他們。
但是此刻森爵忽然開口提起,便讓人總覺得這件事,有幾分不對勁起來。
“那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我和倭寇聯手,到時候自然不會真的答應他們將琉球割讓。”趙驚鴻低聲說道,“況且……黃巾賊已經被剷除,那些倭寇,也成不了氣候。”
倭寇、琉球羣島……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腦海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