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比軍爭的勝利,戰後的安撫處置更重要。
因爲如果安置不當、無法根絕日後再度反叛的基礎,那就意味着戰事白打了。
入城之後,先讓鎮護部接手城防、將投降的遼東兵卒悉數約束在兵營內嚴加看守,夏侯惠與毌丘儉便開始合計着如此善後的問題。
首先就是公孫淵家族的處置。
這點沒有什麼好商討的,除了被囚禁的公孫恭之外,不分男女老少直接夷族。
畢竟是稱王了嘛。
且若不是公孫恭患有隱疾去勢成爲了閹人且被囚禁,都不可能逃過一劫。
其二,是公孫淵稱王之後所置公卿的處置。
依着朝廷法度,他們同樣要迎來夷族的命運,但夏侯惠有不同的看法。
他覺得這些接受了官職的僞公卿,殺了就殺了,但沒必要將他們的家族也覆滅,直接將他們遷徙去遼西郡的臨榆縣充當爲邊軍屯田供糧秣的士家就好。
這種處置同樣適用於公孫淵在軍中的嫡系死忠與姻親以及高級將率,比如卑衍等。
幽州苦寒、地廣人稀。
與其將之誅殺殆盡,還不如將他們榨出最後一點價值。
說得更直白一點,是保障一個國家國力強盛的基礎,並非是儒家口中所說的百姓安居樂業,而是在於這個國家能完全控制多少人口。類如牛馬那般予取予求的窮人,纔是權貴階層最大的財富。
其三,是高句麗屬兵與韓濊僕從軍。
這些依附公孫家族的、類如僱傭兵性質的外族,先前幾不與魏國有接觸,雙方也缺乏了施之恩義收其心的基礎,且爲了避免他們日後叛逃歸去故國成爲遼東的禍害,最好的辦法就是效仿昔日武帝曹操遷徙三郡烏桓的做法。
將他們以及家眷皆遷徙歸去幽州或冀州安置,以一戶出一丁的標準徵兵。
只需要數十年的時間,他們即使沒有被戰事給徹底消耗殆盡,也會被中原文化給徹底融合了。
其四,是那些與僞公卿們沾親帶故的豪強之家與門生故吏。
依着廟堂討賊的慣例,這些人也會迎來連坐清算,嚴厲點就是斬首或流放、寬容點則是抄家或罰金。
哪怕連坐制會導致冤屈,也不能姑息。
因爲他們也是公孫淵稱王的收益者,若不施予懲戒,將無法宣昭廟堂有罪必究的威嚴。
但夏侯惠覺得可以從輕發落。
只需效仿前漢時期的“陵邑制”,將他們舉家遷徙離開遼東就好了。
帶着家產遷徙入中原腹地的他們,會促進當地的繁榮,也能空出許多田畝與牧場,留給駐守在當地的兵馬屯田自給,節約朝廷維護遼東的軍費。
如讓夏侯霸所督的兩千郡兵與三千士家新軍來屯田,就能極大的緩解,朝廷維護其他留下來駐守幽州邊軍的軍費開銷了。
諸如以上,凡是被誅殺或遷徙離開的家族,他們家中的徒附佃戶與僕婢,皆不允許帶走,而是留下來被官府編戶落籍,在廢棄的遼東屬國畫地安置。
這種做法,不是僅僅爲了爲國添戶那麼簡單。
而是效仿秦漢以來徙民屯墾戍邊的政策。
遼東四郡孤懸在海東,因爲有伴海道與遼澤的存在,一直與中原的聯繫十分脆弱,是一個極容易滋生野心、割據自立的地方。
若是不將遼西郡的伴海道、遼東屬國經營起來,加強遼東四郡與幽州、中原的聯繫,日後還是會滋生不臣的。
再者,這也是爲了防備鮮卑部落坐大的考慮。
自從三郡烏桓被覆滅後,白部鮮卑就南下了,在遼西郡北部盤桓了,農牧皆宜的遼東屬國若是一直無人定居,哪能不吸引其他鮮卑部落南下呢?
而他們南下了,不就是切斷了幽州與遼東的聯繫了嘛。
所以,將那些徒附與僕婢安置在那邊,就是很好的選擇。沒有人甘願自己的後代也爲僕爲婢,魏國給與了他們當人的機會與恆產,他們就會成爲魏國的死忠、守護疆域的屏障。
這些提議,毌丘儉想了想,似是也挺有道理的,便也沒有反駁什麼。
雖然他覺得事情有些複雜且執行難度大了些。
但挾大勝之威,可令士庶不敢不從;而趁着討伐大軍歸師時,將那些遷徙的家族帶回去,也不多費多少力氣。
最重要的是,囤積在遼燧的糧秣,足夠支撐夏侯惠這些折騰之舉。
只不過,夏侯惠接下來的提議,他就無法認可了。
因爲夏侯惠以天子詔令中的“遼東將吏士民爲淵所脅略不得降者,一切赦之”爲由,打算對軍中低級將率與官吏網開一面。且還打算從投降的遼東軍中,選拔出一部分繼續爲卒,用來維護各郡縣的治安與抵禦高句麗、韓濊的侵擾,餘者則是遣歸桑梓、卸甲歸田。
毌丘儉聽罷,第一個念頭是夏侯惠感染風寒發熱在說胡話,第二個反應則是想問一句他是不是夏侯淵的兒子。
昔日夏侯淵可是將枹罕給屠得雞犬不留的!
僭稱燕王的公孫淵與自稱“平漢河首王”的宋健性質一樣,待遇肯定也是一樣的!
而今,夏侯惠不對襄平大肆殺戮也就罷了,竟然還要對遼東兵卒們如此善待,直接就既往不咎?
是因爲覺得此番戰事太過於順利了,所以信心暴漲,並不介意再來一次嗎?
要知道,投降被收押的遼東兵卒,比魏軍還要多呢!
不怕他們日後禍亂地方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啊~
如今好不容易將公孫家族給覆滅了,就應該附逆者皆誅殺殆盡、將青壯與兵卒悉數遷徙去青州或冀州安置,根絕此地日後叛逆的元氣與根基、徹底消除隱患纔對啊!
毌丘儉也知道,天子曹叡打算讓夏侯霸日後在遼東鎮守,也從來沒有懷疑過夏侯霸會自立遼東。
但夏侯霸一輩子都待在遼東嗎?
不會升遷或者轉任嗎?
只要遼東元氣尚在,誰敢確保此地日後不叛亂呢?
至於,這是依着先前天子的詔令行事.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
遼東可不是一開始就投降、襄平士庶也不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而是與魏軍鏖戰了數次無法力敵,且在公孫淵被斬殺後才平定的。
我爲刀殂,也是理所當然。
若是夏侯惠覺得大造殺戮會讓自己擔上惡名,那就明說啊,他不介意以魏軍副將與幽州刺史的名義來持刀!
是故,毌丘儉直接以“不可姑息奸惡、以遺後患”爲由,堅決不同意夏侯惠的做法。
哪怕夏侯惠還解釋了,他想這麼做的最大緣由,是爲了避免遼東元氣大傷,而讓歷來覬覦遼東四郡沃土的高句麗與韓濊尋到機會入侵;況且如今高句麗與江東媾和着,日後駐守在遼東的邊軍定要興兵討伐的,現今善待這些遼東兵將也是爲日後做綢繆。
畢竟在遼東士庶眼裡,攻伐高句麗可是義不容辭的事。
然而,這些理由還是沒能說動毌丘儉。
他猶堅持着“除惡務盡”的理念。
在他看來,夏侯惠所提及的高句麗也好韓濊亦罷,皆是疥癩之患、不值一提。
廟堂又不是不留幽州邊軍在遼東駐守!
且就連公孫家族都能碾壓的貨色,也需要魏國正眼相看嗎?
高句麗與韓濊配嗎?
故而,他略略沉默,便很委婉的提醒了一句,“稚權莫是忘卻了,遼東四郡戶不足五萬,口不過三十萬餘,而公孫賊子竟可聚攏六萬多步騎在遼燧?”
夏侯惠當然沒有忘記。
並非是公孫淵已然喪心病狂到一戶出兩丁、三丁從軍的地步。
而是遼東特殊兵制的緣由、自公孫度時期遺留的問題。
出身不高的公孫度,被授予遼東太守後,爲了儘早稱雄海東,殺人立威、誅殺豪強等等手段是一方面,還與當年孫策爲了迅速攻佔江東那般採取同樣的制度。
乃是號召從軍者,若能帶着十人來就能當什長、百人則是百人督、五百人則是五百人督當然了,若是能聚攏千人來從軍的,要麼選擇成爲公孫度的姻親,要麼會被視作潛在威脅,被尋個藉口滅了。
故而,當時有許多人都是帶着家中奴僕僮客從軍的。
且遼東四郡周邊不乏外族,奴隸貿易十分盛行,故而這些已然混上百人督、五百人督的將率,爲了保障自己在軍中的地位,也會頻繁購買或擄掠奴隸編入行伍,從而一直讓遼東的兵馬保持着相當可觀的數量。
自然,這種做法弊端也是很大的。
如此番夏侯惠與毌丘儉前來征討,以劣勢兵力每戰皆勝、堪稱所向披靡,就可見一斑了。
毌丘儉的擔憂也是源於此。
他覺得將這些擁有很多部曲的“軍中豪強”遣散歸家,必然會成爲遼東日後不得安穩的隱患。
以強凌弱、以武犯禁等擾亂地方治安等,這種禍害還是小的。
不滿失去軍中權力,進而暗中串連媾和裹挾民衆起兵造反,那就是真正動搖魏國對遼東四郡的統治。
“仲恭兄言下之意,我知也。”
輕輕頷首,夏侯惠緩聲說道,“且我本意,並非對此些隱患視而不見,而是意使彼等‘爲王前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