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廟算
滿寵的預感很對。
天子曹叡在看罷他的修表後,當即便篤定了將襲皖城的心意。
且還令人召來了護軍將軍蔣濟與尚書令陳矯一併參詳,讓其等對滿寵的上表查遺補缺。
嗯,沒有召侍中劉曄。
如今的劉曄已然被天子疏遠了。
理由是善於迎逢的他,常有左右逢源的行舉,被一些有心人厭惡且私下告發給天子,將信將疑的天子試探真僞後,便本着遠奸佞之心疏遠了他。
如此,在兵事與政務上皆頗有建樹的陳矯,便成了天子用來替代劉曄之人。
且天子已然不止一次問公卿們孰人適合繼任尚書令,以及流露出將要把陳矯擢爲侍中了。
其實這也不奇怪。
在前番天子曹叡打算更變廟堂格局時,公卿百官們借力打力將蔣濟舊日上疏拿出來,指摘中書省的劉放與孫資二人“專任”之權太過、對社稷不利後,天子便有了舉措。
以往天子在東堂署政時,中書監劉放與中書令孫資皆會伴駕顧應朝政的,但如今天子每日只召他們其一了。
並將伴駕空缺定爲尚書檯的左或右僕射。
其中意圖也很明顯,乃是打算增添尚書檯的權柄,規避掉中書省的專任之權。
如此,曾經將天子堵在尚書檯門外的陳矯,自然就不能繼續擔任尚書令了
畢竟先前文帝曹丕設中書省的緣由,就是避免宦官與外戚不幹政後,以士族爲主的臣權將迎來急劇膨脹啊~
現今曹叡削中書省權柄而增尚書檯,當然也要選一位顧念君權的尚書令。
其實,陳矯是很忠於曹魏社稷的。
只不過是基於士大夫所恪守的理念,纔在某些時候有所偏頗而已。
曹叡也知道這點。
所以纔將他一併召來,讓他試着推舉接替文欽出任廬江太守的人選。
陳矯領命後,沉吟片刻,便推舉了三個人選。
一是中書侍郎王基。
理由是王基早年任職青州別駕的時候,治理地方的才能備受稱讚,且德行甚優,不管是王朗還是司馬懿都曾徵辟過。最重要的是,王基先前在王凌麾下任職時備受器異,此番去了淮南也能緩解那邊相互彈劾的不和。
另一人,則是前不久才從典農中郎將轉爲黃門侍郎的何曾。
舉他出任的緣由不必說,乃何曾是天子的潛邸之臣。
在其他潛邸之臣如毌丘儉出任荊州刺史、畢軌出任幷州刺史的情況下,是不是也應該輪到何曾被外放了?
最後,乃是陽平太守孫禮。
孫禮最早是武帝曹操徵辟的僚佐,歷任過多地的郡守,所在皆有政績。
且他在任職琅琊太守時,還曾參與了石亭之戰。在此戰中,他多番曹休進諫表示不可深入,只可惜曹休不聽人言以致大敗。
可以說,不管是從身份、將略還是牧民治地方等方面考慮,孫禮出任廬江太守都是絕佳之選。
天子曹叡也是如此認爲。
雖然廟堂已然有將孫禮召回洛陽出任尚書之意了,但曹叡想了想,還是打算讓他出任廬江太守、兼領討虜將軍。
緣由,是他不能讓王基出任。
倒不是王基才能不足亦或者資歷太淺,而是王凌乃王基的薦主。
儘管他對王基不疑有他,但出於馭下制衡的帝王心思,且是有其他良選之下,又何必遣王基去淮南任職呢?
畢竟曾上表詆譭過滿寵的王凌,權欲很重啊~
至於爲何沒有考慮過何曾嘛~
天子曹叡若是覺得他有督兵之能,也不會等到陳矯舉薦的時候才外放了。
廬江太守人選有了定論後,陳矯便很識趣的告退離去。
因爲同被召來的蔣濟一直默然無語,令他心有所悟——天子曹叡定是有他事與其計議,故而纔沒有參合推舉太守之事。
事實上,在接下來的事情中,陳矯還真不適合參與計議。
至少現今還不能。
蔣濟可是最早知道天子曹叡推動士家變革心思的,亦能基於這點對襲擊皖城計劃給出最合適建議的。
僅是這點差異上,陳矯就無法給出符合天子心意的建議了。
且蔣濟早年在淮南任職過。
在如今洛陽的廟堂中,除卻劉曄之外還有誰能比他更有資格參詳淮南戰事呢?
對此,蔣濟亦當仁不讓,待陳矯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後,他不等天子發問便徑直出聲道,“陛下,臣竊以爲,可取滿伯寧的第二策。”
嗯,滿寵在上表中,將前因後果以及利弊皆細細闡述後,還做出了三策讓天子曹叡作選擇。
其一是不作爲。
以突襲必然行事迅猛,擔心兵卒在穿行大別山脈中難免疲憊或非戰損員,進入皖城谷地後難以一戰破城,從而變成有去無回爲由,聲稱不宜興兵多事。
且如今淮南戰線駐守的常備戎兵並不多,遣兵而出後,若是被賊吳細作察覺而孫權興兵來犯,恐會導致合肥不守、壽春難保的不可承受之重。
當然了,此策不管是天子曹叡還是蔣濟都自動忽略了。
他們都知道偷襲皖城的戰果再怎麼不濟,都不會迎來滿寵所提及的後果。
更知道,這樣的後果就連滿寵自己都不相信——他之所以提及,只不過是都督職責所在,必須要將所有可能都思慮周全、言及言詳罷了。
其二,則是建議執行侵如火的戰術。
他以江東濡須塢在北岸,時常遣蒙衝鬥艦進入巢湖刺探合肥與廬江六安軍情爲由,斷定偷襲皖城之戰必須要速戰速決。
最好是將戰事控制在五日之內。
江東精銳水師主要駐守在大江南岸的柴桑與牛渚磯這兩個在戍塢中,以距離以及水師橫江的速度推算,他們從察覺皖城軍情、召集士卒橫江來援,五日就是極限了。
一旦將戰事持續超過五日,恐會步入前番石亭之戰的後塵——賊吳以精銳水師自舒水而入或從巢湖上岸,佔據皖城谷地北出舒縣的夾石與無強口,那所有進入谷地的魏兵都將迎來被甕中捉鱉的結局了。
如此短的時間,想將半個郡夷平爲白地,不亞於癡人說夢。
但滿寵卻是覺得可以做到。
他在上表之前,還藉着巡視防務之由趕去廬江郡,在城外私下讓蔣班帶數位灊山遺民與灊山蠻來細細詢問過皖城那一帶的情況了。
也得悉瞭如今皖城防務很鬆懈、進出城池盤查也很敷衍的實情。
這也很好理解。
江東皆以爲魏國不復有伐吳的實力了嘛。
再者,皖城前方之東的舒縣與居巢縣皆有兵馬駐守着呢!
魏國若是興兵來犯,皖城也有充足的時間關閉城門、督促士卒上城頭戍守。
故而,滿寵的打算是在襲擊之前,先派遣數十精銳將士喬裝作拿着山貨入城換取日常生活物資的灊山蠻,分批次進入城內蟄伏。隨後,在大批將士趕來偷襲的時候裡應外合,迅速控制城門進而奪城。
皖城一旦被奪下,其餘如居巢與舒縣就輕而易舉了。
畢竟源於地理的關係,此兩處的吳兵不可能覺得魏兵從後方來襲的可能。
當然了,採用這樣的方式偷襲,且還是時間有限的前提下,魏國動用的兵將必然要選拔精銳委之。
滿寵打算動用壽春的四千精銳步卒、騎兵營以及弋陽與安豐二郡所有的兵力。
精銳步卒不必說,乃是走山道偷襲的主力。
而騎兵營則是用來策應攻破舒縣的。
江東控制的舒縣乃是與魏國接壤的前哨,守備必然嚴密,哪怕魏兵從後方悄然襲來,也未必能就能有十足的把握可得手。
故而,若是出現了無法奪舒縣的情況,那騎兵營便可以陳兵在舒縣城外,威懾城內吳兵不敢出來,好讓深入後方偷襲的步卒得以順利歸來。
弋陽與安豐二郡的常駐兵馬,因爲皆是郡兵與士家的緣故,戰力並不強,所以滿寵打算讓他們作爲接應的後隊。
如步卒偷襲皖城得手之後,還要馬不停蹄的前去佔據居巢與舒縣,故而遷徙黎庶與焚燬城池等事,便只能委以弋陽與安豐二郡的兵馬去做了。
至於爲何不是選拔常備戎兵,而是讓戰力不強的郡兵與士家前去嘛~
那是因爲淮南戰線的兵馬太少了!
滿寵寧可降低偷襲的勝算,也不敢讓壽春與合肥二城陷入守備虛弱。
且弋陽與安豐二郡連着大別山脈,遣兵過去也不會引發江東的驚覺,而若是從壽春調動太多兵馬出城,那就難說了。
故而,在這些制約下,滿寵強調偷襲之戰不可貪功。
一切都要以保存己方士卒爲上。
如與荊州比鄰的尋陽縣就不在此番襲擊的目標中。
居巢與舒縣可攻破便破之,不可破便作罷。
黎庶可徙便徙,不可徙同樣莫強求。
只要能將皖城攻破且焚燬了,且趁着吳兵沒有反應過來之前全軍迅速撤回來,那便是竟全功了!
而對於何時將計劃付諸以行的思慮上,滿寵覺得最好的時機乃是等待賊吳孫權下一次興兵來犯、無功而返的時候。
因爲在這個時候,江東各部兵馬纔剛剛歸去駐地休整、讓兵將輪休省親。
遇上了突發情況也很難迅速聚集。
如此,就算魏國在調動各部兵馬偷襲皖城時被賊吳細作驚覺了、將消息傳回建業了,孫權在倉促之間也無法聚兵趕去皖城救援或者是復來圍攻合肥“圍魏救趙”。
算是以時間差來謀取戰事可功成的更大空間罷。
最後一個方略,則是趁此機會全據這片谷地,將這裡打造成爲日後攻伐江東的另一個據點。
但滿寵對這個方略言之寥寥。
僅是提了一嘴如今淮南戰線兵力不多,幾是一部兵馬都不能轉去駐守。
如若天子曹叡選擇了這個方略,那就要其他處調遣兵馬來戍守,約莫需要常備精銳戎兵兩萬、士家與郡兵一萬纔能有機會守得住。
這個兵力數量
魏國不可能做到。
畢竟,整個淮南戰線的常備精銳戎兵,也不過萬餘步騎啊!
但滿寵並非是危言聳聽。
更不是爲了天子與廟堂不選擇這個方略,而故意誇大其詞。
這片以皖城爲中心的谷地地形閉塞,對於魏國而言,救援的時候難度太大了。
有精銳水師可在大江上往來自如的江東,任何時候都可以驅兵從巢湖或者逆着舒水而上將舒縣給圍困了,也是將魏國進入谷地的道路給堵死了。
如此,江東別遣水師從彭蠡澤進攻皖城,魏國也就無法救援了。
退一步而言,哪怕魏國突破了江東在舒縣一帶的圍堵,也會如往昔前將軍張遼鎮守合肥時一樣,無法及時救援皖城了。
所以說,魏國想佔據這片谷地的前提,是必須要駐紮着充足的常備兵力,來確保城池不會得而復失。
蔣濟對江淮的軍務十分熟悉。
故而,在看罷天子轉來的滿寵上表後,直接就諫言當取第二個方略。
但他疏忽了一點。
那就是通過滿寵上表言及三策的詳略不一,天子曹叡就知道滿寵意在第二個方略了。
若是天子有意取之,又何必還招他來計議呢?
不過是遣數千兵馬的偷襲之戰罷了,又不是先前曹休那種動用十萬步騎的大戰,天子難道還不相信滿寵能調度得當嗎?
“嗯,其二策最是穩當。”
聞蔣濟之言,天子曹叡輕輕頷首,然後便話鋒一轉,發問道,“依蔣卿之間,朕若從洛陽南北軍中分出一萬五千士卒前去相助,可否令我魏國全據廬江郡否?”
呃~
竟是想全據廬江郡?
蔣濟愣了下,也終於知道了天子原來是意在取第三個方略。
“回陛下,臣竊以爲難行。”
稍作思慮,蔣濟便朗聲而應,“誠然,洛陽南北軍乃我魏國精銳,可當滿伯寧所言皖城谷地守備須兩萬戎兵矣。然而,陛下,若如此調度,我軍猶弊端有三!”
“一者,乃是糧秣難繼。彼賊吳水師精銳,橫行大江來去自如。而皖城谷地水澤密佈,於我魏國而言,乃四戰之地也!彼賊吳可隨時遣蒙衝鬥艦深入,焚燬城外屯田與村落;縱使我國駐軍不辭艱辛、終日枕戈待旦,猶不能護田糧周全也。”
“二者,則是南船北馬之故。洛陽南北軍兵卒或北人或中原壯士,並不善於臨江跨澤而戰,在皖城谷地掣肘多矣!”
“三者,乃大江兩岸夏秋溼熱、疫癧頻發,非洛陽南北軍可長駐之水土也!”
一番口若懸河解釋罷緣由,蔣濟復行禮諫言道。
“陛下,所謂過猶不及。臣與滿伯寧皆意屬破城虜民而非據地,非是不欲復廬江全郡,委實乃時機未然也。此數年來,我魏國前後有石亭與隴右之敗,且遼東公孫氏猶恣睢、鮮卑軻比能反跡已顯,若有刀兵起,皆賴洛陽中軍馳援也!如今正值陛下着力整頓屯田積弊、推動士家變革之時,臣竊以爲,不可因數縣之地而復增用兵之處也。”
對此,天子曹叡耷眼默然以對。
從不時蹙起又舒緩的眉毛中,可以知道他猶不願放棄全據廬江郡的念頭。
故而,蔣濟靜靜等候了片刻後,便又輕聲加了一句。
“陛下可曾記得,前番滿伯寧歸朝之時,恰逢司馬仲達述表至,陛下乃召滿伯寧、劉子揚與臣共計議雍涼御蜀之事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