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傅容說罷前二後,夏侯惠沒有什麼神情。
既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仍舊保持着傾聽的姿態候着其三。
因爲他要聽的是戰前的良見。
而傅容前面的兩點,都是建立在戰事勝負見分曉之後,纔會彰顯出優勢來。
就是湊數的,聽完了過去了。
但這就是當下世風的慣用說辭,就連朝臣給天子曹叡上疏或諫言時,都要引經據典、借古喻今一大堆,然後才加一兩句真正要說的話。
所以夏侯惠也沒有什麼不耐煩的。
反而在心裡覺得,或許是方纔自己的姿態放得太低了,以致讓傅容心生誤解,以爲自己對伐遼東信心不足,所以才尋了點理由好給自己添加信心呢!
而傅容見夏侯惠無動於衷的作態,便也瞭然他的所想,待露齒一笑後,才真正說道了重點,“將軍,彼敗之三者,乃是糧秣。”
“遼東苦寒,田畝出產不豐,雖然有畜牧可裨補,但牛、羊與犬等僅食肉,而不類雜胡部落那般食酪。是故各郡縣府閣皆不豐,哪怕襄平城內也不曾豐盈過。我先前出使遼東,沿途所見,不乏衣衫襤褸、面有菜色者。且遼東四郡雖大,但大半皆是山區,每歲秋收實際有結餘之處,不過襄平、新昌、安市與候城數縣也。其餘城縣,能自給便是豐年了。”
“此外,遼東自公孫度以降,常年用兵,如伐高句麗、烏桓、扶余、韓濊等,又兼四面皆敵,無歲不備戰,是故糧秣難囤積也。如此,將軍引兵伐遼東,若大張旗鼓、威逼公孫賊子聚攏各地兵將在襄平城,增彼糧秣損耗,勝算可大增也!”
“再者,自京師洛陽至襄平三千餘里、幽州薊城至襄平亦有千餘里,將軍將兵而伐,糧道漫長,自是力爭速戰速決。而若對遼東先聲而後討,促成彼聚攏大軍耗費糧秣,亦能逼迫彼主動出城來野戰也。”
呃~
這次,夏侯惠聽罷,不由展露出笑顏來。
因爲傅容的其三,可算是直擊要害了,且還順勢提出了戰前的策略。
難得的是“先聲而後討”這點,不管是廟堂袞袞諸公,還是他與毌丘儉都沒有想到的。
“府君見微知著、鞭辟入裡,令我猶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也!”
當即,夏侯惠便拱手做謝,不吝盛讚,“且今得府君之言,令我與毌丘使君皆不復憂慮公孫賊子固城而守也!亦可謂之,他日破襄平虜公孫賊子,府君當首功也!”
“不敢當將軍之言。”
頷首而笑,傅容也忙不迭謙言道,“我不過聒噪幾句罷了,將軍莫要折煞我。再者,昔日我出使,受公孫賊子辱之,若將軍與毌丘使君討而虜之,亦乃我之幸事也,豈敢居功!”
“哈哈,府君謙虛了。”
“不敢,呵呵,乃將軍高擡了。”
相互恭惟客套了幾句,夏侯惠便斂容發問道,“方纔府君有言,可先誘彼公孫賊子聚攏兵將於襄平,不知彼大抵可聚兵多少?”
“依我估算,應是不下於六萬步騎。”
略略沉吟了片刻,傅容便給出了答案,然後還解釋道,“雖然遼東各郡人口不豐,且如玄菟、樂浪與帶方郡等邊塞皆要留兵扼守,但苦寒之地,黎民百姓生計艱難,人皆願從戎,是故公孫賊子兵力不寡也。將軍莫要小覷之。”
不下於六萬步騎?
這麼多兵馬我哪還敢小覷之哦!
要知道,作爲攻方的我與毌丘儉,合兵還不到五萬啊~
暗中倒吸了一口氣,夏侯惠面色不變,聲音徐徐繼續問道,“府君寬心,我知兵事乃死生之道,絕不敢小覷之。嗯,對了,府君,不知遼東兵將戰力,較之我魏國幽州邊軍、洛陽中軍何如?披甲率大致有幾多?”
“苦寒之地,輜重亦不豐,彼兵將披甲率應是不足兩成。”
傅容不假思索而作答,“而彼兵將戰力如何,還請將軍恕我不能作答。蓋因遼東武備不曾鬆懈,且與我魏國鏖戰,僅有已故前將軍張文遠攻破公孫度部將柳毅於青州海濱,不可以此斷言也。不過,倒是王校尉與我提及過,聲稱遼東各郡縣兵將來屬繁多、號令難齊,臨陣定不如我魏國森嚴也。”
說罷了,他略略頓了下,不等夏侯惠繼續發問,便含笑拱手而道,“敢問將軍所憂者,乃是以爲敵衆而我寡,是故覺得我方纔所言‘先聲而後討’不妥乎?若如此,將軍但可放心。所謂兵貴精不貴多也!且現今的遼東公孫,猶如昔日之夜郎國也!”
夜郎國?
是指夜郎自大的意思嗎?
被道破心思的夏侯惠,臉上絲毫沒有尷尬之色,更不打算承認。
而是直接略過這個問題,徑直反問道,“府君之意,乃是公孫賊子自持兵將勇銳、可與我魏國精銳匹敵者邪?”
“非止於可匹敵,而乃自以爲必勝我軍也!”
而傅容也不以爲意,待作答後,還細細說起一件舊事來。
早年羣雄割據之時,正是公孫度攻伐四周皆得勝、威震外夷之際,也令他與麾下將率都生出驕橫之心,覺得中原各路羣雄不過爾爾。
待到公孫康即位後,魏武曹操遠征柳城烏桓時,公孫康竟對麾下各將與扣留在襄平的樂浪太守涼茂狂妄作言道,“聽說曹公遠途出征,鄴城沒有防守的準備,現在我想用三萬步兵、一萬騎兵直攻鄴城,誰能抵禦!” 對此,遼東諸將率皆深以爲然。
由此可見,割據在遼東久矣的公孫父子以及麾下衆將,對中原是多麼的輕視,竟狂妄到以爲僅用四萬步騎奔襲數千裡,便可將魏武曹操的老巢鄴城給攻下來了。
說是夜郎自大,還當真沒有錯。
而傅容提及此事,就是再告訴夏侯惠,公孫淵驕兵必敗、毋庸擔心敵我兵力多寡。
是故,夏侯惠聽罷了,也終於放下了此慮。
“多謝府君良言教我。”
覺得事情已然盡數問完了的夏侯惠,笑顏潺潺的再次作謝。
剛想口出作別之言時,又猛然想起一事來——先前毌丘儉在洛陽的時候,提及伐遼東之策,是打算以天子詔令誘公孫淵出來遼燧,然後趁機將之拿下、好讓遼東各郡縣傳檄而定。但如此,就是與傅容所言之策相悖了。
是故,出於謹慎的心理,他又再次問了句,“敢問府君方纔所言之遼東三敗,可曾與毌丘使君計議過否?”
“不曾。”
果不其然,傅容當即便搖了搖頭,說道,“將軍或是不知,自毌丘使君來幽州任職後,心神耗費在整軍備戰以及囤積糧秣之事尚,無暇分身來過遼西郡。而我也因職責所在,不可擅離職守,故而不曾前去拜會毌丘使君。再者,我早年與毌丘使君並無交情、先前也不曾共事過,故而此些時間的往來書信皆是公務案牘,無有計議伐遼之言。”
呃!
毌丘儉竟是沒有問計過啊~
不過,想想也無可厚非。
汲汲伐遼東的毌丘儉歲初纔來幽州上任,需要忙碌與準備的事情夠多的,無暇分身也是正常。況且傅容都不曾在行伍之中呆過,更沒有對兵事獻策過,毌丘儉沒有問計於他,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又或者說,伐遼東之事還沒有宣稱於世,就連廟堂諸公知者都是寥寥。出於保密的思慮,毌丘儉也不能集思廣益罷。
“府君,我有一不情之請。”
想到這裡的夏侯惠,輕聲說道,“今日得聞府君‘先聲而後討’之論,我深以爲然,便也想錄府君之言傳與毌丘使君一併參詳,力爭羣策羣力、拾遺補缺。不知府君可願與我一併署名否?”
“安有不願之理!”
聞言,傅容肅容以對,慨然作聲,“兵事在慎,將軍求羣策,我當努力盡益也,何況此乃我所言乎!”
“善!”
夏侯惠拊掌讚了聲。
當即,便請他遣小吏送來筆墨之物,在他面前奮筆疾書將方纔所言一一錄在書,且在末尾加上自己見解,然後交給他過目。
傅容接過,一目十行看罷,便在末尾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待將書信讓小吏轉送出去後,夏侯惠也就作別了。
雖然傅容還很客氣的留他在孤竹城小住二三日,且聲稱此城將率王頎應是這幾日歸城來,正好夏侯惠也見見。
但夏侯惠還是拒絕了。
只是讓傅容代爲向王頎打聲招呼,然後以日後不乏會面之時爲由,匆匆趕去了渝關。
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爲現今雨季已經過去了,他想早點走伴海道勘察地形,順便趁着冰封四野的嚴冬到來之前趕去遼澤看看。
此時的他,已然對穿行遼澤不抱有多少信心了。
但不親臨其地看一看,終究是無法死心的。
再者,若是遼澤屬實不能穿行,那他就必須要趕去遼澤的最北端、遼水的上游看一看了。
不管怎麼說,遼東公孫所依仗的“伴海道、遼澤、遼水”三險,身爲主將的自己,都必須提前勘察明白且思慮出對策來。
且留給他的時間,是真的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