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終之時,晉傳王入內,議屯田之策,遺命葬於故土,旋即御風而歸。王乃親服齊衰,與謝棠謝棣並謝氏諸子扶靈歸,會葬者十萬餘衆。謝家闔門守孝,不交當世。
時謝銘守玉門關,恰逢犬戎扣邊,力戰而亡。
謝氏滿門可稱忠孝貞廉,世家無出其右者。
——《史記·謝世家》
謝晉過世了,楚昭要守齊衰之孝。穿上粗麻布喪服,服一年的喪。
禮法廢弛的年歲裡,盜墓成了行業,貴族中也有這種愛好的人,所以謝晉遺言要薄葬,無施葦炭,無藏金銀銅鐵,一以瓦器,合古塗車。嘴裡不含珠玉,身上也不穿玉襦。就是爲了防盜墓。
雖然是薄葬,然而謝晉的喪事還是辦得轟轟烈烈,建業中直髮前來會葬的人就達到了十萬。
因爲前夜陳參的一席話,以及謝晉臨死前的提醒,楚昭忽然想起線報裡傳回來,說喻王身邊的首席謀士就姓周……雖然天下又不止一個姓周的,但是這樣多的巧合撞在一起,就很難再用巧合來形容了。
鑑於此,楚昭找到來參加葬禮的王震升,請他儘快回北邊,鎮守北疆。同時也讓暗探盡出,多方打探邊疆形式以及北漢動態。
聽完楚昭的請求。王震升啞聲道:“喻王也好,今上也罷,王家與□□有過約定,決計不會加入皇族的內耗之中。但若是犬戎入關的話,卻又另當別論,世子殿下大可放心。”謝晉被王震升視作唯一的對手和朋友,他的死自然對老王將軍打擊不小。
楚昭微微點頭:“如此便有勞世伯了。”
王震升道:“何必這樣客氣。我王震升可不是不識大體之人。王家這麼些年戍衛邊疆,也是爲了大楚能夠安定,百姓能夠少受些苦。王爺這些日子做的事情,解決瘟疫,安定民心,救民於倒懸,對於大楚實在是鞠躬至偉”
還沒等楚昭想清楚該謙虛還是該大方接受,就聽見老王將軍繼續道:“不過,小王爺,邊關苦寒,我聽麾下的軍需官說,你名下的布坊裡做出來軍裝,穿上精神又暖和,可惜只供應黑騎軍。你王伯可是要帶兵北上,賢侄能不能通融一下。再有,聽說黑騎軍的刀劍也出奇的鋒利,唉,南邊的刀劍和蠻人的一拼刺,多有斷裂的,如此途耗兵力,難免叫人心痛。賢侄你說是不是。”
一個二個都盯着黑騎軍的裝備,庸俗不庸俗?楚昭覺得自己對世家的固有印象完全都被打破了。不過大家既然都在一條船上,楚昭也不是一個小氣的主公。沒有說又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兒吃草的。賣軍需給王家的兵馬,多少也是一筆收入。
見楚昭點頭答應,王震升才邁開大步,端着一副高冷不近人情的範離開了。
看着老頭子的背影,楚昭不由搖頭笑了。
就個人而言,楚昭雖然並不信任世家,但是對世家也沒什麼惡感。倒也不全因他被世家養大的緣故,還有其他考量在其中。
首先,作爲中央和地方唯一成形、具有組織能力的政治家族,實際上在封建社會中具有政治支柱作用。到清朝,中央集權到了頂峰,而封建制度也走到了末世。世家被打擊得一闋不振,自稱奴才,依然少不了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紈絝子弟,少不了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權臣。
其次,雖然喪失競爭的環境導致世家子弟墮落腐化,然而不能忽視的是,世家的影響不但行於廟堂之上,也及於江湖之遠。每每能在朝綱解紐,國家基本喪失教育功能的衰世裡,發揮其教育子弟、保存文化的功能,使得中華的文化得以在黑暗時代不絕如縷,等待下一個光明盛世的綻放。
楚昭讀過歷史,知道直到清朝,雖然幾經起落,許多古老的世家依舊保持着傳承。而世家真正斷脈的時候,恰好正是中華文化自絕經脈之時。狂熱過後,人心沒有歸屬,文化的內核實際上已被掏空,整體的思想出於混亂壓抑和迷茫,許多新的思想趁機進入,卻更加叫人無所適從。這種情況下,似乎只有切實拿在手上的東西才能叫人心安,真正的品節和氣節都成爲笑話和可供消費的娛樂產品。
清亡之後,再無世家。社會的總總問題皆自此始,影響綿長而令人心痛。
性格使然,楚昭並不想有太多的流血。反而希望以一種更加溫和的方式來收回權力。只有拉攏一部分世家,才能用更加溫和的手段解決那羣不聽話的好戰份子。
正思量間,一羣世家子就圍了上來,小侄兒虎頭更是蹣跚的走過來,蹲在楚昭的腳上,仰頭眨着大眼睛,甜甜地喚他:“小叔。”然後咿咿呀呀和楚昭說話,也不知道說的什麼東西。
這孩子雖然被藥傻了,但不愧是謝家的種,繼承了爹孃的好樣貌,小小一團十分惹人憐愛。楚昭忍不住俯下身將腳上溫熱的糰子抱在懷裡親了親。
謝棠一聲素衣,過來接過傻兒子,謝棣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一羣大大小小的謝家公子。儘管穿着簡樸,面色蒼白,但是一眼望去,依舊給人珠玉在側目不暇接之感。
難怪那些寒門對投靠楚昭有所疑慮,和這些世家子相處久了,真是很難對他們狠下心腸啊。
楚昭和這些表兄弟一起,待在謝晉曾經住過的廳堂天井旁守孝。因爲謝棠如今算是謝家的明面上的宗子,所以很多事情需要他出去處理。虎頭除了他,只認楚昭,所以就交給楚昭帶着。
守孝是很枯燥的,不能有任何娛樂活動,也不能吃好穿好,總之任何讓肉體舒服的事情都不可以幹。韓起最近也加緊操練黑騎軍,所以並不在楚昭身邊。
楚昭抱着小虎頭,擡眼仰望着天井上方飄過的雲絮。
小虎頭指着天上烏黑的雲朵呀呀直叫。楚昭也覺得不對勁,雲朵變幻出各種很奇怪的圖形,一律從天井上方疾馳而過。
崔景深從前門走進來,低聲對楚昭道:“我這幾日觀看天相,只怕有什麼大的災異會發生。今日雲朵變幻這般奇怪,只怕會有異象,你們先去屋子裡呆着。”
楚昭知道厲害,抱着小虎頭帶着一羣少年避入屋中。
崔景深看他安頓好了,轉身就要走。
楚昭急忙問:“景深,天相這樣奇怪,你不過來暫避一下嗎?”古人對於奇怪的天相,通常以躲避爲主。若是日食一類的,楚昭也不擔心,可是稍微有點常識的現代人都知道,雲是水蒸氣上升遇冷所形成的,其實就在空中懸浮併成團聚集的微小水滴或冰晶,而云朵的變化,就會帶來雨雪,崔景深身子弱,楚昭不能不擔心。
崔景深回過頭,斜飛的眉眼深深看着楚昭,道:“屬下自有分寸。”然後就冷豔高貴的走了。
哼,最近古古怪怪的。楚昭看着崔景深的背影,有點悶悶不樂,擔心崔男神有外遇……不,有二心。不過一查看忠誠值,楚昭就很安心了。
“小叔叔,你笨笨的。”虎頭趴在楚昭手臂上,拿小手指戳楚昭的臉。
臭小鬼,楚昭拍開虎頭的小胖爪,把他提溜到榻上,命令道:“睡覺吧。”
這個院落是謝晉的故居,如今已不再住人。有種人去樓空的寥落,虎頭在榻上滾了兩下,忽然起來抱住楚昭,問他:“祖父什麼時候回來看我。”小孩子不明白什麼叫做死,但他能夠感覺到那種少了點什麼的空蕩感。
楚昭一時語塞,覺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心裡很不好受。
就在這時,外頭忽然颳起一陣大風,然後天空就下起了冰雹,小者如珠如玉,大者如鵝卵石,乒乒乓乓地一起亂打下來。
站在房間裡的僕役一時來不及關窗,不知打碎了多少貴重瓷器,瑪瑙碟子,玉石擺件,急的謝南幾個管事直跺腳,牀榻正放在窗邊,楚昭急忙抱着虎頭退開,可是虎頭已經被一小塊指甲大的冰雹砸到了。
這孩子傻乎乎的,也不知道痛,反而抓起那一小塊冰疙瘩給楚昭看。
然而,楚昭卻憂心忡忡。開春時候就有倒春寒,把早苗全都凍死。如今各處剛補種上,又下起了冰雹,難道今年竟要顆粒無收。不知道種在王師父莊園裡的高產農作物怎麼樣了,可千萬別被這該死的冰雹砸死。再有一點,氣象系統是個整體,建業這邊出現了詭異的稟報,只怕其他地方也有異常變化。
楚昭擔憂地握緊了拳頭。
謝家的小公子們可不知道自己效忠的殿下心裡在想什麼,男孩子紛紛湊到窗前,新奇不已的看着外面的冰雹落在土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看得津津有味,一副少年不知愁的模樣。
虎頭看了一會兒,就有點害怕,縮到小叔叔懷中,依賴的抱着他,將小臉貼在楚昭臉上,輕聲問:“外面是天上的神仙發怒,用石頭打人嗎?”
楚昭在心裡暗暗嘆口氣,抱着小兔子般的侄兒,哄道:“虎頭不怕,是祖父的魂魄要回到天上去,所以天神要搞出很大的陣仗歡迎他。”
虎頭向來對小叔叔的話深信不疑,並且暗地認爲小叔叔也是天上來的神仙。如今便真的認爲,這場冰雹是因爲祖父要回到天上去了,怪不得會弄出這樣大的動靜!
安撫好自家的傻侄兒,楚昭被陳參請去議事。
陳參面色略帶蒼白,眼下呈現出淡淡的青色,似乎一夜沒睡的樣子。桌上亂七八糟擺滿了各種情報。崔景深正在看牆上楚昭繪製的大楚地圖。
將楚昭進來了,陳參從其中抽出一張遞過來:天相突變,北夷受災,牛馬凍死不計其數,倖臣衛霽通敵,私贈奇藥與犬戎,北地瘟疫乃止。犬戎左賢王部蠢蠢欲動。
楚昭看了倒不怎麼吃驚,反而有種狼終於來了的感覺。
崔景深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得拋出一個爆炸性消息:“隴西豪右本來打算藉着喻王打一場翻身仗,給趾高氣揚的都城士族一點顏色看看,誰料好好的興兵謀反就被一場瘟疫攪和了,自然不甘心,犬戎恰好想要借道,便是一拍即合。”
楚昭接過情報,迅速地看了一遍,有些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崔景深:“隴西那邊的世家,不會這麼蠢吧?”
崔景深逆光站着,顯得面目十分的溫柔美好,他對楚昭微微頷首:“倒也不是他們蠢。大約是權利動人心吧。世家以政治爲業,其教育傳統、經濟條件和禮法門風使得讀書子弟成爲治國人才,練武者躋身帝國主將。以各個世家大族爲核心,還形成了各種各樣的官僚派系。而隴西豪右百年以來一直被關中士族的核心政治圈所排斥,鮮少有夠資格被列傳的人物,如果繼續下去,再過幾代,隴西的世家便名不副實了。如果被降格,從百家譜上的排序一降再降,是這些世家所無法容忍的。是以他們纔會如此孤注一擲。”
“殿下請看,如果屬下的猜想沒錯的話,喻王在下一盤大棋。”陳參指着棋盤出聲解釋道:“黑子就是喻王,屬下觀其先前行事,一直覺得匪夷所思,殿下身爲嫡長子,不論是身份還是作爲,都遠遠優於其他幾位庶子,可是喻王爲何會舍殿下去寵愛其他兒子。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喻王一直對世家不滿。所以他纔會疏遠和他關係更加密切,勢力也更爲龐大的都城世家,扶持隴西豪右。而扶持他們的目的,一開始我以爲是爲了朝堂勢力平衡,不過是君主的制衡之策,不過根據最近我得到的資料,發現喻王所謀,遠不止此。”
頓了頓,陳參繼續說道:“只怕我們當初定下的三策,已經有人早就開始謀劃。一開始我們計劃中最關鍵的一個點,就是如何讓王家和玄武營配合,如今看來,犬戎完全可以兵分兩路,一路佯裝攻打幽雲十六州,吸引北疆大營的注意,另外一路從隴西入關。事成之後,沒了皇帝和關中士族,喻王可以登基,二公子和隴西那幫子蠢貨作爲替罪羔羊,自然會遭到都城世家殘餘勢力的瘋狂報復,而且名聲也臭定了。”
沒見過面的老爹形象,一下子從昏聵的渣爹轉變爲臥薪藏膽的奸雄,轉變幅度過大,楚昭感覺自己一下子無法適應。簡直要被嚇尿了。
“不……不至於吧。犬戎人萬一不受控制地反噬,又該怎麼辦?上次我們討論這個計劃的時候,這個難點就說不好解決啊。”
韓起聽到這裡,忽然想起鐵術說過,喻王當年在犬戎部爲質子,與左賢王關係極好。
“屬下最近得到門中情報,喻王曾經在北地爲人質,與左賢王生死之交。”
“什麼?”楚昭不可置信地大叫道。怎麼從來沒人給他講過這件事!
陳參恍然大悟,俯下身匆匆往竹簡上記錄着什麼,邊寫邊說:“這樣一來就說得通過了。”
因爲太過於震撼,楚昭一時沒顧得上問韓起是怎麼知道這件秘聞的,倒是崔景深擡頭看了韓起幾眼,眸中有精光一閃而逝。
將前後關竅一一想通,陳參便立即着手做了一些準備,楚昭也寫信給郭全和林軒。整個臨淄王府都高速運轉起來。
可能白天被陳參的一席話嚇住了,也可能是太累,晚上做夢的時候,楚昭忽然夢見了謝銘。
這位昔日的帝都第一美男一點都沒有老,依舊如同楚昭記憶中那樣美好,氣質清朗得彷彿天邊一抹微雲。
謝銘微微笑道:“寄奴,舅舅走了,天下就託付給你。兩位表哥也勞煩寄奴照看。”
說着就飄然遠去,楚昭着急了,大聲問道:“舅舅你要去哪裡?”
“寄奴,舅舅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娘。但是舅舅永遠都會守護你,守護大楚王朝。”風動鳴弦般的聲音漸漸遠去,謝銘再也沒有回過頭了。
楚昭追着跑了一段路,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淚流滿面。韓起不在自己身邊。
正要起身倒杯水喝,就聽見屋外鬧哄哄的,韓起一挑簾子進來,沉聲道:“徐家通敵,犬戎已從玉門關南下,直撲建業”。
楚昭呼出一口氣,慶幸道:“幸好我們早有準備。”
扭頭一看,見韓起表情有點不對,就問:“阿起,你怎麼了?”
韓起低頭,裝作不在意地避過楚昭的視線:“剛纔有暗探來報,謝將軍……過世了。”
楚昭手裡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嘶聲問道:“你說什麼?”
韓起重複了一遍:“謝銘謝大人沒了。”
死因:自殺。
終究人算不如天算。楚悼一手佈下的局,斷送了此生他最愛的人也是最愛他的人的性命。
謝銘,字文若,關中世族新一代的佼佼者。少舉孝廉,後累官至參知政事,改任侍中,位同宰相,封一等伯爵,領北府兵。可謂少年得意,位高權重。
謝銘本人是個很乾淨的人,甚至有潔癖。因爲喜好薰香,久而久之身帶香氣。大楚的士族喜好薰香,也是效仿這位謝家檀郎。
然而,這位乾淨、低調而身帶香氣的貴族青年,他的一生卻是一場悲劇。
二十九歲,謝銘毅然決然舍下一切,帶兵支援昔日的戀人——楚悼。即使後來喻王起兵叛亂,謝銘依舊對他不離不棄。年少時不得不分開,如今二人已足夠強大和堅定,謝銘便天真的認爲一切可以重新開始。他甚至一直將寄奴當成他和楚悼的兒子看待,對其疼愛有加,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一切都捧到那孩子面前,未嘗不是一種移情作用。
然而謝銘不明白的是,摔碎的鏡子便永遠也難以恢復。
楚悼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開創霸業,謝銘想的是卻是共同完成年少時的夢想。
同牀異夢,殊歸同途。
兩人的感情是在犬戎同患難時種下的。然而悲劇的種子,也許在那時就已深深埋下。犬戎的二皇子,現在的左賢王,也速該,便是那一粒種子。
安靖二十二年,楚悼和巴勒說好了,利用隴西貴族借道給左賢王也速該,替喻王取得皇位之後,喻王便割幽雲十六州給也速該,並且幫助也速該奪位。
楚悼甚至比陳參或者韓起對犬戎的形式瞭解更加透徹。他知道,犬戎的可汗伯顏鐵木爾已經快到冥留之際了,左右賢王之爭正烈,對中原只有搶劫的能力,沒有據爲己有的心思。
若是楚昭知道他這種想法,必然會覺得熟悉——夷人志在通商,國內的反對勢力纔是心腹大患。和歷史課本上,晚晴政府的想法何其相似。
謝銘似乎從自己效忠的主公身上,看到了一些不祥的陰影。他幾次三番勸告楚悼,說犬戎人的話不能信,和他們在一起無異於與虎謀皮。
然而楚悼卻拒絕聽謝銘的諫言,錯失皇位,是楚悼此生最大的心結,他如論如何也要把皇位搶回來。
得不到的東西最重要,握在手裡的不珍惜。楚悼知道,以謝銘對自己的感情,無論自己做什麼,他都不會再離開。
過了幾日,謝銘看到楚悼先是見過周祿之子,那位人稱周先生的謀士,然後又和犬戎使者密商一夜之後,一向溫和而低調的謝銘再也無法忍耐,臉紅脖子粗的和楚悼大吵了一架。
喻王娶妻納妾謝銘都不在乎,但年少時共建盛世的夢想,卻是支持謝銘一路走下來的唯一理由,容不得任何人玷污。
楚悼很生氣。他將謝銘視爲唯一的自己,如今自認爲最貼心的人不支持自己的計劃,喻王便犯了疑心病:莫非阿銘他還向着朝廷?不對,世家子怎麼可能向着朝廷,恐怕是擔心犬戎來了,傷害謝家人的性命吧。
一時又想起謝銘曾經爲了家族,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刻背棄,聽從家族安排娶妻生子,楚悼便來了脾氣。冷冷地命令謝銘回隴西去替自己守王府,且故意不叫他見家人,也不許和謝家書信往來。
謝銘嗅出了一點危險的信號。似乎只有他一個人,還固執的記住兩人曾經的一切,妄圖在各自結婚生子之後補償楚悼。最開始放手的是謝銘,但是喻王卻是更堅決走開的那一個,破鏡難圓,覆水難收,重逢後再不似當初,於是謝銘憂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
這次大吵一架後,謝銘終究還是默默無言地退讓,收拾行囊去了隴西。
兩個貌合神離的男人,終於走到了岔路口。
留守喻王府的徐妃等人早就看不慣謝銘獨佔喻王僅剩的一點真心,更擔心有謝銘在,會讓喻王偏向楚昭和謝家,所以便假傳喻王的命令,要謝銘去守玉門關。
隴西豪右也不傻,雖然喻王承諾過一定會立楚旦爲儲。但是開門放犬戎入關的美名,徐家還是準備讓給謝家。
收到徐妃僞造的喻王諭令之後,謝銘悽楚的笑了,他知道自己輸了,輸得徹底。然而孤傲的性格決定了他甚至不會去指責,哀求。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就像一個男人那樣去死吧。也好保留最後一點尊嚴。
臨行前,謝銘把自己的文書手稿收拾好,家書和密信都派軍中的一隊侍衛,保護着寄奴養的鴿子一起回都城。而和喻王這些年的來往書信,則全部被謝銘焚燬。他與楚悼之間的一切機謀密劃、一切因緣際會,都化作嫋嫋青煙,隨風散去。
謝銘剛走到玉門關,楚悼又來了命令:誰讓你去守關的,盡幫倒忙,快回來。
謝銘感到不知所措,對楚悼的喜怒不定更加絕望。
怎麼可能回得去了?他一到隴西,就註定不能善終了啊——謝銘畢竟是謝家下一任的宗子,不能讓謝家和犬戎南下這件事扯上丁點關係,而喻王和隴西貴族,都不可能派兵支援,謝銘唯有死戰。
過了幾日,楚悼反應過來自己一氣之下幹了蠢事,被人算計了,便接連發了好幾封信給謝銘:寶貝兒,快回來,孤錯了。
然而晚了,一切都晚了。
犬戎叩關。
鐵騎踏過素色錦緞,鮮血飛濺在裂帛之上,滿地屍骸漸爲風塵覆蓋,再不敢奢求重來。
在毫無援軍的情況下,謝銘領着一千名北府軍堅守玉門關十日。最後關破自殺而亡。
覆水難收,美夢易醒,從此王佐之才成絕響,人間不見謝檀郎。
之後喻王的反應,史記不過寥寥幾筆——王得哀告,又知隴西貴族叛,乃大慟,請罪於哀帝前,嘔血三升,幾盡暈厥。哀帝大怒,誓舉手中雄兵百萬,御駕親征,威攝北夷,以揚大楚國威。
不論喻王是真暈也好,做戲也罷,總之安靖二十二年,註定是一個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