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旋提起掃帚,嘴裡唸叨着:“這老頭子,誠心和人過不去,扔得滿地都是,寫不來就別寫了。”雖然嘴裡這樣嘀咕,手卻沒有停下來,地上一個個的小紙團被掃進了紙簍。炕上紹棠還在專注的寫着,一張方方正正的炕桌上鋪滿了一疊疊信紙,紹棠一會兒埋頭奮筆疾書,一會兒兩手使勁兒一揉,寫好的紙又變成了紙團扔在了地上,沛旋還是一個一個掃起來。反反覆覆,從早晨一直到中午,紹棠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一拍桌子,情緒激動:“好了!就這麼寫!”把紙小心翼翼地折起來,塞進了早已準備好的信封裡,又拿起旁邊的漿糊,輕輕抹了一點,用手指一劃,牢牢地粘住口。
“沛旋,下午讓秋寧跑一趟,把這封信連同這些材料一起給吳茜郵過去,能不能討個說法,就看吳茜的了。”紹棠伸了伸腰,打了個哈欠。
沛旋半信半疑地說:“老漢,你說這吳茜她回北京以後在幹啥?有那麼大能耐嗎?”
紹棠呵呵一笑:“這你就不懂了,吳茜現在可是能耐了。”
沛旋還是疑惑地看着紹棠,放下手裡的活兒,湊過去:“老頭子,你倒說說看,這吳茜有啥能耐?她這回去到底幹啥工作?” 紹棠仍舊呵呵一笑。
“吳茜現在是大學教授,平時還寫點文章啥的……嗨!給你說了也不懂的!”紹棠不再說了,又點起了一鍋旱菸,抽了起來,煙霧中的紹棠陷入了沉思。
“嘖嘖嘖,看看,還不懂,你懂得!得瑟!”沛旋撇撇嘴。
紹棠被沛旋這麼一說,又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爸爸平反以後,現任重要職務。她說能辦肯定能辦!”紹棠表情嚴肅,意味深長地對沛旋說道,然後又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那個信封。沛旋喜上眉梢:“那這樣最好不過了,你要能恢復工作或者給咱們補償,咱們也好尋思着供興元上學,他要是能上個好學,咱也就放心了。”
紹棠默默仍吸着他的旱菸袋,心中裝滿長長的希望。從此,他在期望與等待中過着有限的日子。
“有信嗎?”
“沒有!老紹,你在等誰的信啊?這一天一趟的跑?”隊裡看門的柳老頭問道。
紹棠呵呵一笑:“老家親戚!”然後失望地離開了。兩個月了,沒收到吳茜的回信,沒收到還是……唉!他無奈地搖搖頭,向家走去。
“老紹!等等!”回頭一看,是供銷社的主任。紹棠停下腳步,等主任朝他走過來:“主任,啥事?”
主任皺皺眉:“這不冬天了嗎?上了年貨,這晚上得需要個人照看着,想來想去覺着還是你最放心,你看你能不能晚上過來給下個夜?別的啥都不用管,工錢適當給你加點。” 紹棠看着主任一臉的期待,他略微考慮了一下:“那好吧,我回去收拾收拾,晚上就過去。”
“哎呀!太好了!謝謝你老紹!”社主任激動地握着紹棠的手,再三的感謝着。
紹棠回去把這事兒和沛旋說了,“不行!不能去!”沛旋生氣地把笤帚往旁邊一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是啊!爸!這大冬天的,這幾天氣溫又低,咱這屋子擱這麼大一火爐都冷的哆嗦,你去那供銷社,冷清清的就一個人,凍壞了怎麼辦?我不同意!”秋遠也極力反對。紹棠把菸袋掐滅了,呵呵一笑:“沒啥事兒,我這一個大活人還能被凍死了,火爐燒上了,暖和的很。我已經答應人家了,再說不去,這不是失信嗎?誠心給人家出難題,人家信得過才找咱去。”
“你就得瑟吧,充好人!”沛旋看看這是拿定主意的事兒了,也只好把被褥準備好,讓秋遠送去,秋遠很不情願的幫着把被褥送到了供銷社。供銷社和隊裡只隔着一條馬路,紹棠在工作之餘,方便去隊裡打聽信件。看着進入了臘月,這天寒地凍的,火爐燒得再旺,也難抵這嚴寒,紹棠這一個人就更覺冷清,晚上躺下,也不知哪裡的風,直往裡吹,被子裹的多嚴實,還是冰涼冰涼的。總算捱到了天亮,起來趕緊生旺了火爐,一推門。“呵!怪不得昨晚那叫一個冷!下雪了。”他返回屋裡,穿上棉襖,戴上棉帽,提着掃帚就出去了,滿院子白皚皚一片,一腳踩上去,發出“咯吱”一聲響,整隻腳便陷了進去,被掩埋在了厚厚的雪裡。紹棠站在那裡定了好久,好像在思考什麼?又好像在呼吸清新的空氣,他深吸了一口氣,拿起掃帚,使勁兒地揮舞着,不大功夫,一條彎曲的小路被開闢了出來,他停下來,伸出手,放在嘴邊哈了哈熱氣,剛哈出的熱氣瞬間被冷氣吹散,凍的通紅的手似乎暖和了一點。他重新拿起掃帚,又一次揮舞,半個時辰不到,院子裡多了幾個雪堆,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面露了出來。此時,他覺着渾身是汗,剛纔的寒冷被驅散了。
“哎呀!老紹,你看你這麼大年紀了還幹這活兒,我不是說了嗎?你只管看門,白天幫着賣賣貨,這些個活兒你就別管了。”社主任大早晨來了,一看這院子清掃的乾乾淨淨,心裡真還有點過意不去,忙上去把紹棠拉回屋去。一邊責怪,一邊關心: “快,烤烤火,暖和暖和,這大冷天的,你看你真是……”
紹棠邊脫棉襖邊說:“嗨!這有啥?這點活兒捎帶的就幹了,想起以前,這真不算啥?”說着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面,這信吳茜到底收到了沒有?怎麼還沒有信兒啊?
北京一棟紅色的小洋樓裡,一位幹部模樣的老人坐在書桌旁,專注地翻閱着一本書。門開了,一位梳着馬尾辮,架着眼睛的女士走了進來,手裡端着一杯咖啡。
“茜茜?你來了!”老人放下手中的書,擡頭看着進來的姑娘。
“是的爸!” 說着順手將咖啡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桌子上。
“什麼事兒說吧?” 老人慈祥地看着她,臉上笑眯眯的。
“爸!你怎麼知道我有事找你啊?”吳茜撒嬌似的過去坐在了爸爸的身邊,一隻胳膊摟住了爸爸的脖子。
老人用手指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就你那點兒小聰明,多少年了,換個新鮮點的。”
“爸——”吳茜假裝生氣的努努嘴。
“好了,快說!又是什麼事?”老人嚴肅起來。
吳茜收斂了笑容,一臉嚴肅,正色地說道:“爸!還記得我和你經常提起的紹大爺和大媽嗎?”
“當然記得,我女兒的恩人哪,爸忘了什麼都不能忘了這個。怎麼了?又想去看她們?”
“不是啦爸!我上次去,發現紹大爺蒼老了很多,大媽也很辛苦,他們不怕苦,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很幸福,可是有一件事讓紹大爺心裡不甘。” 吳茜說着偷偷看了看爸爸,她觀察着爸爸的神色,看有何變化。吳父臉色變得更嚴肅:“什麼事?”
吳茜遞上了紹棠寄來的信件極其所有材料,以及他簡單的經歷。等爸爸接過那些材料,他漫不經心地開始翻閱,吳茜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等着,瞅着,她發現爸爸還沒看幾眼就由剛纔的漫不經心,變得認真起來,只見他靠着椅子的身體迅速坐了起來,忙拉開抽屜取出眼睛,戴上認真仔細地一頁一頁讀下去,一會兒放下信件,一會兒拿起材料,臉色也在不停變換,此刻吳父的臉上只寫着一個字“怒”,吳茜從來沒看見過爸爸這樣憤怒,她不敢隨便插嘴,只乖乖的屏息凝神等着,觀察着。突然,“啪!”吳茜嚇了一跳,一看爸爸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爸!”郭茜叫道,“怎麼了?”
“太不像話了,一個軍人,一個起義的有功者竟然經歷這樣的虐待折磨,生活悽苦不說,還有人落井下石。”吳茜也是第一次看到爸爸這樣激動,這樣悲憤的對待一件事情。也許是他從紹大爺的經歷裡,看到了他當年的影子,同病相憐啊!他才這樣失態。
“爸!”吳茜叫着。
“噢!孩子爸爸有點激動!你給我看這些的意思?”吳父慢慢坐回椅子,看着女兒。
吳茜不假思索:“幫幫紹大爺!幫他討個說法!”
吳父笑了:“我猜我的女兒就會這麼做。”吳父站了起來,一隻胳膊抱在胸前,另一隻手不停地摸着下巴,在女兒面前踱來踱去,似乎在思考什麼,片刻,停了下來,看了看吳茜,“好吧!爸就答應你完成紹大爺的心願。”
“真的!謝謝爸!”吳茜高興的又一次上去摟住了爸爸的脖子。
“看你都三十老幾的人了,還這麼孩子氣!有這麼高興嗎?”
“有有有!絕對有!”此時的吳茜神采飛揚。
吳父看着女兒,又沉思片刻,然後正色道:“茜茜,說實話,爸雖然沒見過兩位老人,但從你的行爲,從你對她們的崇拜,爸對她們的品行已經很清楚了,而且很感謝她們,不僅僅是對你的照顧,還有對你潛移默化的教育,讓你在那個不安分的年代,保留了一顆高尚的靈魂。”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說:“爸看到你能明辨是非,區分善惡,知恩圖報!爸很高興,因爲這是一個學者,一個作家應有的操守。不能不說,在你樹立人生觀的關鍵年齡階段,是她們影響了你。”
吳茜聽爸爸一席話,想想那段刻骨銘心的歲月,心裡感慨萬千:“爸!你看的真得很透徹!不愧是一個執法者!一個公正無私的執法者!讓你女兒敬仰啊!”
吳父搖搖頭,露出了笑容:“又拍馬屁!”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好了,爸管了,你等消息吧,你聯繫紹大爺,再找點材料,會更有說服力。”
“好的!爸爸!” 吳茜滿意地走出了爸爸的房間。
吳茜第二天就給紹棠打信,把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告訴了紹棠。紹棠依舊每天去等信,這天他剛走到門口,就見柳老頭樂呵呵地朝他擺手:
“老紹,有信!” 紹棠一看,果真見他手裡晃着一封信。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去,一把搶了過來,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
“紹大爺您好!
一別兩月,甚是想念,見字如面,前些日子,我忙於一個學術交流會,沒有及時給你答覆,直到昨天,我纔將所有材料交給我爸爸看,我爸爽快的答應了這件事,並囑咐我讓您再找些更有說服力的材料,必要時有證人更好!
……
十天後,我在青城有個學術會,到時我們見面,並將材料一併帶回,紹大爺!你和大媽一定保重身體!告訴您,我爸對您和大媽給予了最高的評價,他會竭盡全力幫助您討回公道。
吳茜”
1987年12月5日
紹棠佇立在寒風中,一遍又一遍的讀着這封信,似乎永遠都讀不完,讀不夠,不知是興奮還是激動,兩行眼淚順着黑瘦的臉頰流了下來,他開始期待十天後與吳茜見面,他開始積極的準備更多的材料。
沛旋和孩子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喜極而泣,沛旋仍舊包攬着家裡的一切家務活兒,紹棠只負責專心的寫材料,一遍不行寫兩遍,但原來那蒼勁有力的筆體不見了,字體大不如從前,手偶爾有些顫抖,歲月已經將他的光華打磨掉了,打磨得所剩無幾。
“咳咳咳!”偶爾一陣咳嗽,手跟着一陣抖動,再看寫好的字被一片墨水塗掉了,他毫不猶豫地撕掉,果斷地揉成一個紙團扔了下去。
“怎麼又扔了?”沛旋都沒耐心了。
“唉!剛纔咳嗽,不小心塗上了墨水。”
“塗就塗了,後面寫上不就得了,照你這啥時候寫完?”
紹棠把筆放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說:“那哪能呢?要做就得做好,不管結果怎麼樣?起碼這是對人家的尊重。”紹棠還想說什麼,被沛旋制止了:“行了,又擺大道理。你喝藥吧,說你別去那個供銷社看門去,偏不聽,這下好了,咳嗽了吧?不給孩子們找點事兒不行。”
紹棠嘿嘿一笑:“又來了,打住吧,我要寫材料了,不能打擾的。”紹棠故意一說,知道沛旋就不會再叨叨了。果不其然,沛旋開始做飯了。屋子裡又開始安靜了,沛旋只顧做着營生,時不時朝外面看看興元回來沒有。
十天後。
紹棠大清早起來,就給自行車打足了氣,自己全部武裝好,準備進城去。
“老頭子,你坐班車去不行嗎?這雪還沒化盡,這自行車能行嗎?你可別再出上個啥事兒?”沛旋擔心地囑咐。
“沒事,慢點騎就行了,坐班車不方便,這下了車還得走,麻煩。”
青城飯店。
吳茜早早備好一桌豐盛的酒席,等待着紹大爺的到來。紹棠來了,吳茜熱情的招呼他坐下,先倒上一杯熱乎乎的茶水,讓紹大爺暖和暖和身子。紹棠端起茶杯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吳茜呀!大爺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大爺!別這樣說,這是我應該的,你和大媽對我有恩,要說感謝的話也應該是我說,所以咱們什麼都不說。”吳茜又端起茶壺給紹棠續上了茶水。
“好!啥都不說。”
“大爺!你放心,我爸答應給查,一定能行。耐心等着就是,有消息,我就給您打信。”
紹棠放心地點點頭,一桌子好菜,但紹棠只是極其斯文的吃了幾小口,就默默的蓄着他的菸袋鍋,一口一口地吸着。吳茜看着只吃了一點菜的紹棠,知道他沒吃飽,便要了幾個塑料袋。“大爺,剩下的沒動的菜,您帶回去和大媽熱熱吃吧!”吳站起來準備給紹棠把剩下的菜打包好帶回去。
“不,不,你別裝,我不會帶的。”紹棠堅持不肯帶,吳茜也就作罷。是啊!吳茜知道,紹大爺這樣一個傲氣傲骨的人,怎麼會接受別人的施捨呢?何況是一席飯菜,這是對他的侮辱,想到這吳茜自覺有點考慮欠缺。
紹棠見到吳茜後,更堅定了信心,甚至開始憧憬未來的日子,憧憬他討回公道後的輕鬆與開心。他開始像個孩子一樣盼着吳茜的信,盼着突然某個早晨醒來,有一個驚喜送到他的家裡,可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新年過去了,溫暖的春天來了,一切卻如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