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958年秋。

中國的農村剛剛進入了人民公社化,個體農民土地私有制宣告結束。

已經四個孩子的沛旋,生活得很拮据,這幾年紹棠掙回的工資,拿出來一點用於柴米油鹽,剩下的,她都攢了起來,她尋思着蓋一間屬於自己的房子,只要一間土坯房就夠了,把現在的房子還給柳家,還給新月嫂子,留給宗先住。況且,她總覺得住自己的纔是理直氣壯的。這七八年的辛苦沒白熬,紹棠終於靠着自己在柳家的前面蓋起了一間土坯房,雖不大,可對於沛旋來說,這纔是她意義上的家。

沛旋和紹棠搬進這間新房時,已經是第二年的初夏了,這天,來幫忙的人很多,二寶,沛豐,宗先,多數是紹棠的學生!整間小屋裡擠滿了人,沛旋一壺一壺的開水燒着,大夥一碗一碗喝着,從屋裡到院子裡都是笑聲。

“紹老師,沒想到幾年功夫,你都能住上新房子了,真能耐。”說話的是鎮裡的大虎。

紹棠只是呵呵一笑,沒說什麼,但他自己心裡也是很自豪,他自認爲這幾年沛旋跟着他吃了不少苦,他想讓沛旋過上好日子,他也知道沛旋心裡老早就渴望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屋子,他一直在努力,如今真的如願以償,他能不自豪嗎?

“是呀!小姑父,你還真能耐的,自己脫土坯,自己壘,每天天不亮就起來了,換作我,打死我也懶得起啊!”小軍在一旁也嚷嚷着。

紹棠臉變得嚴肅了:“你們這些個孩子,不勞動,不受苦,就想過好日子,哪有那麼好的事兒,我也累啊!不過爲你小姑姑和孩子們能過上好日子,累點兒值!”紹棠說着又站在院子裡看了看這間嶄新的小屋,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安頓下來,紹棠繼續做他的會計,沛旋白天去忙忙農活兒,掙幾個工分,孩子都交給了秋寧,她是老大,每天哄着弟弟妹妹,還幫媽媽燒燒火,晚上就圍在油燈下,跟着紹棠打算盤,九歲的秋寧已經打通了算盤,別說簡單的加減乘除,什麼獅子滾繡球,二龍戲珠等花樣打法,都熟練於胸。紹棠和沛旋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可這樣安靜的日子在深秋的一個早晨被徹底打破了。

這天,紹棠嚮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安頓好家裡,正要去供銷合作社,門外進來一幫人,走在最前面的一個說:“這是紹棠的家嗎?”

“是,我就是,什麼事兒?”紹棠好奇地看着進來的這些人,心裡嘀咕這是什麼事兒?

“我們是縣裡派來的工作組,昨天晚上已經和你們隊幹部調查,確認過了,你不是本地人,是從山西來的吧?”其中一個問道。

紹棠心頭一怔,表情木納:“是,我是山西人。”

“有人向縣裡舉報,說你是國軍高級軍官,在解放前曾殺過十六名八路軍,十八名老百姓,燒過房子,搶過人。”

紹棠眼前發黑,他死死撐着沒有摔倒,他的心開始撲騰撲騰亂跳,擡頭看着問話的人,語氣誠懇:“哎呀!各位,這是什麼罪啊?我哪裡當過軍官?哪裡殺過人?又哪裡放過火?這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那人有些不耐煩,吼道:“有沒有,法院說了算,國家說了纔算,你現在跟我們回去,接受調查。”後面兩個穿着軍綠色制服的人上來,一人抓着紹棠一隻胳膊,押着他就要走。

沛旋被嚇蒙了,一直站着沒敢動,直到紹棠要被押走,她才反應過來,忙吼道:“你們要幹什麼?他哪都沒去?咋會殺人?你們抓錯了,放開紹棠,他是個老實人,不會殺人的。”沛旋伸開胳膊攔在紹棠面前。

“爸爸!爸爸!”這時秋寧和秋靜哭着叫着跑了過來,一人抱着紹棠一條腿。秋致和秋遠倆孩子坐在炕上,嚇得扯着嗓子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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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她們領回去,別妨礙工作。”隊幹部在一旁嚷嚷。

沛旋沒有動,“紹棠他沒做過壞事,爲啥要抓他?他在這鎮上這麼多年了,你們見過他做啥壞事了?你們倒是說說?”她衝着隊幹部又是哭又是吼,可這一切根本無法發感動他們。

“躲開,要麼一起帶走!”另一個人雙目圓睜,怒吼一聲,嚇得倆個孩子停止了哭聲,眼睜睜地望着沛旋。

紹棠看看這情景,知道是躲不過的,他反而鎮定了:“沛旋,回去,把孩子領回屋去,我沒事的,就和他們走一趟吧,去了也好說清楚,很快的,天黑就回來了,別擔心。”

“紹棠!”聽紹棠這麼一說,沛旋也安靜下來了,她無可奈何地拉開秋寧和秋靜,閃在一旁,眼睜睜看着紹棠被他們帶走,卻無能爲力。

此時,大門外早已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家擠得水泄不通,看紹棠被帶走,都想不明白。

“咋回事兒這是?紹棠怎麼被抓走了?”一個女人說道。

“留下沛旋這該咋辦?唉!這日子,咱們說沛旋總算熬出頭了,嫁了個有本事的男人,可現在,這,這,以後該咋辦?四個孩子還小着。”

“快,快去通知一聲關忠家,或者張管家家,幫出出主意啥的,不然這沛旋一個人怪難,怪可憐的。”

“你們說,這柳家應該會管吧?”

“還管啥呀!現在的柳家可不比以前了,要是柳沛懷活着,那不一定,現在……”說話的女人搖搖頭,嘴一撇,“沒能耐人了。”

“那也有錢吧?沒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得了,這主意可不好,現在這政策誰敢玩兒錢這東西,那不也得抓進去?”

“噢!說得也對!那這該咋辦呢?唉!”

街坊鄰居,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周圍一片同情之聲。面對這樣的局面,沛旋不但沒有倒下去,反而更加堅強,她抹乾臉上的淚水,拉着倆個孩子回到屋裡,她吩咐秋寧:“秋寧,你看着弟弟妹妹,媽出去一趟,馬上回來。” 她腰板挺得筆直,腳步堅定,走出了大門,圍觀的人還沒有散去,還在指手畫腳地說着,看見沛旋出來,都停止了議論,眼巴巴望着她。有的說:“沛旋,你想哭就哭吧,家裡有啥需要幫忙的儘管說,千萬別見外。”

“是的,是的,你說吧。”大夥熱情地招呼着。

沛旋笑笑說:“大夥兒這麼熱情,我這心裡熱乎乎的,不過,沒啥事?咱家紹棠又沒做過啥壞事,他們說的那些個事兒,全是編出來的,哪有的事兒?去問問話,說清楚了,最晚天黑就回來了!大夥兒先回去吧!”沛旋笑着,解釋着這一切,可有誰知道此時在她堅強的外表下又隱藏着多少不安?多少恐懼?

大夥兒一看沛旋有說有笑,看來真沒啥事兒。“那咱們回去吧,看沛旋這樣子應該沒啥事兒?”一個女人說道。

“走吧!走吧!”大夥隨即散去,門外終於安靜了下來。孤零零的直留下了沛旋一個人,此時,她脆弱的內心再也無法承受這種恐懼,她靠着土牆,緊閉雙眼,任那眼淚盡情流淌,也許對於沛旋來說這就是一種宣泄,一種釋放,她太累了。

“沛旋啊!回屋歇歇,有事兒,咱們想辦法,別嚇着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呂大嫂站在了她的身邊,和她輕言細語地說着話,頓時,如一股股暖流涌入了她的心頭,是啊!她多麼需要一個肩膀,多麼需要一雙手。可她知道,縱然沒有這些,她依然不能倒下,她還有四個孩子,她們需要她。沛旋慢慢睜開眼靜,看看呂大嫂:“嫂子,我沒啥事兒,就是有點累了。”

呂大嫂憐愛地看着她:“那我扶你回去。” 她攙着沛旋迴到屋裡,幫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喝下去,呂大嫂才心安地離開。將近中午時分,張管家拄着柺杖駝着背來了,已年近七十的他,還是紅光滿面,一聽說紹棠出事了,他馬上想到的就是沛旋這孩子。

“唉!這閨女,從小受罪,都到現在了,還是一驚一乍的,這咋整啊!”他邊走邊嘟囔着就進了屋,他前腳進屋,後腳沛豐攙着柳華也來了,柳華的身體,大不如前,也是的,經歷了太多,容顏和內心都會變得滄桑而脆弱。他今兒個能過來,也是心存對柳川和蘭欣的歉疚,以及姑娘沛嫣的疼愛,畢竟沛旋是這幾個人最關心的人啊!不然,他哪裡會捲入這是是非非之中?再度揭開曾經的傷疤?

沛旋看着張爺爺和三叔,淚早已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心裡急啊!

“張爺爺,三叔,這該咋辦呢?”

張管家忙安慰道:“孩子,別怕!咱啥困難都經歷過了,這點兒算啥?會過去的,再說,紹棠多好的孩子,哪像他們說的殺人放火的,他們也就是唬唬人罷了!”

“沛旋,你三叔也是過來人了,災難來了,躲不過,哭也沒用,咱們不哭,既然有人想害他,那咱更不能哭,不能被嚇倒了,就算紹棠回不來,也咬緊牙,不哭,挺過去!別讓那些有心人看笑話!”柳華一臉嚴肅,眼睛瞪着沛旋,沛旋心頭微微一怔,她從來沒見過三叔這種表情,此時,她既害怕又感覺身體裡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在涌動。她清楚,這種力量是三叔給的,一種不被打倒的力量,她突然覺得不害怕了,兩腿也不軟了,反而有種鬥志潛藏在體內。

“張爺爺,三叔,我不怕了,不管是是啥?我都不怕了!” 她又想到了玉芬,忙說:“對了,爺爺,你千萬別和奶孃說,她身體不好,尤其今年更差了,我怕……” 沛旋雖沒有說來,但管家清楚得很,“我懂!”管家點點頭。

“不知道他們會對紹棠咋樣?”沛旋的思緒早已漂游在外,她想到了柳青峰,想到了柳青雲,想到了爹,二叔,沛嫣姐,還有沛懷……她想了好多,紹堂會不會……她怕!又不得不堅強。

縣委肅反辦公室。

一間不大的屋子,正中靠牆放着一張桌子,桌子中間平平整整的攤着幾張信紙,紙上寫得滿滿的。正對着桌子,紹棠坐在一張長條凳子上,兩手放在大腿上,此時的屋子裡死一般沉寂!兩位審查員站在對面,好像等待着什麼?過了好久,其中一個打破了這種沉寂。他拿起桌上的信紙,在空中揮舞着,表情嚴肅地說道:“紹棠,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記着你所有的罪行,你還要抵賴嗎?”

紹棠還是不吱聲,什麼都不說,只是不停地搖頭。

“怎麼?你是不上刑不交代吧?”另一個在旁邊威懾。

終於紹棠開口了:“我沒殺過人,更沒放過火,什麼軍官之類更是無稽之談,讓我交代什麼?” 他是那樣平靜,那樣冷漠,在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恐懼,也看不出絲毫的緊張。

“那你自己看看!”審查員把信紙扔在紹棠身上,有幾張散落在了地上,紹棠彎下腰雙手撿起了那幾張寫滿他罪行的紙,他一字一句地看着,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如一把把利劍直刺他的心臟,頃刻間,他的神經緊繃,爾後顫抖,他生氣,他激動:“冤枉!純屬是冤枉啊!這上面的事情,我沒做過一件啊!人要憑着良心說話呀!”紹棠使勁兒地拍着胸脯,仰頭呼喊。

“黨是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審查員把桌子一拍,聲嚴厲色地說道。面對子虛烏有地罪狀,紹棠仍然在爭辯:“可是,我什麼都沒做過啊!”

審查組也根本不聽紹棠的任何解釋,說辭,一本正經地告訴說:“我們只講證據,這就是證據,你有嗎?你能證明你沒做過裡面說的任何一件事情?”

紹棠無語,明知誣告卻拿他們無可奈何,白紙黑字讓他百口難辯,只能沉默,他在沉默中思考……

天已垂下黑幕,夜色來臨,大片大片的黑肆意蔓延天空,一會兒功夫就伸手不見五指,黑的讓人窒息,夜色中,一切都像石頭一樣安靜,睡得酣暢。滿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縮着頭,似乎也在發抖。

沛旋站在大門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對面長長的馬路,期待着紹棠歸來。

“咋還不回來啊!不是說天黑之前就能回來嗎?可現在都掌燈了,真急人!” 沛旋自言自語,秋靜抱着她的一條腿,小臉緊緊貼在她的腿上,嘴裡呢喃着:“爸爸!怎麼還不回來呀?”

沛旋哪顧得上搭理她,兩眼就盯着那條馬路。心裡不停唸叨,沒事吧?求老天爺保佑,可憐可憐我們一家大小,千萬別讓紹棠有事兒啊!就這樣,沛旋一等就是三天,仍不見紹棠蹤影。

她又熬到了天亮!早早起來,又等在了大門外,大約九點多,突然,隊裡新按的大喇叭響了:“喂!喂!柳家鎮的大人孩子注意啦,剛剛接到縣**的通知,通知內容如下:因有人舉報柳家鎮窩藏國軍餘患,所以,經肅反組仔細嚴格審查,現已確定居住在柳家鎮的紹棠就是國軍!被定爲歷史反革命!兩天後送往沙縣農場勞教!” 沛旋聽得眼冒金星,腦子一片空白,她緊咬着毫無血色的嘴脣,憋回了眼淚,我不能倒下,不能!絕對不能!孩子需要我,紹棠需要我!她腰一挺,仰起頭,盯着掛的高高得大喇叭,繼續聽下去。“鎮上的人注意啦,以後出門一定要提高警惕,儘量不和歷史反革命的家屬接觸,要遠離,要小心,還要防備,不要受害,尤其是小孩,不要單獨出門……”後面說了什麼?沛旋沒聽到,也不想聽了,她只想着怎麼能見上一面紹棠,可她知道歷史反革命的罪有多嚴重,雖然她沒讀過書,但這些年和紹棠耳濡目染,也懂得了很多!她清楚這會兒想什麼辦法都見不到他,然而,她就是這樣一個固執的女人,一個堅強的女人,一個甘願逆流而上的女人,她一定要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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