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秋日常悲切,只是今日,卻多了些豪邁的氣息。
蕭蕭易水,一去不返。
她對着鏡子淡淡掃了娥眉,手上遲緩了片刻,忍不住問道:“螓希,我老了罷?”
螓希心裡一酸,嘴裡卻嗔道:“主子哪裡老了,主子是更成熟了,更沉靜了……更美了。”
她笑了笑,放下手:“螓希,我來陸府幾年了?”
螓希一愣,舉頭望向窗外——秋日天高,好熟悉的光景。
“不必看了,”她幽幽地道,“十年了。”
十年的歲月,她蒼老的不是容顏,而是心境。
她失去了太多,不敢一一細數。唯一可慶幸的是,未曾失掉自己的本真。
如今,總算是到了該走的時候。
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去的時候,也一無所有。
她望着鏡中的自己,笑靨明媚,卻帶着一絲不可捉摸的憂鬱。容顏細緻,卻也染上了歲月的霜塵。
輕輕取出一支銀花鈿,上面鑲嵌的瑩潤珍珠,就彷彿此刻的她。溫婉嫺靜,心平氣和。
她簪在精心綰起的芙蓉歸雲髮髻上,站起身來。身上的錦繡碧色水清高腰束裙撲簌簌地延展開,落成一地芳華。
穿戴整齊,她走出房門。淺淺笑着,嫣紅的香腮,如寂冷裡的一樹梨花。
廖奉霆坐在馬上,高高地投下一片陰影。駿馬長嘶,少年風發,他眉眼裡帶着歡喜與不敢置信的躊躇,深深地望着她。那裡面壓制着繾綣的神情,驚心動魄。
她來了。他不敢細想卻無時不刻在想的奢望,竟成了現實。
縱使她永遠只是他的表嫂,他也心甘情願。只要能看到她,只要她平安、康健、喜樂。
溯央微微一笑。廖奉霆邁下馬去,將她扶上身後的那匹溫順白馬。
螓希與王公子也人各一騎,翻身上馬。
溯央側過頭去,回望一眼陸家層疊的樓宇、蕭瑟的後院。在心裡,悵然一嘆——今日一別,可有再見的時候?
多思無益,不若打馬揚鞭。她四人,終是如風般消失在了世界的盡頭。
溪寧站在陸聖庵身側,默默地望着。她的容顏依舊姣好,卻帶上淡淡的疲倦之色。輕啓朱脣,字字如刀:“你爲何不告訴她,你從前只是失憶?你爲何不告訴她,其實看她難受你比誰都痛苦?你爲何不告訴她,你早就愛上了她?”
陸聖庵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悵惘地遙望着遠遠離去的背影,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溪寧長嘆一聲:“我如今才知道,何
爲真情!罷了,你若不後悔,我便不再勸你。只是今日一別,我怕你們日後,生生世世也再不能相見了!”
陸聖庵的身軀微微一震。溪寧搖搖頭,終是去了。留他一人在原地,幽幽遠望。
四人四馬行至驛站,廖奉霆將溯央攙扶下來,卻聽得極熟悉的一個聲音喚道:“央央!”
溯央回過頭去,卻見花亂來搖着玉骨扇,春風滿面地望着她。這一下真是又驚又喜,她不禁走上前去,笑出聲來:“花大哥。”
花亂來連忙倒退一步,桃花眼直直往身旁一個嬌小女子身上瞟:“明珠,你別誤會,這位是我妹子央央,不是亂七八糟的女子……”
那女子抽抽小鼻子,對他翻了個白眼,隨即看向溯央,乖巧地道:“你一定就是傳說中的溯央郡主了吧!你的故事,我聽大家說了好多,真是曠世奇女子!我叫嶽明珠,姐姐叫我明珠就行了。”
溯央不禁被她逗樂了:“曠世奇女子,央兒哪裡敢當?倒是明珠妹妹能將花大哥調教到這個份上,才真真是曠世奇女子呢!”
一番話,說得明珠暈生雙頰,就連花亂來也不禁有些臊了,拿那玉骨扇輕拍溯央的頭一下,道:“央央膽兒肥了,敢調笑爲兄了?”
說得一干人都笑了起來。
花亂來看她一眼,突然拉過她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低聲道:“央央,你那相公呢?”
溯央怔了怔,道:“他已經休我出門了。”
花亂來皺皺眉頭:“休你出門?怎麼會?若是陸聖庵不愛你,我這十年的採花大盜算是白做了!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溯央望着他,低低地道:“花大哥,央兒已經心如止水,過去的事請不要再提了。”
花亂來點點頭,嘆了口氣,隨即笑道:“央央,別愁眉不展了,往後總有更好的日子。你放心,你們去哪裡,我和明珠就去哪裡。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溯央心中一陣感激,竟說不出半句話來,緩緩點了點頭。
廖奉霆這時走了過來,笑道:“央兒,你看誰來了。”
溯央擡頭望向他身邊那個頭戴斗笠的男子,身形修長,器宇軒昂——她不禁掩住口,輕輕喚了一聲:“太子哥哥?!”
那男子一顫,將斗笠微微擡起一些。那眉眼容貌,不正是在如今皇帝手中逃過一命的太子尉遲沛麼!
溯央眼圈一紅,幾乎就要掉下淚來。她不曾料到,離開陸家竟會有這麼多驚喜,足以沖淡心中喪子之痛。
尉遲沛放下斗笠,摸摸她的頭,低聲道:“傻丫頭,我已經不是太子了!廖將軍與陸公子救我一命,如今我隱姓埋名,卻也樂得逍遙自在!央兒,昱王爺與小王爺
在笛簫城等着我們呢,那裡天高皇帝遠,我們一塊兒去,可好?”
溯央難以成句,連連點頭,眼中泛起淚光。
尉遲沛輕笑一聲:“看你高興的模樣!太后奶奶也已經在笛簫城內了;榮菲的夫君久慕大佢文化,已經帶她離開紅珍國,準備來大佢少住幾日,不日便能到笛簫城。我們這一大家子,總算能有團聚的一天。”
溯央聽着,終是忍不住哭出了聲來。
——他們一直在她身邊呵,遠非“不離不棄”四字可以形容。
她何其有幸,有這麼多人愛護着!寵溺着!
明珠輕輕抓住她的手,道:“央姐姐不要哭,開心就該笑啊。”
溯央不禁破涕爲笑,臉上珠淚盈盈,心中只覺得沒有哪一刻,能比眼前歡喜。就連螓希,也忍不住涕淚漣漣地靠在溯央肩上,沾溼了她的裙衫。
一羣人收拾停當,紛紛上馬。卻聽身後傳來得得的馬蹄,和着幽幽的呼喚,遠遠傳來。
溯央猝然一驚,回過頭去。卻見一匹棗紅駿馬奔馳而來。馬上的男子穿着淡藍色長袍,高高束起的長髮在風中散亂飛舞。他急急地催着馬,寬袖不時上下翻飛。
他的身影漸漸近了。依稀可見那雙美得更勝女子的鳳目中,流淌着無措的焦慮和驚惶。他的口中,呼喚着她的名字:“小妗!小妗!……”
他到底追來了。她走了,他才知道若真的到死不能相見,這是怎樣一種折磨。他不能想象見不到她的日子,他不想就這般讓她離去。他後悔了、他要來告訴她、他從未開口的那一句——他愛她。
否則,他必定會後悔一生。
溯央在馬上,向後望着。衣襟獵獵,紛飛的長髮散成瀑布,層疊地飛散着。一張白皙嬌小的臉孔隱在其中,明眸帶着一絲不知所措的張慌。
他爲什麼要追來?
爲什麼要讓她平靜的心,再起漣漪?
她扭過頭,看看身前的廖奉霆。
他的神色淡淡的,只是凜然的虎目中,染着一層悲傷。
他不逼她。
只要是她做的決定,他都欣然接受。
哪怕,她選擇的,是他。
溯央不動,胯下的白馬不知道主人的心意,來回打着轉,鼻中噴着氣,似乎在急急地催促。
她在馬上。
一面是愛過也傷過的男子。求她回頭。
一面是守護她憐惜她的男子。要帶她走。
她要如何選擇?
她要如何選擇!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