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溯央在佛堂中度過了這漫長的三日。所以難熬,倒並非是因爲那侍女無時不刻的監視,而是因爲對明天的未知。
月事一直沒有來,晨起也有了欲嘔的感覺。
怕什麼來什麼,只怕這腹中真的多了一個如陸聖庵一般清雋的綿軟身軀。
她澀然地笑,強迫自己將膳食全部吃進去。爲了自己,也是爲了孩子。
孩子……溯央不敢撫摸小腹,只能默默地出神,柔腸百轉地想着。這是她和陸聖庵生命的延續,不知道是女孩還是男孩?無論如何,她也會好好愛着這個孩子,陪着他或者她一起長大。
父親的模樣彷彿又出現在她的面前,帶着溫暖的笑,輕輕喚着:“小妗。”溯央溫和地微笑起來。她從前的孤單的,以後不會了,會有一個小人兒跟在她身旁,溫柔地喚着娘,把小小的柔軟的手放在她手心裡。她會帶着她的孩子,一點一點地往前走。
真是人世間,莫大莫大的幸福。
溯央輕笑着。若是能夠快些回到陸家就好了,她突然很想告訴陸聖庵,想看到他驚喜的表情。不知道爲什麼,她篤定他會喜歡這個孩子,比她還要喜歡。
祭拜的時辰到了。溯央站起身子,輕輕推門,不意外地見那侍婢立在門前,目光清冷地望着自己。
許是爲人母后心腸都會益發柔軟,溯央柔柔地朝她笑了一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侍女怔忡了一下,垂頭道:“奴婢叫薄兒。”
溯央眉頭輕輕一顰:“這是你的本名嗎?”
她擡頭望着她,似乎不明白她爲何對這個有了興趣。
“我猜不是……哪一個父母會給自己的女兒起這般涼薄的名字?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溯央低低地說着,目光裡流淌出繾綣的溫柔。
薄兒臉色一點點地蒼白起來。溯央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臉上一紅,道:“對不住,剛纔我信口說的,你別往心裡去。”
她不料她這般沒有架子,倒是愣了一愣,終是說道:“時辰到了,陸夫人隨我去祠堂吧。”
溯央點了點頭,跟着她走進祠堂。她邁進門,薄兒躬身退了出去。那錯身的剎那,她聽見薄兒輕如耳語的聲音:“我娘給我起的名字,叫做喜樂。”
溯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薄兒是在回答她方纔的自言自語。她還來不及說什麼,薄兒便已經退了出去,掩上門扉。
喜樂……溯央輕輕撫摸一下自己的小腹,露出一點微笑。平安喜樂,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可以這般。若是可以平安回家,這個孩子,她想取名叫天佑。
天佑……願上天保佑他,平安喜樂。
她正想着,房門“砰”地一聲打開了。七王爺立在外面,目光裡如夾着冰刀一般冷。
他應該是知道太子斃的消息
了吧,所以前來試探。溯央波瀾不驚地道:“王爺有何貴幹?”
七王爺冷然看她一眼,卻未發一詞,轉身出了門去。
溯央不禁有些疑惑,爲何他未加試探便走了?只是她已經讓太后得着消息,是以不急不躁,只是端端正正地跪於蒲團之上,默默禱告。
其實七王這招極是厲害。他的確得着太子已經除掉的消息,卻仍舊懷疑此事的真假,再加上溯央進宮,又似乎有了身孕。這一樁樁一件件,且不說陸聖庵有沒有參與,太子之死極有可能是溯央策劃的李代桃僵的戲碼——畢竟太后身處深宮,根本不可能在外頭翻雲覆雨,其他與太子有干係的他又已經一個不留地統統滅口,唯一剩下的只有溯央了。
而今這消息已然傳來,他尉遲霈修根本不可能爲了鑑別真僞前去戰場親眼看看死的是不是太子,唯一的辦法就是前來試探於她。
按照薄兒所說,溯央平日言行並無特別,那麼若真是她一手策劃,怕是還未來得及知會太后。他故意闖進祠堂,就是要讓溯央知道他已經得到消息,而後又故意一言不發就走了出去,是要讓溯央以爲他是去告訴太后太子殞命的消息。
他若這般告訴了太后,太后素來是個硬骨頭的,自然會與他搏命。而這當然不是溯央想見的結果。所以若太子是假死,方纔她見他急急忙忙地出來,必然會想方設法急着通知太后她的計策。至少也會心緒不寧,忐忑不安。
然他在屋外往內看去,卻見溯央身形絲毫未晃,一如往日地安然禱祝着,似乎沒有任何擔憂和焦躁。這卻令他微微一驚——莫非太子斃命這事溯央沒有動任何手腳?太子是真的死了而他多心了?
一時拿捏不定,七王只能退了一步,往太后的所在走去。
太后正在焚香。
素衣荊釵,髮髻有些斑白。神色卻寧靜得如坐蓮的觀音,慈祥和藹。
只是這份佛性的寧靜,只濟得七王爺心中魔性大織。
呵呵……絡御鳳,我尉遲霈修這麼多年,這麼多年,終於換來了今天。
他的思緒飄得很遠,彷彿回到了那個蠶聲朗朗的晴夏。
那時候他還小,太子不大,榮菲更是年幼。
一日散學,太子抓着他說要鬧一鬧榮菲。他也喜歡逗弄這個妹妹,自然連連點頭。
約好了以後,他依太子之言躲在一處暗角里,等着榮菲來嚇她一嚇。
身量尚小,是以在暗處亦無人察覺。
一名內侍從眼前走過,尉遲霈修眼尖,認出那是太后身旁的卓公公。
他哪裡敢上前搭話,就怕被人知道自己與太子逗弄榮菲,準會捱罵。連忙縮得更小些,在暗影裡不敢出來。
那卓公公也並未瞧見他,快步兒走了過去,卻正瞅着另一名太監。他咳嗽一聲,道:“小樂子。”
小樂子被他
冷不丁地叫住,嚇得渾身一顫,幾乎就要屈膝跪下。
卓公公冷哼一聲:“做什麼嚇成這樣?是不是做了虧心事?”
小樂子臉上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卓公公走了過去,壓低嗓子說:“我讓你做的事,可成了?”
“……成,成了。”小樂子一面答,一面打着哆嗦。
卓公公的語聲帶着鄙夷:“不過是替太后殺個人,你就怕成這樣?”
小樂子哭喪着臉,不敢接茬。
“哼!沒用的東西。那謝風白不過是個江湖郎中,殺他比殺只雞還容易,也能讓你嚇成這樣。”卓公公撇了撇嘴,一甩拂子便去了。只留下瑟瑟發抖的小樂子,和如遭雷擊的尉遲霈修。
謝風白……
他的舅父鎮國將軍得了重病,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唯一能救他的,就是這個謝風白。可是,太后竟要殺他。
他終於明白,爲何太醫會皆搖頭不能治。
他終於明白,這宮中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陽光燦爛。
就好比,他此刻站的地方。
十歲的尉遲霈修,第一次意識到何爲殘忍。
他,與尉遲灃、尉遲徵之間,總要留下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一步步地走出那個拐角。迎面卻撞上跑來的榮菲。
他們相摔倒地,都擦出了血絲。
榮菲抽抽嗒嗒地跑去向太后告狀,不多時,便有內侍將他“請”進了晶元宮。
太后一邊撫摸着榮菲,一邊冷聲道:“霈修,你也大了,怎麼還欺侮妹妹?虧得皇帝還那麼疼愛你!”
他沒有分辨。因爲他第一次意識到,分辨是種多麼蒼白可笑的東西。
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冷漠得如同一尊雕像。
太后動了怒,罰他閉門思過。
他便也無聲無息地領了懿旨,回到他自己的府邸。
彼時謝風白卻未死。原來小樂子的母親曾受過他診治,小樂子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恩將仇報,偷偷放過了他。
只是京城是不能待了。謝風白留下幾帖藥劑,默默離開了鎮國將軍府。
那些藥雖然不能根治,卻也能讓鎮國將軍多挨幾年。只是終救不得性命。
舅父不畏死,卻憐惜這個孩子,叮囑他:“太后只希望太子好,這些事情強求不來。小七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他點了點頭,臉上帶着倔強。
舅父摸了摸他的頭,嘆了口氣:“你也不要太倔強了,這樣只會讓自己不開心。”
十歲的孩子眼中流露出陰陰的光。他自然不會倔強,他會韜光養晦,直到變得更強。他會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天下,不會是太子的,更不會是絡家的。他尉遲霈修,纔是天命所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