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的海螺號聲聲響起,張忠旗默默裝好行裝,不到兩歲的兒子怯怯的站在一邊,身上的衣服是用大人舊衣的改的,顯得又雜又花。.張忠旗過去拿出一塊小小的黑餅子,兒子咧嘴一笑,接過後吧唧吧唧的吃起來。
“多吃點,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張忠旗聲音微微哽咽指了一下正屋桌子上擺放的一個罈子,臉上卻帶着一絲微笑。
張忠旗拿出一個揹帶一樣的東西,小孩聽話的過來,讓張忠旗把那東西兜在屁股上,張忠旗轉過身來,兒子過來爬在他背上,張忠旗把帶子從肩上拉過來,又把另外兩條腰間的一起繫好,把兒子捆在背上。
從啞巴死了之後,張忠旗沒有安埋,而是按照真夷的習慣火化了(見《建州聞見錄》),因爲擔心被人挖去吃了。家中只剩下他們父子兩人,張忠旗不敢將幼子留在家中,連種地都揹着到地裡去,兩人相依爲命,但也沒有多少天,便接到了出征的命令,依然是自備行糧,他的隸屬是正藍旗的烏真超哈。
張忠旗站起來,走到那桌前摸着裝啞巴骨灰的罈子,片刻後抱起來準備裝進自己的包袱裡面,但木盒子有些大,難以裝進去,張忠旗就抱在手上往大門走去,走過幾步又停下來,轉身又將盒子放在桌子上。
背上的孩子呀呀叫了兩聲,張忠旗用手摸摸盒子,到門口拿起地上丟着的順刀,小心翼翼的將正屋門關上……
外邊停了一圈的牛馬車,集合地方已經站了不少人,張忠旗在那裡看到了自己的馬,此時已經屬於一個剛剛升爲丁口的十五歲真夷。張忠旗最早的馬已經在竹帛口逃命時丟了,這匹是回大同路上塔克潭搶了分給他的,上次也被牛錄額真搶走的,說是真夷的戰馬不足,張忠旗反正騎馬也無用。
“要是把馬殺了,或許啞巴還沒死。”張忠旗在心中想道,不過他也只是想想而已,後金的馬匹並不多,兵甲馬匹都是在牛錄中記錄在冊的,不要說殺來吃了,以前就是出征時膘不厚都會被嚴處。
那匹馬比搶走時壯了一些,身上看着有些膘,正在吃着一把乾草,十六歲的真夷站在幾個甲兵身邊,張忠旗見那真夷身上弓和長矛都有,身體也比較強壯,興奮中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後金以軍功最重,小時就要用軟弓練習打獵,十五六歲從軍的也有,以前只是少數,這兩年被登州打傷了元氣,這種十五六的丁口已經不少見。
三十多個同在烏真超哈的包衣和擡旗漢人按各自圈子站着,對那些包衣來說出徵還好一些,因爲此時的烏真超哈有自己的編制,裡面都是漢人,壓迫相對來說輕得多,去年集訓的時候還管了部分糧食,比起牛錄裡面來實在是天堂。
張忠旗看到塔克潭在另外一邊招呼真夷的甲兵,他現在已經是牛錄中的封得撥什庫,漢語叫做領催,平時管着徵糧和勞役的事情,戰時也領兵。
“立正!對齊!”
他們這個小隊的隊長大聲吼叫着,一羣包衣飛快的列隊,他們去年的訓練十分嚴格,幾乎就是按照登州的步兵艹典,在皇太極的督促下,那些登州降兵組成的教官頗爲嚴格,這些包衣兵衣衫不整骨瘦如柴,論個體比起旁邊的甲兵差很遠,但一成隊列之後,氣勢卻比甲兵還稍強。
“哇哇!”隊列中突然傳出一個小孩聲音。
“誰的小孩還不走!”那隊長怒氣衝衝的走過來,手中提着帶鞘的腰刀,他經常用這個打人,作爲體罰的工具。
“大人,大人,是我的。”張忠旗連忙出列道。
那隊長也是擡旗的包衣,和張忠旗都是一批擡旗的,他一看是張忠旗這個牛錄中的老人,忍住氣道:“張兄弟,咱們這是去打仗,你揹着個娃打什麼,快讓他回去了。”
“我……家裡沒人了。”張忠旗低下頭,那隊長呆了一下後搖搖頭,今年牛錄中死的人不少,他們這一隊就少了好幾個人。
張忠旗背上的孩子允着手指頭,好奇的看着周圍的大人。
“怎麼還不走!就差你們這一隊。”車爾格大步走過來,他也是這個牛錄的封得撥什庫,以前負責帶本牛錄的烏真超哈,並且有督陣的職責。不過這次他隨着真夷甲兵行動,督陣的成了塔克潭這個新官。
“車爾格主子,您是知道的,奴才這家裡無人了,奴才要是不帶着他……”
“放屁,咱們大金立國以來就沒聽過帶個娃打仗的。”車爾格怒喝道:“就算老子讓你帶,去了甲喇中被章京大人看到,連老子都得掉腦袋。”
車爾格吼完就伸手來抓背後的小孩,張忠旗伸出雙手擋着,一邊退一邊哀求,周圍的烏真超哈紛紛讓開,表情麻木的看着兩人爭執。
“什麼事?”一個讓張忠旗膽戰心驚的聲音傳來,兩人轉頭間,牛錄額真賴達庫臉色陰沉的走過來,後面跟着塔克潭等白甲兵。
張忠旗全身發麻,聲音顫抖着,“奴才,奴才……”
車爾格過去低聲跟賴達庫說了,賴達庫也不聽張忠旗的說話,對旁邊的塔克潭道:“塔克潭你管的人,你去辦來。”
塔克潭神色複雜的看看張忠旗,緩緩擡步走過來,張忠旗一邊退後一邊伸出手連連擺動着,口中卻說不出一句話,他背上的小孩從張忠旗肩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瞪着大眼看着面前走來的塔克潭。
塔克潭走到張忠旗面前兩三步,停下腳步對張忠旗道:“把他放下。”
張忠旗噗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少主子,奴才若是不帶着他,他在村中必定活不成,奴才求主子給他一條活路,奴才不讓他當旗丁了,這兒子還給主子家裡當奴才,求主子給他活路……”
塔克潭低頭道:“哪有糧給他吃,也沒有誰家願意留下他。牛錄中吃的都徵完了,這事你都知道,不打敗登州鎮,大家都是個死,咱大金軍律森嚴,也萬萬沒有帶着個娃出征的道理,我若是準了,烏真超哈的章京大人也不會放過你。”
張忠旗跪在地上鼻涕橫流,還是不肯主動去解開身上的揹帶,塔克潭沉默片刻後,一揮手招呼過來幾名真夷甲兵,幾人撲上來將張忠旗按壓在地上,背上的小孩受了驚嚇,哇哇大哭起來。
幾個甲兵將張忠旗死死壓住,其中一人拿出短刀將揹帶割斷,一把將那哇哇大哭的小孩提起交到了塔克潭的手中,周圍的烏真超哈紛紛多遠,將身形縮起來,有些人還把臉轉到了一邊去。
塔克潭神色複雜的接過小孩,那小孩手腳亂舞哇哇大哭,張忠旗從地上艱難的擡起頭來,臉上青筋暴露,口中斷斷續續道:“少主子……饒命啊,讓他給你當奴才……”
後面的賴達庫冷冷道:“快些,甲喇大人那裡已經來人催過。”
“張忠旗,打敗登州鎮後,咱們進關去抓包衣,多少女人都有,以後……讓她們多生些就是。”塔克潭低頭從腰間抓出雲梯刀,張忠旗看見後全身顫抖,大吼一聲將右手奮力從甲兵手中掙脫,向着塔克潭伸出,五指在張開着,臉上涕淚橫流。
“張忠旗,他左右活不了,我幫你送他走,走前讓人燒了,免得被人吃他。”塔克潭緩緩舉起了刀子。
“主子!!”……
“大汗,甲兵都調齊了,合計滿洲牛錄、漢人牛錄、蒙古牛錄共二百九十一,諸申披甲人兩萬,餘丁兩萬二千人,蒙古左右翼三千五百人,天佑軍兩千三百,新編烏真超哈步軍一萬人,炮兵五百人,喀爾喀和科爾沁共派來三十一名臺吉,帶兵三千九百人,喀喇沁、土默特只……只來了九名臺吉,帶兵六百人。遼中另調集阿哈七萬八千人,有六萬在遼陽。”
瀋陽南門外兵戈如林,各色旗幟飄揚,皇太極在高高的那門上校閱大軍,嶽託正在他身後輕輕說着,皇太極一邊聽一邊看着手中的奏本,很大部分軍隊已經調往了蓋州,這裡搞的出征儀式,只是爲了振奮軍心,順便給即將空虛的瀋陽打氣。
數字看起來還是很多的,但他知道最核心的甲兵實際上比不過旅順之戰時,旅順之戰時損失數千真夷甲兵,各牛錄不得不從餘丁中新增披甲人。
後金選丁一般爲身高超過五尺木杆爲標準,退休年紀爲六十,但緊急時就不管身高了,從年齡十五至六十之間都算丁口。爲了應付這次大戰,這次動員超過三丁抽一,有些牛錄達到了兩丁抽一,餘丁裡面包括很多五十多歲的老人,或許對付其他明軍還能用,但對上登州鎮,這些人的戰力堪憂。
眼前的嶽託依然還是兵部尚書,殺妾事件後,皇太極本想對付嶽託,但戰場上的連續失利讓他缺少政治優勢,他也擔心造成內部不穩,上次春季攻勢後沒有藉機讓嶽託下臺。
“已派出的有連山關杜度所部十個牛錄,昨曰收到杜度告急後,又派出餘丁千人和包衣兩千人前往連山關,赫圖阿拉已陷入東江鎮重圍,界凡、薩爾滸各處亦發現東江島寇哨馬,奴才沒有派出援兵。”
皇太極微微點頭,遼南其他方向山巒重重,道路多在山地河谷之中,登州鎮最大的可能還是走蓋州方向,後金的兵力必須集中在遼中地區,赫圖阿拉至薩爾滸一線不會耗費兵力救援,那裡距離主戰場太遠。嶽託還是很有擔當,沒有被各處佯動吸引過多人馬,他不在各處部署兵力,而是讓薩爾滸和界凡等地自行固守,在瀋陽保留了一支騎兵,一旦明軍進入平原地區後,再由這次騎兵發揮機動優勢,在平原地區作戰,攻擊或拖住那些步兵爲主的明軍。按能力來說,嶽託確實是子侄輩中最能幹的,如果不是殺妾一事,倒能成爲皇太極的有力臂助。
皇太極淡淡說道:“登州鎮有什麼動靜?”
“連山關有一股登州兵,杜度尚未查探清楚人數,赫圖阿拉亦有一股千人左右的登州兵,圍城後便斷了消息,東江軍四處出擊道路斷絕,詳情亦不清楚。蓋州南邊登州軍雲集,據派出的巴牙喇哨查探,榆林堡以南連營數十里,官道上車馬不絕。”
“還是蓋州。”皇太極輕聲道,“咱們出發吧。”
嶽託趕緊道:“還有一事,前曰烏納格的哨馬在西平堡舊城發現一股遼鎮兵馬,領兵的是祖大樂,騎兵千餘步軍兩千,另有民夫若干。”
“遼鎮?”皇太極轉頭看過來,“他們以爲我大金抽不出人馬,便也跑來乘火打劫了?祖大壽還是小氣了些,這點兵馬打劫也不太夠。”
嶽託低聲道:“大汗,奴才認爲應先打此股,大戰之前先獲小勝,既振奮我軍心,亦斷去遼西的隱患。”
皇太極贊同道:“讓阿濟格領本部甲兵,薩哈廉領駐牛莊之正黃、鑲黃兩旗烏真超哈進擊西平堡,讓他們不要追過大淩河。”
“喳!”
皇太極對身後濟爾哈朗等人道:“大軍開拔,咱們去遼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