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旗,出來跟我走。”車爾格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張忠旗一臉媚笑的走出來,看着車爾格討好的道:“車爾格主子,這次又要去哪裡勞役。”
車爾格是分管張忠旗的封得撥什庫,以前看在老牛錄額真的面子上,對張忠旗還算好,現在的賴達庫一來,他也不再對張忠旗客氣了,只是帶着點嘲弄的看着張忠旗,“誰告訴你是服勞役,你還想着以前老主子在的時候,儘讓你去煮鹽行獵撈好處?你一個尼堪擡旗的,有你挑的麼?”
張忠旗訕訕的笑道:“奴才不敢,奴才都聽主子的。”
車爾格冷冷的看着張忠旗道:“帶上你自己的行糧馬匹,跟老子去瀋陽,大汗要練漢軍。”
“主子,漢軍不是在阿哈里面選麼。”
“咱們牛錄包衣在旅順死得差不多了,沒有那許多包衣,擡旗的尼堪倒不少,你就是擡旗的尼堪,主子選你去,你就得去。”
張忠旗吞了一口口水,此時正好塔克潭從門外過,他聽到車爾格的話後嘿嘿冷笑一聲,“尼堪就是尼堪,別擡旗了就不知道自己是奴才。”他說完咳嗽一聲,呸一聲把一口濃痰吐在張忠旗的衣服上。
張忠旗不敢去擦口痰,也不敢有任何怒意,他知道塔克潭還記着上次自己打了海蘭的事情,後來他專程去登門解釋,被塔克潭和海蘭一通亂打出來,根本沒說上話,他也不能在外邊大叫說當時是爲了去擋着牛錄額真大人,所以只能吃了個啞巴虧。
塔克潭罵完就扭頭走了,他現在是白甲,在這個牛錄中已經所剩不多。雖然上次海蘭衝撞賴達庫,但後來也只被罰了一頭牛,身份依然遠遠高於張忠旗。
張忠旗在心中暗暗罵了幾句,他都救過塔克潭幾次了,上次海蘭的事情也是好心去幫忙,居然落得個這個對待。說到底塔克潭從來沒有把他當做同樣的地位看待,所有事情都是
車爾格交代完就走向下一家,那家是張忠旗的鄰居,張忠旗連忙跟在後面,對車爾格小心的道:“車爾格主子,這馬上就要秋收了,是不是等收完糧再走?”
“當然收完糧再走,你家每畝交五斗,少了一斗就要你人頭落地。”
張忠旗呆在當場,他雖說有五十畝地,但很多都是貧瘠之地,靠水源又遠,今年這樣的大旱季節裡面,也只有二十來畝能收到糧,而且大多都只有九鬥上下,其他二十多畝基本沒有收成,這樣交下來壓根就沒有存糧了。
此時車爾格已經到了那家門口,正要去吧門踢開,張忠旗連忙跑到車爾格身邊,從懷中摸出一塊五兩的銀子悄悄塞過去,“領催大人,求您通融一下,奴才這一響地都是差地,出不了多少糧,還請領催大人給奴才減些。”
車爾格摸摸銀子,徑自收入懷中,對張忠旗揮揮手,也沒有說減不減的。在張忠旗惶恐的眼神中,車爾格上去對着鄰居的大門就是一腳,破爛的大門頓時破了一個大洞,車爾格又是幾腳把那些木板踢開,從破洞中走了進去。
張忠旗在外邊朝裡面張望,這家也是個擡旗的包衣,名叫王三兒,旅順之戰的時候不知去哪裡砍了一個登州兵的腦袋,當時他們這個牛錄的旗丁損失慘重,這包衣便弄了個旗人的身份。不過他從來沒有出去搶劫過,沒有什麼積蓄,連牛都要從張忠旗家中租借,過得十分辛苦,雖然有個旗人的身份,但比起那些主子手下的莊頭還不如。他家中有四口人,一個媳婦和兩個小孩,最近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張忠旗開始還接濟一下,後來自己都吃不夠,也就不再借糧給這王三兒。
車爾格在院中站着喊了幾聲,裡面沒有迴應,車爾格往正屋走去,張忠旗怕他又把人家正屋的門踢爛,到時冬天得冷得夠嗆,連忙跟在後面進去,院子裡面十分簡陋,馬欄牛欄裡面都是空的,唯有東南角的柴垛還夠多。
以前這家的主人是個甲兵,死在了復州,一般真夷戰死之後,若是沒有直系親屬,那他所遺留的資產、妻妾和未成年子女都由本牛錄的額真處置,但處置之前要報給本旗主旗貝勒。這家甲兵只有一個媳婦,最後不知誰收了,房子就被分給了這個新擡旗的王三兒。
張忠旗趕在車爾格之前去拍正屋的門,那門一拍就開了,門葉緩緩打開之後,張忠旗瞪着眼睛看着正屋中的情景。
王三兒和他女人縮成一團靠在正屋的糧櫃旁,懷中抱着兩個孩子,四人骨瘦如材,在糧櫃旁一動不動。
張忠旗顫抖着手指伸過去探了一下鼻息,四人都已經死了,屍體早已冰涼,再看看糧櫃中,連一粒糧食也沒有剩下,一家子竟然是餓死的。
他們牛錄已經餓死不少的人,張忠旗靠着每次出征偷摸的東西,存下不少銀兩,勉強拖過了糧荒,每日能吃個半飽就是十分幸福的事情了。
王三兒這樣剛擡旗的,沒有積蓄又拖家帶口,境遇比張忠旗差了很多。後金的包衣可以有自己的家室,只是子女也算是主子的包衣,也可以有少量資產,不屬於那種完全的奴隸,以前年景好的時候,當包衣也能吃飽,主子出去打劫回來,總歸有些好處。
現在這樣的災荒一來,糧價漲到平日的六倍以上,別說包衣了,連他們牛錄的真夷都餓死不少,很多真夷家中也沒有多少錢財,該斷糧的同樣斷糧,也沒有人會可憐他們,財富仍在向軍事貴族快速集中。
車爾格見王三兒死了,大聲罵了一句,在原地合計了一下,看看他所管的丁口中還有誰家能湊包衣,徑自出門去了,留下張忠旗一人在這個空寂的院落中。
張忠旗早已見慣了生死,很快便恢復過來,他蹲下對那幾個屍體一邊磕頭一邊道:“王三兒兄弟,別怪我沒借糧給你,我剩的也不多了,給你的話,我家就該餓死人了。反正我就不吃你了。。。我也從來沒吃過人,但保不齊別人要吃你,我晚上再來埋你好了,免得被人看到埋在何處,再把你們挖出來。你死了就死了,以後別來找我。”
他說完後屋中靜悄悄的,這裡畢竟不是戰場,戰場上有各種聲音可以分散注意力,張忠旗對這種寂靜而陰森的環境有些心慌,急急忙忙出門回家。
他一進自己院子立即安心不少,趕緊的把大門掩上,屋中傳來他兒子的哭聲,張忠旗呆滯的臉上浮起笑容,他微微擡頭看着頭頂的藍天喃喃道:“要去瀋陽當漢兵?這日子過得。。。黃善要是留下來,沒準就該他去,或許已經餓死了也可能,不知道他怎麼樣了,登州真的有白有屋說的那麼好麼?”
。。。。。。
“這他媽就是阿鼻地域啊!”黃善全身癱軟的倒在牀上哀嚎。
唐瑋在他對面牀上耷拉着腦袋,他們已經訓練近兩月,強度越來越大,今日跑了二十里路。
唐瑋參加過河南剿匪,知道急行軍的用處,但這樣跑着走二十里路實在體力難支,聽說明天還要背甲行軍七十里,新兵沒有鎧甲,是用石塊放在揹包中模擬鎧甲重量。
每天沒完沒了的隊列、宣講和體能訓練,火槍的空槍操作簡直練到他想吐,他現在對戰兵營完全是一種厭惡,那身漂亮的秋季紅軍裝看着也不再順眼。
不過此時想走也走不了,有懈怠就要捱打,開始時用竹鞭,八月底天氣稍涼後加了衣服,竹棍就換成了短木棍,到冬天就要換軍棍,打起來反而更痛了,至少唐瑋的屁股已經多次負傷。
旁邊的謝飛精疲力盡的道:“可惡,晚上還有兩百次伏地挺身,俺全身都散架了,怎麼做得動喲。”
唐瑋怨恨的看一眼房間中間位置的袁穀子,那小子還沒滿十七,是個河南來的孤兒流民,運氣好被選中當了袁谷生的養子,從屯堡校一學完就參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些訓導官洗了腦,啥都聽教官的,而且一點折扣都不打,連帶着還要告發那些偷懶的人。所以有這個內線監督着,他們晚上想偷懶免掉那兩百個伏地挺身都不行。
輕就在上嘴脣留了鬍子,他叫做彭雲飛,是鰲山衛的人,家中是漁民,雖然說沒錢,但肉沒少吃,長得是五大三粗的。他雖然以前和唐瑋不認識,但兩人算是老鄉,口音幾乎相同,所以雖然不在一個伍,還是很快就混到了一堆。
他對唐瑋低聲道:“胖子,還有煙沒有?”
唐瑋不耐煩的道:“沒有,上次買的抽完了,現在沒功夫跑去買。”
“說十連那邊有人買到了,可以去那裡買,就是要出高價。”
唐瑋瞥一眼袁穀子那邊,“老子敢出去麼,今日長途越野行進的時候,老子抄了個近道,又被袁穀子這狗才告發了。”
彭雲飛牙齒磨了幾下,“老子也被他告了兩次了,咱們不能忍着啊,在老家老子一早就揍他了。”
旁邊的謝飛連忙湊過來,“就是,咱們怎麼收拾他。”
唐瑋眼珠一轉,對黃善招手道,黃善已經聽見了,他擺擺手道:“就別叫我了,我怕教官回頭收拾。你們也別去,毆打隊友處罰很重的。”
彭雲飛過去一把抓過黃善拖過來,低聲對他罵道:“你不參加,以後就沒你的煙抽,酒也沒你份。”
黃善愁眉苦臉的想了片刻點點頭,四個人腦袋圍在一起,彭雲飛轉頭看看就在旁邊的蘇粗腿,那蘇粗腿裝作沒有聽見一般。
唐瑋低聲道:“別理他,咱們晚上的時候。。。”
。。。
軍營的深夜靜悄悄的,連晚上加練的人都已經睡覺了,只有值夜的哨兵和巡邏的鎮撫兵還在各處走動,各處都是一片漆黑。
十三連營房中的士兵都已入睡,大強度的訓練讓這些士兵十分疲憊,屋中鼾聲如雷。
幾個黑影悄悄從長炕上起來,彭雲飛離袁穀子最近,他摸到袁穀子的枕頭旁邊,四個人都到位之後,彭雲飛猛地一把抓起袁穀子的被子,死死捂在他頭上,其他三人一聲不吭上去就對着袁穀子身上亂打。
袁穀子睡夢中突然被人捂頭痛打,驚慌的大叫起來,聲音被被子吸收大半,變成了甕聲甕氣的音調。
幾個黑影拳打腳踢,袁穀子被大的雙腳連連亂蹬,放在腳一頭的盆子和飯碗被蹬得當啷直響,周圍幾個被驚醒的隊友都驚慌的坐起來大聲發問。
唐瑋幾人趕緊壓住袁穀子的腳,謝飛最後對着袁穀子的肚子使勁一拳,打得袁穀子蜷其了身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唐瑋三人乘機跳下長炕,在黑暗中順着中間的通道爬回了自己的位置,捂頭的彭雲飛對着袁穀子腦袋又打了一拳,乘着袁穀子頭暈腦脹的機會轉身就竄回了自己牀上。
此時屋中大部分人都醒了,袁穀子喘了幾口氣,又大聲呻吟起來,唐瑋和黃善等人都在自己牀上問道:“咋地了!咋地了!出啥事了?”
屋中人紛紛去找火種,王湛清大聲道:“都他孃的別動,老子去找火去,都別說話,伍長點自己的人,點到的先答應着,誰下牀老子揍誰。”
謝飛咳嗽開始點名,黃善和唐瑋都大聲答應,屋中一時點名和答應聲不斷,這時大門嘭一聲響,兩盞燈籠迅速的衝進來,巡夜的基地鎮撫兵進來就大聲吼道:“全部安靜,夜間休息號之後都不得喧譁!”
屋中立即安靜下來,這些新兵進基地以來都被這些鎮撫兵和教官打怕了,體罰的花樣也是千奇百怪,唐瑋甚至被罰蹲在倒過來的凳子四個凳腳上,蹲了半個小時。現在只要是教官說出來的話,沒人敢打折扣,包括王湛清這樣號稱打不怕的在內。
劉柳教官很快就趕來,他問了王湛清事情經過,王湛清當時睡得稀裡糊塗的,也是過了好一會才弄明白,哪裡能完全還原。
劉柳打着燈籠湊到袁穀子面前,只見袁穀子臉上腫了一處,這個袁穀子經常舉報有隊友偷懶之類,劉柳心裡實際上不是太喜歡這種告狀的,但他作爲教官也不能說出來。今日顯然是那些隊友在報復這個袁穀子,打架鬥毆在軍中常見,只要不打殘打死了,最後都是不了了之,捱打的就是活該,不過那是戰兵營,新兵的這種報復行爲就是挑戰教官的權威。
劉柳冷冷問道:“知不知道是誰打的?”
袁穀子咬着牙前後看了一圈,搖搖頭道:“俺不知道,他們捂着俺的頭打的,也沒有出聲,俺說不出來。”
劉柳心裡搖搖頭,這個袁穀子真是老實,連誣告都不會。角落裡面的唐瑋和黃善得意的交換了一下眼神。
他只得問道:“一點都沒看到?”
“沒。。。沒看到。”
劉柳直起身子,仰頭看看屋頂,最後眼光落到王湛清身上,“既然找不到人,就只能這樣了。除了袁穀子之外,全隊人罰跑校場十圈,伏地挺身兩百次。王湛清帶隊無方,免去隊長一職,今日起由袁穀子擔任隊長。”
“啊!”唐瑋張大嘴,忍不住發出聲音。
整個屋子的人都呆住了,劉柳不理會他們,大喊一聲道:“立即穿衣出發!”
兩個鎮撫兵立即抽出短木棍,屋子中一片人影亂晃,全部人都開始飛快的穿衣,蘇粗腿一邊穿衣服一邊湊過來低聲對唐瑋罵道:“你們幾個狗才把老子害苦了,再有下次老子踢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