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致十歲便隨父親王績外放江浙,也就偶爾元正新歲才歸京都,與京中子弟士人鮮少相熟,縱然與當年裴十一郎,也是因爲幼時情誼,後分別兩地保持書信。卻因賀湛少小遊歷,至江浙與他結交,兩人漸成莫逆,直到機緣巧合師從蔣渡餘前,賀湛一直寄居錢塘王宅,雖是外姓,卻儼然王十一娘姐妹異姓兄長,故而今日在家中“巧遇”,王十一娘姐妹倆也不覺任何詫異。
不過柳十一娘只見賀湛看向她時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便知這位必是心存故意製造巧合。
可她今日到底是跟蕭氏拜會王家,屬正式“外交”,即使眼下是與王家小娘子遊玩賞苑,身後也跟着傅媼與青奴照應,要擺脫衆人與賀湛私話,又不能顯出故意,也不是易事。
是以當禮見過後,賀湛用那頗帶戲謔口吻問詢“柳小娘子可還記得我”時,小丫頭立即心領神會。
“當然記得賀十四郎,歸京途中與我說過不少各地古蹟民俗,更教過我騎乘。”尤其是在說到騎乘二字時,格外喜悅嚮往模樣。
所以當主人王寧致提議去球場玩樂,王家兩位小娘子自然願意滿足小客人的喜好,一行便走馬觀花般穿過這片桃花林,到了位於西院的馬毬場。
周人非但好音律、重文采,更不曾荒疏騎射武藝,之於貴族子弟自幼便習六藝當中,射、御二藝也相當重要,又自從周初時,擊鞠由吐蕃傳入,爲百年間頗受周人喜好娛樂之一,從宮廷至諸貴,不僅男子常好於球場角逐,便是女子,也不乏球技出衆者。
因而僅管長安地價非同小可,不過但凡興盛之家,皆會不惜代價劃撥出一片不小面積修築馬毬場,除了供家族子弟精進毬技,更可用於舉宴時賓客同樂,一時間,家中是否擁有這麼一方球場,便成爲判斷門第興衰標準之一。
王家眼下既然是“京兆十望”,除家族本爲名門著姓以外,更加至少三十年來,族人不乏高官要員,兩代之內必有因功得爵者,事實上眼下王績長兄王緯,便因在德宗朝主持治澇有功,得封平陽伯。
因家族經久繁盛,宅第幾經擴建,馬毬場也不斷擴張,及到眼下,甚至沿着球場往西,植成密樹傍道供人騎乘遊玩,林中又建不少亭臺樓閣,可供坐覽。
王家姐妹倆因爲也不長居京都本家,兼着袁氏多有拘束,於擊鞠一技卻不熟練,今日眼見兄長得閒,願意教習,一時興奮起來,很快投入到“步打”當中,忙於揮舞月杖追逐彩毬,竟將小客人十一娘拋之腦後。
當然,這也是多得有賀湛肩挑“陪客”之責,自請教習十一娘騎乘的緣故。
傅媼與青奴眼見小主人喜笑顏開,心裡只覺安慰——自從娘子返京,在姚姬“淫威”下,小娘子飽受苛薄,日子過得謹小慎微顫顫兢兢,二人已經許久不見小娘子這般興奮愉悅了。因此,即使當賀湛帶着十一娘騎乘兩圈後,居然往西邊林道跑去,二人也沒有覺得驚慮,只遠遠跟隨在後。
賀湛摧馬往林道上疾奔一陣,估摸着僕婢步行趕至最少也得小兩刻,足夠與十一娘私話,這才籲停了馬,將十一娘抱下馬鞍,到一朱亭“暫歇”。
“柳家人待你如何?”這當然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待柳十一娘,固然是不錯。”
賀湛眼中光華一沉:“那日我言中之意,你到底是聽明白了。”雖未曾明言,想必以他裴五姐之智,應當會懷疑柳家與裴鄭滅族一事也許相關。
他打量着眼前女孩兒,面貌身量當然與記憶中的裴五姐毫無相似之處,這時還是天真稚趣模樣,許是因爲剛纔一路疾跑,被撲面暖風逼得氣息吁吁雙頰緋紅,只那雙眼眸深處,細看來暗藏機鋒,纔有幾分熟識。
“蒹葭。”他不由得輕喚舊時稱謂,當年裴五姐封封書信後掇名號。
於是女孩眼眸深處,更涌起許多情緒。
“當年裴鄭一案,究竟如何?”賀湛依舊問出了這句。
十一娘垂眸,略經沉吟,開口時雖然仍是童稚之音,卻別帶一種沉重:“我沒有實據,唯母親臨終時言,裴鄭決無謀逆之行,我深信我之父祖我之外王父與舅父都乃忠耿之臣,並非亂臣賊子。”
“我不需實據,只要是蒹葭伊之言,便深信不疑。”賀湛也早料到這樣結果,此話說出沒有半點遲疑,他深吸口氣:“你今後如何打算?”
“察明真相,爲裴鄭昭雪,讓一應兇手償命。”女孩兒神情平靜,口吻也不帶絲毫狠戾,卻擡眸看向賀湛,清澈幽黑的眼睛裡自有一種堅決。
“我會助你。”賀湛握緊拳頭。
十一娘輕笑,緩緩搖頭:“十四郎,這事艱險非同小可,我本不應將你牽涉進來,可是我也深知憑我一己之力實難達成所願,的確需要你援手。”
賀湛亦笑:“是很艱險,想必你已想到,僅憑謝、姚等人決不可能污陷裴鄭兩門入罪,他們身後,必有元兇推動設計。”
而這個元兇……
“是聖上。”
“是賀衍。”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十一娘微咪眼角:“賀衍確是最可疑者。”
想要如此徹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根除裴鄭二族,似乎也只有九五之尊當今天子纔有這樣能力。
賀湛緊盯着女孩的眼眸,那當中,卻不像有絲毫傷慟悲憤,他不由再度深吸口氣,雖知往事殘忍,卻仍舊問道:“逆案之前,可有些微預兆?當時……究竟發生什麼?”
發生了什麼……十一娘搖頭,無論是前世抑或新生,她無數次回想那段舊事,企圖找到蛛絲馬跡與些微異樣用以證實心中猜想,可回回卻是徒勞無功,反而越是回想就越添疑惑。
“裴相國當初諫言立長,稱大皇子仁孝寬和,而百官也多以爲大皇子寬仁賢善,難道說,這只是表面?”倘若設計誣構裴鄭謀逆大罪致使滅族者真是當今聖上,無疑其多年仁孝寬和皆爲僞善,實則陰狠果辣,才能作爲此等背信棄義陷害忠良之事。
而做爲賀衍正妻,裴後自比外人更易察覺本性,賀湛纔有此問。
但他卻在一貫機敏的女子眼中看到了茫然疑惑之色。
得知德宗決意立長,並賜婚,她即將嫁入東宮未來母儀天下,那時,似乎她並不覺得欣喜,只因對大皇子賀衍殊無印象,唯聽祖父曾經提過因德宗之故,大皇子對學業頗爲荒疏,爲得德宗心意只於音律歌舞用心,雖具性情溫和,對上恭孝,出身尊貴卻不驕狂肆恣等優長,然而終究還是失於果斷,有過於優柔懦弱之憂,要非德宗龍體已然欠安,而小皇子賀燁又太過年幼,其外王父與舅兄崔家父子甚至早露野心,祖父也不會因爲憂慮國無長君外戚弄權,力主立長。
賜婚旨意頒下,父祖更添憂慮,並不以此盛寵爲喜,然而天恩難卻,她固然不喜賀衍堂堂男子過於優柔,也明白身爲裴氏女身上責任,受家族親長庇護愛惜多年,又哪能任性不顧家族?是以靜心備嫁,自無二意。
然而嫁入東宮,賀衍待她一直愛重,諸多體貼入微,漸漸讓她相信洞房花燭夜,這男子執手盟誓之辭——願攜手共老,結伴終身,不離不棄。
後來賀衍登基貴爲九五,待她卻一如新婚燕爾時,夫妻之間從無爭執矛盾。
陰險毒辣?她縱然回想千百遍,也實在沒有在賀衍身上發現些微。
那場大禍前,究竟有無預兆……
十一娘沉吟良久,最終也只是搖頭,脣角牽起一抹冷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