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一年,韋太后壽辰的日子。
並不是整歲大壽,但韋太后依然決意舉宴慶祝,當然照舊還是由小皇帝這個“孝順兒子”提出,韋太后再三推辭,卻無法阻止天子這一孝道之舉,一連七日,長安城中張燈結綵,莫說各地州縣屬官進京祝壽那頗爲壯觀的隊伍,就連市坊平民,也在坊官的組織下,分批排序地往宮門前跪賀太后千歲。
與往年不同的是,這一年太后千秋宴上,赫然由三大異族王佔據重要席位,太后對他們極其禮遇,蜀王這個大周名正言順的親王,反而不敵三個異族王威風赫赫。
正宴之後,照常要往宮苑裡飲酒賞樂,因爲太后聽政已經多年,大無必要再奉行男女分席,故而已婚男子多數是與妻子同坐,比如賀清與柳九娘,坐席便在宗室子弟一撥,原本四圍都是自家親朋,倒也不需要強顏歡笑的應酬。
賀清與賀佶一樣,雖說九月孝期已滿,可以出席宴會,然而畢竟豫王這位家主仍在服喪,他們當然不可能如同其餘人一般歡聲笑語,只韋太后的千秋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推卻的,今日只好出席,可無論賀清,還是柳九娘,顯然與喜慶熱鬧的氣氛格格不入。
祖父與伯父相繼去世,雖說賀清做爲孫輩、侄輩只服齊衰一年,於大周慣例是九月,但賀清心裡清楚兩位親長的真正死因,心中悲憤當然不會因爲喪期已滿便煙消雲散,被迫出席宴會已然是不甘不願,又哪裡能夠談笑自如。
好在四周除了他的兄長,便是堂兄,心情與他都差不多,只是悶坐着而已,誰也不需要應酬誰。
柳九娘也在慶幸楊氏這個侄媳婦因爲豫王世子妃,在豫王夫婦仍在孝期的情況下,代替豫王妃坐在太后近前,與她隔着老遠,倒讓她避免再受一番冷嘲熱諷。
不過賀清夫婦的清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爲鐵勒王好幾個兒子,輪番上陣,不知爲何偏就糾纏上了賀清,強逼着觥籌交錯,賀清酒量本就不佳,心情又十分鬱卒,幾盞酒後便有些不支,可無論怎麼婉言謝絕,對方仍然不依不饒,賀清就算與世無爭,也被對方的無禮威逼挑得心頭火氣。
還是柳九娘小聲提醒:“千萬不能讓太后看出夫君心懷悲憤,更不說與鐵勒王一系爭執,夫君稍有衝動,便會爲家族引來禍患。”
賀清的長兄甚是感激地衝柳九娘頷首,也勸告弟弟:“一定要隱忍。”
當鐵勒王的兒子們再一輪過來逼勸時,賀清雖然沒有發怒,但無論如何都不願再飲酒了,只連稱“不勝酒力、甘拜下風”,可即便這樣,也讓拔野氏幾個兒子惱怒起來,尤其鐵勒王世子,竟高聲喧譁:“莫不是賀郎仗着你爲宗室子,便小看我等?”
又忽聞一聲嬌俏:“哥哥們何必欺負本份人,連我都看不過去。”
只見拔野真款款前來,披散着天生捲曲的褐發,穿一襲大紅金繡的胡服,那雙顯然要比漢人女子更加深遂的眼睛,蘊含着一目瞭然的挑逗之情,不僅賀清立即避目,便連他的兄長們也都紛紛轉開面頰。
這當然讓拔野真滿腔熱情爲之一冷,不過就此偃旗息鼓可不是她的脾性,照樣落落大方跽坐下來:“賀郎勿怪,我們鐵勒人一貫直爽,不會那些客套禮節,兄長們是想與賀郎結交,但在我們草原上,一貫是以酒會友。”
說完話仍舊直勾勾地盯着賀清,只用手重重一扯長兄的袍子。
於是鐵勒王世子這纔將不憤的神情緩和下來:“是我魯莽了,賀郎不要見怪。”
賀清只好應酬:“並不曾怪罪,但恕某今日實在不能多飲了。”
從頭到尾就沒搭理拔野真。
拔野真怒火中燒,但不衝賀清,只衝從始至終緘默無語的柳九娘:“都說柳娘子出身名門,又明豔端方,可我怎麼覺得,也是名不符實呀。”
九娘微微一笑:“易傳有言,方以類聚物以羣分,我與郡主性情差異甚大,難免話不投機,雖說如此,我卻仍覺郡主不失直率,故並不惡鄙。”
如此“高深”的話,完全脫離了拔野真的理解範疇,她甚至聽不出好壞來,這時九孃的長嫂李氏又微微笑道:“我們不怪拔野郎君魯莽,也領會得郡主好意,既不存嫌隙,還請郎君及郡主歸座,免得造成旁人誤解,那就有違郡主善意了。”
拔野真原本豎着眉頭想要立時發作,但也意識到周遭郎君們仇視防範的目光,尤其是起初對她置之不理的賀清,此刻也冷冷瞪視過來,她立即明白過來,雖說萬分不甘,但勝過大周女人們的好勝心佔據上風,也只好故作大度一笑了之,假模假樣與柳九娘及其妯娌們客套幾句,灰頭土臉歸座。
但拔野真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比身份,她這個郡主當然要比柳九娘一介臣子之女尊貴,論容貌,也更比柳九娘嬌豔嫵媚,怎麼賀清連正眼都不肯瞥顧,除了怒目相向!
鬱怒之餘,正巧謝瑩經過,拔野真一把拉住好友:“都說你們漢女習得狐媚之術,那究竟是什麼妖法?”
這話音量雖大,好在拔野真的坐席接近太后,在一片琴樂齊鳴以及談笑風聲中並不那麼高亢震耳,謝瑩又立即將她拉離了十餘步,這才勸道:“可是受了九表姐擠兌?郡主你也不想想,你當人面前對她夫君含情脈脈,依我那九表姐之性情,萬萬不會給你好臉色,也怪我沒將九表姐厲害之處告訴你,只我今日實在不得空閒……”
“我就想知道你那表姐有什麼好,竟然膽敢如此囂張!”
這話剛好被楊氏今日帶入宮苑的婢女耳聞,謝瑩與她目光一遇,又笑着安撫拔野真:“九姐祖母,連太后也得喚聲阿姐呢,自然有那底氣,郡主,今日可是太后千秋宴,便是有氣,也得先行忍耐下來。”
不由分手便擺脫了拔野真,依然回到太后身邊討好奉承去了。
今日衆多賓客,雖說是絕大多數都沒有資格讓婢女跟隨,王妃、世子妃等又是例外,楊氏那“心腹”婢女“恰巧”聽得謝瑩與拔野真的對話,趕忙暗中知會了楊氏,又極盡挑唆之能:“世子妃,那個鐵勒郡主,分明看中了十郎,因而不滿柳娘子,世子妃莫不如藉此機會,激化柳娘子與郡主之間矛盾,如今太后對鐵勒郡主處處遷就,必定會重懲柳娘子。”
聽說拔野真竟然敢覷覦賀清,楊氏原本也是怒火攻心,但被心腹後頭的話一提醒,又立即轉怒爲喜了。
可不是如此,要是能夠激發這兩個女人在太后千秋宴上爭執,太后必定會嚴懲柳九娘,說不定會將她休棄!
雖說楊氏自知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與賀清結髮夫妻了,但她就是看不順眼賀清與柳九娘琴瑟和諧相敬如賓,如果柳九娘獲罪,甚至被休,賀清當然不可能接受始作俑者拔野真,到時她便有了機會安慰勸導,說不定就能打動賀清,就算無緣夫妻,只要有肌膚之親,也不妄她這些年一往情深。
就算賀清不願接受她,到底還是極大機會剷除柳九娘這根眼中釘,楊氏被滔滔妒火焚燬理智,她立馬決定緊緊把握住這個不可多得的時機。
妒嫉讓人瘋狂,更何況一個既妒嫉又愚蠢的人。
故而楊氏幾乎立即終止了對太后的討好奉承,而是有意接近拔野真。
“郡主,妾身早前似乎留意見,郡主與十嬸像是有口角之爭,郡主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妾身十嬸性情一貫驕縱,不大懂得禮數,妾身代十嬸致歉,還望郡主寬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