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仰馬翻。
繼強震當天尾盤跳水之後, 第二日開盤伊始各版塊龍頭股領跌,日經指數一瀉千里,近兩年稍稍恢復些生氣的泡沫經濟彷彿再一次回到了崩潰邊緣。
東京證交所籠罩在愁雲慘霧裡, 臨時發佈了禁止券商投機套利的細則, 巨大的電子屏幕上數據雜亂無章的跳動刷新, 走勢頹靡。
跡部景吾的專機於當晚抵達東京, 來不及休整就馬不停蹄趕回公司召開加急董事局會議商討對策。供應商銷售商反饋信息、損失統計、補救方案、股市激勵措施, 一摞摞文件經過各部門彙總處理呈上桌案,總部大廈辦公室的燈光徹夜長明。
屏幕上花花綠綠的K線圖讓跡部倒盡了胃口,犀利的眼神狠狠鎖定, 似乎要將那臺性價比超高的電腦盯出個洞來。扔了鼠標倦極似的向後靠,明晰的五官隱在半明半昧的光線裡, 稍稍顯得陰鷙。
眼底泛起淡淡的青影, 他閉上眼睛, 長長的睫毛蓋下來,終究有一絲疲憊爬上眼角。
她還是沒有消息。
因爲氣象預報說當天下午海面風力較大, 所以導演決定在早上提前進行拍攝。順利拍完最後一組鏡頭,劇組返程的時候水萌卻沒有一起回來,只說是還有事要辦。她的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要麼就是不在服務區。部分重災區的通信網絡尚未恢復,而電視報紙雜誌網絡, 通篇一律的報道, 財產損失不可估量, 傷亡人數直線上升。
跡部不想去看。
照理來說, 她在那裡應該沒有熟人, 到底要去辦什麼事,他一無所知。
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她的朋友,她的親人,她的交際圈,她平日愛去的地方,他到底瞭解多少,警察問起的時候,他竟然啞口無言。
他就只是忙,忙着他的應酬,忙着他的生意。
他甚至不曾陪她逛一次街,散一次步,回一次孃家。
出席宴會需要女伴,他就讓助理打個電話,送一套亮麗的晚禮服去,把她打扮的光彩照人,然後不出意外的收到男人豔羨的目光。他把她當一個漂亮的花瓶,或者他養的寵物,儘管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
跡部景吾的時間有多寶貴,他關心的是投資報酬率利潤最大化,他沒有多少溫情可以用在花前月下。
興致來了就賞她些東西,也不過按照自己的喜好,他覺得她穿着會好看,他看着養眼,就買給她,也從來不知道她喜不喜歡。
就算他們抱在一起睡的夜晚,他也只顧自己酣暢淋漓,忘了問問她是否和他一樣陶醉。
他忘了她也會寂寞,她只願意跟大肚子的貴妃傾訴,從來也不來煩他。
她不說,不抱怨,他就當不知道,理所當然隨心所欲的過。
她好像不清楚手冢的情愫,他曾有過慌亂和懷疑,可他們是夫妻,手冢說過的,主動權在他,除非有一天他不要她了,否則誰都不能把她奪走,他絕不允許。
他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被人愛,他不會愛人,跡部家的男人是不可以有弱點的,在很多年前他就意識到這點。
她別想仗着他的喜歡來要挾他。
我根本就不要喜歡她,他對自己說。
原來水萌不見了的時候,他們的聯繫就限於一串無意義的手機號碼,和她名字上冠着的ATOBE姓氏,僅此而已。
一次地震,他究竟把她丟在了哪裡?
討厭思考這個問題,他需要工作,不停不停的工作。
這麼大的身家,這麼多人盯着他,在這個節骨眼,他本來就有做不完的工作,就算別人做完了,他也有辦法找到新的事情做。
忍足侑士推門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跡部仰頭靠在皮椅裡對着天花板微微出神的樣子,他輕輕的嘆了口氣。
把溫熱的米粥放在辦公桌上,忍足踢了踢他:“喂,來吃點東西。”
跡部以極其倦怠的姿勢沉在椅子裡,紫灰色的額發凌亂的垂在額前,轉頭斜了他一眼,太長時間沒說話,音色些微沙啞,“你怎麼來了?”
“跡部老爺子在醫院裡。”忍足扶了下眼鏡,鏡片上劃過一兩道白光。
“爺爺怎麼了?”聞言跡部有了點精神,他坐直身體。
“血壓有些不穩定,”多半也有些擔心的緣故,忍足斜靠着辦公桌,落在窗戶上的剪影修長,禁不住微微嘆息,“暫時沒有大礙,但要觀察幾天。”
“我去看看。”跡部想去拿外套,卻被一把拉住了手臂,忍足盯着他,幽幽笑起來,“你去了我保證老爺子的血壓會更高。”
眼底浮起的一兩絲空濛的色彩很快被壓制下去,跡部皺了下眉。
“瞪我做什麼?”忍足侑士懶洋洋的笑,伸手撣了撣他白襯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看看你現在這副尊榮,估計水萌回來看見,就不要你了。”
要是跡部景吾這朵玫瑰花枯萎了,我就休了他,這是水萌親口跟他說過的。
他過來的時候正好路過手冢的辦公室,日本大公司的高管大多在加班加點,跡部財閥也不例外,本來忍足是好心去問候一下,沒想到人家絲毫不領情,這位首席法律顧問冷着臉直接把他掃地出門。
聽美由紀說手冢表現的很平靜,表面上一點看不出異樣,工作效率頂呱呱,只不過她出入辦公室更換咖啡杯子和菸灰缸的次數直線上升。
美由紀是女孩子,心思細膩,怕他心情不好都憋在心裡,就去找他談心。結果手冢很耐心的和她從救援知識講到死亡鑑定,日本民法典規定,在自然災害中失蹤的,要滿兩年利害關係人才能申請裁判所宣告其死亡。而那些沒有家屬認領的屍體,則會在提取DNA樣本後火化並葬入公墓,數目繁多的基因鑑定會持續數年甚至十數年之久,一輩子都找不到匹配的也有。
“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手冢的語音冷到結冰。
那是他的死穴,美由紀那會兒嚇得連連搖頭,然後她擔心也只在心裡,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關於水萌安危的事情了。
還有因爲後悔沒陪着表妹去拍攝而在劍道室砍草人泄憤的真田,不過都是些不正常的男人,忍足在心底總結。他爲什麼要來這裡,他也不正常麼。
盯着跡部草草的喝了粥他才趕回醫院,這幾天餘震不斷,受傷病人增加,還有從災區轉移出來的,當他忍足侑士真的那麼有空啊?
東京,雨夜。
跡部財團私人擁有的直升機在災區參與救援,總裁夫人至今下落不明。
只有在這種時候人類纔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這世上也總有跡部景吾無能爲力的事情,他甚至不能像鳳一樣去教堂爲那些災民祈禱。
他不信鬼神,上帝不會給他作證。
只有在夜深人靜的午夜他纔敢執着的盯着電視屏幕,不同的畫面,相似的痛苦,窗外的鬱金香在溼冷的雨水中凋零的只剩下了細墨色的蕊珠。
家屬專用的那部手機靜靜的躺在沙發一角,除非找到她,沒人敢打這個電話。
光與影淺淺的流淌在面孔上,跡部疲憊的想要關掉電視,在屏幕即將按下去的那一秒他恍惚是看見了熟悉的輪廓。背後是災難後放晴的藍天,她微笑着蹲下身子擁抱了一個哭泣的小男孩。
彷彿時光斷點,跡部愣住,任由暗色的屏幕在黑暗中泛着淒冷月光。
然後他瘋狂的重新打開電視,在一個個頻道漫無目的的搜索。
腦海中一閃而逝的念頭,這也許只是他的錯覺,在她生死不明三天後,關於她的,短暫而瑰麗的幻覺。然而下一秒鐘,巨大的反差要把人逼瘋,他告訴自己這是真的,這一定是真的。她一定還活着,和他一樣呼吸着藍天下的空氣。
擡起眼,他看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含着眼淚破涕爲笑,那是地震中倖存的孤兒。有人問他,爸爸媽媽呢。孩子單純的眼睛露出茫然,然後低下頭憂鬱起來。女記者抱着他,問你害不害怕,他卻倔強的搖着頭,“不怕,”攤開手心,一枚鑽石鍊墜在日光下閃着微光,“我有大姐姐的LUCKY STAR。”
小小的鳳梨形狀,淺淺的明黃色,熠熠的閃,像是情人明亮眼睛。
牀頭的空首飾盒,第五大道的Tiffany,他一見鍾情的LUCKY STAR。
跡部景吾猝然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