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他醒了……”
泰爾斯在一片混亂的人羣中醒來,睜眼就看見拉蒙的大鼻子。
剛剛是怎麼回事?
魔能槍射中了我……
又是一次“失控”?
他喘着氣,拉蒙從視野裡被擠走,繼而擠進來的普提萊的瘦臉,懷亞焦急的表情,以及埃達斗篷下的半截臉蛋。
“怎麼了?”泰爾斯無力地問道。
“都讓開,讓開!尊重一下醫生!”拉蒙不滿的聲音從旁邊傳來:“給我們一片空地!殿下需要進一步的檢查!”
視野裡的三張臉消失,拉蒙的大鼻子重新出現。
“我怎麼樣了?”泰爾斯感覺着自己的全身,輕聲問道。
“你現在很好,事實上,一般人都不會有你這樣的生命力和恢復力……”一臉狼狽的拉蒙皺着眉道:“但是你的身體……”
“好了,”泰爾斯打斷了他,掙扎着坐起來,活動了一下右臂,觀察四周:“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拉蒙明顯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異常……但怎麼能在這種地方談?
但拉蒙似乎不肯放棄,而他的下一句話讓泰爾斯捏緊了拳頭。
“聽着,王子殿下,”拉蒙一邊包紮着他剛剛在混戰中傷及的肩部,一邊咬着牙小聲道:“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我能感覺得到:那些魔能槍不是射偏了……而是你動了什麼手腳讓它們失準了……”
什麼?
泰爾斯竭力控制着自己的驚愕,不讓自己表現得過分驚訝。
他知道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泰爾斯不客氣地回道:“我該起來了……告訴他們王子沒事。”
可是拉蒙還是一臉不滿地喋喋不休道:“無論是異能還是什麼……看他們的反應,我猜這不是什麼人盡皆知的事情,但沒關係,我對你的秘密也沒有興趣,只有一點……”
他低頭惡狠狠地道:“過了邊境就把我放走,我再也不要參加你這該死的旅途!否則……”
“否則怎麼樣?”泰爾斯猛地轉頭,怒目而視:“用你那種讓人起死回生的力量來對付我?”
拉蒙微微一怔。
“你不是個醫生,拉蒙,”泰爾斯冷冷地低聲道:“是的,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你用來治病救人的是另一種力量……”
“我猜這也不是什麼人盡皆知的事情,是吧?”他看着拉蒙難以置信的表情,點點自己的額頭。
“我們晚點再聊這事。”
泰爾斯站起身來,留下呆愣着的拉蒙。
遠處的魔能槍部隊已經撤離了。怒火衛隊正收拾着戰場,把戰友的屍體綁上繩索,每個人臉上都聚集着悲傷與怒意。
該死。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握緊拳頭:如果這就是我以後要面對的一切……
該死。
他擡起頭,埃克斯特的軍營近在眼前。
“發生了什麼?”泰爾斯艱難地走向普提萊,擺擺手示意他沒事:“埃克斯特人……放過我們了?”
“他們在第一發失敗之後就撤退了,”普提萊皺着眉看向泰爾斯:“你確定自己沒事?”
“我沒事,剛剛只是脫力……現在感覺很好。”泰爾斯不容置疑地道。
“魔能槍究竟是什麼?”泰爾斯抓着自己的胸口,心有餘悸地問道。
“攻城與守城的強大兵器,”普提萊搖搖頭:“但每一發都耗資昂貴,來源難得,效率低下。”
不。
不對。
它沒有這麼簡單——從那古怪的名字到神秘的工作原理。
泰爾斯暗暗道。
“恕我直言,殿下,您真的沒事?您剛剛連呼吸都停……”懷亞擔憂地搖着頭,走到他身邊。
“我說了,我現在沒事。”泰爾斯冷冷地打斷他:“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懷亞一皺眉頭。
這是我必須要保守的秘密。
抱歉。
泰爾斯抱着對懷亞的歉意擡起頭,看向前方。
“那是什麼?”泰爾斯眯起眼睛。
前方不遠處,傷痕累累的阿拉卡正與一位騎在馬上的灰盔騎士怒目對視。
“埃克斯特的‘五戰將’之一,傳奇反魔武裝‘旭日軍刀’的執掌者,”普提萊警惕地道:“火炙的騎士,羅姆·圖勒哈。”
“倫巴派他一個人過來,似乎是爲了講和,”普提萊搖搖頭:“如果倫巴真的發了瘋,要把我們都殺光,爲何半途而廢?”
是啊。
說到底,倫巴都沒有理由要殺我。
那爲什麼……
“但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普提萊緩緩道:“無法回頭。”
泰爾斯輕輕點頭。
“您就是泰爾斯殿下?”圖勒哈遠遠看見了泰爾斯。
“在下羅姆·福德·圖勒哈,”灰盔的騎士一邊警惕地看着阿拉卡,一邊緩緩道:“查曼·倫巴大人邀請您與他一晤。”
泰爾斯嘆了口氣,大步向前走去。
“黑沙大公……我本以爲他會更友好一點,”泰爾斯環顧了一圈,看着地上的焦屍和遍體鱗傷的士兵與使團成員,強忍着心裡的不滿:“而不是在殺了我們大半的人之後,再假惺惺地提出邀請。”
圖勒哈擡起頭,看了看遠方的斷龍要塞。
“如果您有任何意見,大可以向大公本人問詢,”火炙騎士在灰盔下的眼神銳利而深刻:“我只負責將您帶到他面前。”
泰爾斯咬着牙呼出一口氣。
正在此時,滿面猙獰的阿拉卡大步流星地走向圖勒哈:“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埃克斯特人?”
王國之怒語含怒火。
“你就算了,阿拉卡,回去吧,”圖勒哈看着眼神不善的王國之怒,調轉馬頭:“大公不歡迎你……無論是你,還是你的衛隊。”
“你只是來護送王子的,不是麼?”
“倫巴不歡迎我,開什麼玩笑?”阿拉卡惡狠狠地道:“他的哥哥死在他手上,他的父親則死在我手上——有這樣的共同點,我們應該很聊得來纔對。”
泰爾斯眉頭一皺。
“尤其是,我殺了他那麼多士兵,他也殺了我這麼多士兵……”阿拉卡寒聲道:“我們肯定會成爲‘好朋友’的。”
“戰鬥已經結束,你無法改變它的結果。”圖勒哈毫不在意地回答,彷彿已經習慣了對方的挑釁:“戰死的亡者固然值得紀念,但生者不能忘記自己的使命。”
“你們的使命是什麼呢?阿拉卡?”
阿拉卡低下頭,看着不遠處一具焦屍被綁上臨時製成的拖索,拳頭越捏越緊。
“你們打得很勇敢,但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圖勒哈冷冷地看着他的對手:“你該慶幸,我們沒有趁機劫奪不動弓。”
“怎麼不試試看?”阿拉卡兇悍地抓起不動弓,把其中一端立在雪裡:“反正你也帶了那把刀,不是嗎?”
“終有一天,我會的,”圖勒哈目蘊精光,他搖搖頭:“但不是現在。”
“終有一天,”他緩聲道:“我們會清算彼此所有的血債。”
阿拉卡死死地盯着他,發出令人不安的冷笑。
“殿下?”圖勒哈沒有再看阿拉卡,他在馬上微微點頭,隨即向軍營的方向伸手。
泰爾斯看了看普提萊,後者給了他一個支持的眼神。
“我想我們沒有其他選擇,是吧?”泰爾斯看着灰盔騎士,後者對他微微一笑。
“好吧,”泰爾斯看着狼藉的戰場,吐出一口氣,向前走去:“我們去看看這場歡迎儀式的主辦人。”
泰爾斯看着表情難辨的阿拉卡:“謝謝您,穆男爵。”
“還有你的……王國之怒們。”泰爾斯猶豫着補充道。
阿拉卡沒有迴應,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衛隊收拾着戰場。
泰爾斯嘆息着低頭,他轉過身,向着軍營走去。
普提萊第一個跟上泰爾斯,懷亞和羅爾夫緊隨其後,埃達則看了看四周的屍體,走到隊伍的後方。
威羅攙扶着傑納德,拉蒙則在幾個士兵的推搡下,不滿地跟上。
“孩子!”
泰爾斯驚訝地回頭,
只見在雪地上,阿拉卡低下頭,把不動弓插回自己的背上。
“我手下的士兵們,包括你的使團,都死了一多半,”王國之怒默默地道:“只爲把你送到這裡。”
阿拉卡·穆擡起頭,眼裡盡是泰爾斯讀不懂的情緒:
“別讓他們白死。”
泰爾斯一怔。
但王國之怒已經轉身。
阿拉卡抓起一道繩索,拖着四五具士兵的遺體,頭也不回地向着來路走去。
他身後跟着僅剩的怒火衛隊,以及被他們綁着繩索拖動在雪地裡,或完整、或殘缺的戰友遺體。
背影落寞。
————
埃克斯特人的軍營顯得狂野而粗糙,營牆由從旁邊的大針林伐來的樹幹簡單搭建而成,士兵休息的帳篷則用粗樹枝搭起,但相比之下,更讓泰爾斯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埃克斯特人們。
他們實在太“熱情”了。
泰爾斯甚至懷疑,如果不是有圖勒哈牽着馬走在最前面帶路,埃克斯特人們都要撲上來了。
站崗的埃克斯特士兵們神色不善地盯着一行星辰人,甚至有個哨兵惡狠狠地往腳下吐了口唾沫。
一隊剛剛回營的騎兵路過他們身邊,看着他們高舉的星辰旗幟,對着他們發出挑釁似的笑聲。
“滾回去,南方佬,”一名扛着重甲和大劍的埃克斯特士兵厭惡地對使團大喊:“北地不歡迎帝國人!”
“儘管做你們的帝國夢吧!”一名赤着上半身,坐在火堆旁磨着巨斧的大漢捶着自己的胸膛,咆哮道:“首先得把我們的領地吐出來!北地只屬於北地人!”
“他們害死了我們的王子,卻讓一個小孩來求和!”他們走過左側圍坐的一圈士兵,一個領頭的士兵指着使團喝罵道:“這就是‘帝國’的無恥!”
周圍的人都憤怒的地應和着,對他們怒目而視。
“你們知道爲什麼嗎?”那個士兵大聲道:“因爲他們全國的男人,十二年前就被我們殺光了!”
他身邊的人爆發出鬨堂大笑,附和着他:“該讓他們派一位公主來!”
“小男孩也成,”有士兵嘲諷地道:“只要長得夠漂亮——我們不在乎前面還是後面!”
又是一陣大笑。
“我該覺得驚訝嗎,”泰爾斯擡起頭,嘆息道:“還是說,這是埃克斯特人向星辰人說‘你好’的方式?”
“別驚訝,王子殿下,”普提萊輕鬆地對面色僵硬的泰爾斯道:
“建國六百多年來,星辰與埃克斯特的關係向來不佳,無論帝國的歷史還是在西陸的競爭,都足以成爲我們敵對的理由——寒堡就是我們在四百年前,從埃克斯特手裡搶來的。”
“歷史最早釀出了仇恨,仇恨則再度書寫歷史。”
普提萊嘆了一口氣:
“只有大陸戰爭能讓我們短暫忘記對彼此的觀感,少見地並肩作戰——第三次大陸戰爭時,英雄薩拉與守誓之王米迪爾是摯友,他們連同康瑪斯聯盟的先知凱鵬,齊心協力抗擊東陸的遠征軍。但可惜,他們最終決裂反目,龍與星辰少有的修好機會就這麼失去了。”
“不過這裡是軍營,其他地方會好很多的,很多北地人並不在意那些虛無的事情,”懷亞點點頭:“爲生機奔波的平民和飽嘗鮮血的士兵畢竟不一樣。”
“他們喊我們作‘帝國人’,爲什麼?”泰爾斯皺着眉頭問:“最終帝國難道不是六百多年前的歷史了嗎?哪怕真正有仇,也得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遠古帝國不是嗎?”
“這是他們對我們的諷刺。”普提萊搖搖頭,表情複雜地道:“星辰人向來以帝國血脈與傳承而自豪,但可惜,帝國留給世界的印象並不好。”
“不僅僅北地人,荊棘地的艾倫比亞王國,龍吻盆地的安倫佐公國,那裡的人們對我們同樣觀感不佳,每到有需要——例如戰爭時,這種代代相傳的古老情緒就會被渲染、放大,比增加士兵的賞錢要有效得多。”
帝國。
帝國人。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這個信息藏進腦海裡。
“說起這個,一萬多人的徵召動員,幾乎是黑沙領的極限了。”普提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軍營:“我想倫巴的補給和開支也夠嗆,黑沙領不是什麼富裕的地方。”
“爲了北境。他們想必籌謀已久,耗費巨大。”
星辰衆人終於跟着圖勒哈,走到一座巨大的帳篷前。
早已等待在帳篷前的一位高個戎裝貴族走上前來,對着圖勒哈輕輕點頭。
高個貴族對着泰爾斯鞠躬道:“這位就是泰爾斯殿下了麼,初次見面,我是以拉薩·坎比達。”
“埃克斯特王國的子爵,封地位於黑沙領的芒頓城。”
“請使團的諸位跟着我前去休息吧,至於殿下,”坎比達子爵點點頭,看向泰爾斯:“大公正在等待您的到訪。”
泰爾斯眉頭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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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單獨的會面,”坎比達目光灼灼地看着泰爾斯:“黑沙領大公與星辰的王子。”
“不必擔心,”坎比達子爵擡起手,止住了欲有所言的普提萊和懷亞,語氣堅決:“殿下已經在這裡了,至少在到達龍霄城謁見陛下之前,他不會有事。”
泰爾斯輕輕嘆氣,泛出一個笑容:“我想我們依舊沒有太多選擇,不是麼?”
“你知道嗎,殿下,我突然想通了。”普提萊默默地道,眼裡泛出精光:“倫巴沒有瘋。”
泰爾斯心中一動。
坎比達皺着眉頭,向泰爾斯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
大公本人的帳篷很高,也很寬敞,卻並不明亮,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上面繡着有力的鐵拳圖案。
一面擺滿食物的厚方桌旁坐着一個形容粗獷的男人,約四十餘歲年紀,灰髮碧眼,下巴上佈滿了胡茬,身着鐵環精細的鍊甲,正在嚼食着桌上的一盤烤肉。
一個鐵製的火盆在一邊熊熊燃燒,把男人的臉映照得越發神秘。
泰爾斯注意到,一柄皮質劍鞘被磨得光亮的佩劍也橫放在桌上。
他平靜地望着黑沙領的實際統治者,查曼·倫巴大公。
倫巴一邊往嘴裡送進一團烤肉,一邊定定地看着他,讓泰爾斯一陣不自在。
“你比我想象得要從容一點。”
大公緩緩道。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或許吧,”他走到桌子旁,爬上椅子坐下:“但面對欠着我好幾百條人命血債的仇人,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任何的表情了……連憤怒都顯得多餘。”
倫巴端起一個木製酒杯,猛地往嘴裡灌去,喉結在吞嚥中不斷涌動。
大公放下酒杯,用左手背抹了抹流出的酒水,抓過一塊後腿肉,咬了一口。
“根據從星辰流傳過來的消息……你確實不像一個只有七歲的孩子。”
“當生活不易,你就得學會早些成熟。”泰爾斯聳了聳肩。
“吃吧,上好的鹿肉,”倫巴把一盤烤好的肉推過去:“星辰的王子可不能餓死在我的軍營裡。”
泰爾斯望着那盤風格粗魯的烤肉,皺起眉頭。
“你們很有種,反向衝擊確實出乎我的預料,”倫巴冷冷地道:
“是誰下的這個決斷?也許我該好好獎勵他,讓我幾年來的籌謀都毀於一旦。”
“你。”泰爾斯把盤子拉到自己面前,頭也不擡地抽出匕首,開始切肉。
倫巴眉頭一擡。
“這是你的決斷,大公閣下,”泰爾斯切割着鹿肉,平靜地道:“你在我踏入埃克斯特國境線的第一天就殺了我們一半的人……逼得我們只能選擇一條對你最不利的道路。”
“你們天天站在這兒看對面的要塞,看了多久了?兩週?三週?”
“我猜,一萬多人的補給和吃住並不好維持?”泰爾斯聳了聳肩:“我真爲黑沙領的財政擔憂。”
他挑起切下來的一塊拇指大小的鹿肉,送進嘴裡。
味道不錯。
倫巴不再吃喝,他直直望着泰爾斯,眼裡佈滿厲色。
“你知道,”大公緩緩地道:“我本來打算留下你的性命,只殺掉你身邊的人就足夠了。”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他的鹿肉切得並不好。
“但我們遇到了魔能槍部隊……那種程度的攻擊,”泰爾斯輕哼一聲,他開始切下一塊肉:“就是要我的命吧。”
“那是個意外。”倫巴淡淡地道。
“意外……”泰爾斯被氣笑了,他放下手裡的匕首:“你把魔能槍……”
但他隨即一愣。
等等。
普提萊說了,倫巴沒有發瘋。
這麼說……
泰爾斯怔怔地看着倫巴。
難道說。
“那是意外?”泰爾斯難以置信地問道。
“是意外。”倫巴把雙臂抵在桌上,目光灼灼。
泰爾斯閉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氣。
半晌。
“你沒有派出魔能槍部隊。”泰爾斯睜開眼,肯定地道。
“我沒有。”倫巴放下酒杯,緩緩搖頭。
“你也沒有打算殺死我。”泰爾斯繼續道。
“我沒有。”倫巴目光灼灼。
泰爾斯咬緊牙齒。
“原來如此。”他一邊吐氣,一邊笑出聲來:“指揮魔能槍部隊的,另有其人。”
倫巴從頭到尾就沒有理由殺死自己。
魔能槍部隊更是不可控的殺傷武器……他再蠢,也不會用這種東西來對付我。
泰爾斯嘆出一口氣。
倫巴一把扣上鹿肉的木盤,拉到自己面前,抓起一塊肉。
“你比我想象中要聰明許多。”倫巴臉色難看,他一把將肉送進嘴裡,眼神微眯:“你明白我們在這裡見面的原因了吧。
“是啊,我明白了。”泰爾斯用衣袖擦了擦匕首,把它重新插回腰間,嘆息道:“只是我真的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黑沙大公,麾下的魔能槍部隊,居然被人輕易地騙取了指揮權。”
倫巴壓抑着怒意:“那個軍官叫哈代,他從三年前起就負責訓練我的魔能槍部隊,而部隊的指揮官今早病倒在牀上,他只是臨時負責指揮。”
“他怎麼樣了?”泰爾斯默默地道。
“撤退號吹響後,他依然下令第二次擊發,但當即有士兵質疑他的命令,”倫巴陰沉地道:“哈代隨即毫不猶豫地割頸自殺了……我們還在查他的幕後人。”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僅僅一發,你們就急急吹響了撤退軍號。”泰爾斯冷笑着:“連指揮都能失靈……抱歉,我實在不知道這個時候該用什麼表情了。”
倫巴大公緊緊抿着雙脣,一言不發。
“他們的目標,應該是借你的手殺死我,或者借我的死算計你。”泰爾斯嗤笑一聲:“我看還是後者居多,我的敵人都在國內。”
“當你站得越高,”倫巴默默地道:“敵人就會越多。”
“所以,突然而來的意外也讓你打消了計劃,”泰爾斯哼笑一聲:“你原本是不是準備羞辱式地俘虜我,看看要塞會不會動搖?”
沉默。
倫巴打開旁邊的黑麥酒瓶,灌滿自己的空杯。
“我討厭這麼說,但凱瑟爾王下了一步好棋,他把你推了出來,”倫巴大公沉穩地道:“當你踏入我的軍營,我就再也不可能拿下要塞和北境了。”
“而他在復興宮發下的誓言,等若用王權的歸屬爲你打造了一副鎧甲,”倫巴端起酒杯,默默道:“如果你死在埃克斯特,無論是誰做的,接壤的黑沙領只會遭殃。”
“所以,你一旦發現自己拿不下斷龍要塞,又發現其實有人在旁邊對你虎視眈眈,就馬上轉換姿態,要拉攏我了是麼?”泰爾斯寒聲道。
倫巴面無表情地灌了一口酒,道:“凱瑟爾的誓言,打消了一部分人要你性命的心思,卻也勾起了另一部分人取你性命的野心。”
“今天的魔能槍只是一個開端——我們有着共同的敵人潛伏在暗中,無論是爲了埃克斯特的王位,抑或是星辰的王位,”黑沙大公的聲音穩重而肅穆:“你踏入埃克斯特,踏入北地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利益就捆綁在了一起。”
“是啊,”泰爾斯低下頭,聲音平穩而淡然:“我死在埃克斯特,對於我們雙方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我會撥出兩千人,由坎比達——我最信任的臣屬率領,護送你們前往龍霄城,”倫巴大公的表情柔和了一點,“你們會直接到達沃爾頓家族的領地——國王的使者已經在等你們了。”
“但我的人死在了戰場上,他們一個個擋在我的身前,被刀,被劍,被長矛刺穿,”泰爾斯擡起頭,臉色陰沉:“你的人也被我們幹掉了不少。”
倫巴閉上眼,沉吟了一刻。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那些戰士……無論是我的士兵還是你的屬下都不會白死,他們死得其所,”倫巴睜開眼:“正因他們的付出,我們才能瞭解彼此,才能坐在這裡,艱難地爲兩國未來的命運做出抉擇……即使那無比困難。”
“我們本來就不是仇敵,在戰場上的敵對只是形勢所迫,”倫巴輕聲道:“爲了未來,爲了今天這樣無謂的流血不再發生,我們應該拋下過去的仇怨,這理所應當。”
“戰爭本就是爲了和平,不是麼?”
泰爾斯突然笑了。
“說得好,大公閣下。”他表情不明地輕笑道:“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誠如你所言,從此刻起,我們沒有理由彼此爲敵。”大公點點頭,舉起酒杯,“你吃了我的鹿肉,按照北地的習俗,就是我的客人。”
“這是上好的黑麥醇酒,”倫巴把酒杯推過去,目光深邃:“而按照北地習俗,喝了同一杯酒,我們就是盟友。”
“從人手,情報,資源到財力,我會爲你提供在埃克斯特的一切便利,我們的敵人不會有任何機會。”倫巴大公點點頭:“直到你離開埃克斯特,回返星辰。”
“甚至直到你有朝一日……”
倫巴露出奇異的目光:“加冕爲王。”
沉默。
泰爾斯再次露出不明所以的笑容。
“您對北境的亞倫德公爵也是這麼說的麼,大公閣下,”穿越者輕呼一口氣,笑容不減:“爲了星辰與龍的王位?”
“是他來找我的,”查曼·倫巴眼神幽深:“瓦爾·亞倫德,他是位有遠見、有擔當的英雄,敢於踏出許多人不敢想的那一步——即使那是多麼不被人理解的一條路。”
“我們——星辰與龍敵對了太多年,而刃與盾本不該是如此的關係,”倫巴靠上椅背,火光映照出他堅毅而冷厲的臉龐:“英雄耐卡茹一世與‘復興之王’託蒙德一世本是好友,英雄薩拉與‘守誓之王’米迪爾四世更是生死相托的兄弟——埃克斯特王國與星辰王國,齊心協力,我們必能終結掉無意義的戰火與衝突。”
齊心協力。
終結掉戰火與衝突?
泰爾斯的眼前又浮現出戰場的場景。
埃克斯特和星辰的戰士們像野獸一樣衝向彼此。
阿拉卡怒吼着殺透一層又一層的敵人,任由他們在地上哀嚎。
無數的怒火衛隊士兵,義無反顧地衝向阿拉卡的兩側。
許許多多被利刃刺穿身體,無力倒地的戰士。
還有最後的最後,阿拉卡拖着屬下的遺體,和倖存者一起離去時,王國之怒那佝僂落寞的背影。
“不。”
泰爾斯擡起頭,冷冷地道。
大公露出異色,他挑起眉,定定地望着泰爾斯。
“瓦爾·亞倫德,他不是英雄,而是個活在自己想象裡的可憐蟲,”第二王子麪無表情:“戰爭無法帶來和平,死亡不能償還生命。”
“而仇恨與怒火,更不會因爲兩位國王的加冕就此消失。”
大公合起雙手,臉色不變:“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泰爾斯用衣袖擦乾淨匕首,重新插回腰間,毫不在意地道:“你講的話簡直像放屁。”
倫巴大公的臉色陰沉下來。
“你知道嗎,你正在一趟危險的旅程中,”大公臉色不佳地道:“而你現在做的,是拒絕一個能爲你帶來巨大利益,保證安全甚至王位的強力盟友。”
“我的經驗告訴我,要謹慎對待那些想要成爲你盟友的人,無論他們多麼甜言蜜語,真心誠意,”泰爾斯看着倫巴,看着對方的神情慢慢變得陰沉,他淡淡地道:“而我無法相信你,查曼·倫巴大公閣下。”
“爲什麼,”查曼身體前傾,臉龐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陰晴不定:“就因爲你手下死了那麼多人?”
“不僅如此。”
“還因爲你對手下人的死亡和犧牲,表現出的那種無動於衷與虛僞冷酷,”泰爾斯冷冷道:“與你聯盟,我們的盟約註定遭遇背叛,相比起執行盟約有可能獲得的利益,我可以肯定地說,當盟約破裂時,所受的損失將遠遠超過我獲取的利益。”
“而我對此深有感觸。”
倫巴的目光開始變得冷厲而可怕。
“而且,我討厭你所說的話,”泰爾斯想起阿拉卡落寞的背影,咬牙搖搖頭:“戰場上的那些人……他們本來就是爲了你的一己私慾而死的。”
“而‘死得其所’‘戰爭本就是爲了和平’這種鬼話,”泰爾斯抓起酒杯,冷笑道:“還是留給你自己吧。”
沉默。
“起初我還以爲你成熟穩重,有着超越年齡的心智,”倫巴冷哼一聲,語氣不佳地道:“你現在卻表現得像個小孩子。”
“說得對。”泰爾斯冷冷地道。
他一把潑掉杯裡的酒,對臉色陰沉的倫巴大公道:
“而小孩子不能喝酒。”
泰爾斯跳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