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弱者的武器(下)

“全都是……兄弟會的人?”

他們轉過一個街角,科恩疑惑地看向街道兩側:

“滿大街都是?”

莫里斯笑而不語。

“當然不是。”

泰爾斯加快腳步,走到他們身旁冷冷道:

“要是到了那份上,兄弟會早就被剿滅了。”

那一刻,泰爾斯和莫里斯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前者冰冷,後者嬉笑,開始一場只有彼此知曉的博弈。

可泰爾斯旋即語氣一變:

“但毫無疑問,當我們出現在這些人的視野裡時,就已經被兄弟會盯上了。”

科恩皺起眉頭,哥洛佛下意識地把手按上武器,警惕地觀察街道上的每一個路人。

“正是,”莫里斯哈哈大笑:

“從你們踏上下城區的第一塊地磚開始,這一路上的匠人店鋪,攤販乞兒,商賈路人,早就把你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科恩擡起頭,狠狠呸聲:

“呸,誰不知道,這條街上的店鋪都要給兄弟會交保護費,他們都是在你們的威脅下……”

可這次打斷他的是泰爾斯。

“但他說得也沒有錯,”王子看着一家店鋪外,幾個短工滿頭大汗地幹着卸貨的苦力活,“這些人,確實都是兄弟會的人。”

科恩大惑不解。

一會不是兄弟會,一會兒又是兄弟會……

到底是不是兄弟會?

莫里斯卻若有所思:

“哦,殿下,您知道?”

“我不知道,”泰爾斯面色不改:

“我只知道,你想借這個機會向我秀秀肌肉,展示一下兄弟會的底蘊。”

被叫破心思的莫里斯訕訕回頭。

“警戒官先生,還有這位……你們都出身不凡,肯定知道也見識過血瓶幫了。”

莫里斯調整好情緒,輕笑一聲,露出輕蔑與不屑:

“他們綿延百年,是歷史悠久背景複雜的‘黑幫貴族’,背後的利益鏈條深厚堅實,成員大多是一手黑一手白,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渣們。”

哥洛佛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是……”莫里斯話鋒一轉,意味深長:

“雖然在你們看來是做同樣的‘生意’,但作爲他們的死敵——兄弟會可截然不同。”

就在此時,泰爾斯看見前方的一家店鋪,不由得眯起眼睛,腳步放緩。

“不一樣?”科恩不屑地搖頭:

“你是說,雖然同爲人渣,但他們是老人渣,你們是小人渣?”

身後的萊約克發出冷哼。

“這是你們的酒吧?”

衆人齊齊回頭。

只見泰爾斯站定在原地,望着街對面的一家酒館:門可羅雀的店面裡,一個滿臉兇相的男人不爽地趴在吧檯後,有一下沒一下地拿刀子戳着檯面。

科恩和哥洛佛擡起頭,望向那家酒館頂上,鏽跡斑斑的陳舊鐵製招牌:

【落日保佑你。】

看着像是從落日神殿的某個鄉下教堂裡拆下來的。

泰爾斯幽幽地望着眼前熟悉的桌椅店面,回憶着自己無數次穿行其中的歲月:

“那個酒保,他看上去很兇。”

莫里斯遠遠吹了聲口哨,那個滿臉兇相的酒保看見了他們,立刻驚喜地抽起刀子,一副“要幹架嗎”的模樣,但是莫里斯隨即做出下壓的手勢。

萊約克走進酒吧,拍着那位兇惡酒保的肩膀,跟他交談起來,最終在對方失望的神情裡,把他安撫回去。

“那是落日酒吧。”

“克倫斯基接手還沒幾個月——他的前任被開了腦瓜瓢,就在一場酒吧鬥毆裡。”

莫里斯看着克倫斯基那副生人勿近的面孔,又打量了一下落日酒吧的冷清場面,嘆了口氣:

“您可能看得出來:他不擅長這工作。”

泰爾斯輕輕點頭,話語裡帶着只有他自己能懂的惆悵:

“在這兒當酒保,大概不容易。”

物是人非。

那個吧檯後面的舊人,已經不在了。

泰爾斯搖搖頭,轉身離開。

“這酒吧嘛,以前是個老朋友開的,”莫里斯跟上王子的步伐,無奈嘖聲:

“不得不說,在他們搬走了之後,兄弟會裡既懂得酒吧經營,又能鎮住場子的人不多。”

“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厲害。”泰爾斯真心實意地道。

聽到這裡,莫里斯心情複雜地嗯了一聲:

“至少,他們還在的時候,沒人敢在這裡鬥毆。”

“是啊,誰不知道,這裡是兄弟會自家的‘綠區’,”帶着未消的怒意,科恩憤而哼聲:

“還有人敢在這裡鬥毆?”

莫里斯看了他一眼。

“警戒官先生,既然你說這裡是你的轄區,那你真的瞭解這裡嗎?”

科恩正要開口,但莫里斯舉起手指打斷他:

“還是說,你只管抓小偷罰小販,盯着違法犯罪,卻從來沒有深入他們的社區,他們的家庭,他們雞毛蒜皮的日常,看看他們在不上街討生活的時候,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科恩話語一頓。

但他很快不服氣地迴應道:

“我知道,下城區是外鄉移民和窮人的集聚地,這裡很貧困……”

“貧困?”

莫里斯突然擡高音量,一副被逗笑了的模樣:“貧困!”

胖子的眼神突然一變:

“可是,你眼中的貧困是什麼呢,警戒官先生?”

“是一餐飯裡吃不到肉,逢年過節沒有新衣的貴族想象?還是故事書裡極盡描寫之能事,那種‘明天就要餓死’,所以達官貴人最喜歡找他們做慈善搞捐贈的、看似悲慘卻一點也不現實的‘窮苦’?”

科恩眉頭抽搐,思考着這個兄弟會老大的話。

“不,青皮,”莫里斯不客氣地開口,連在王子麪前少用街頭俚語的事情都忘了:

“真正的貧困在這兩者之間,沒有那麼刻板老套,也沒有那麼慘烈至極。”

泰爾斯心思一動。

“事實上,真正的貧困是麻木,是忍耐,是得過且過,是沒有未來,是窮不至死卻活得艱難,是過得痛苦卻又沒必要自殺的奇特困境。”

莫里斯語帶感慨:

“這種貧困,纔是真正能把人逼瘋的瘟疫,它有劇毒,能傳染,會延續,偏偏毒不致死,看似溫和。”

科恩努力地思考着,但最終無果:

“我不明白。”

莫里斯冷笑一聲。

“好吧,你出身高貴又做了警戒官,錦衣玉食辦事便利,也許很難想象……”

“但是有些可憐人,上工一天,窮盡所有,按勞得獲,拿到了二十個銅子。”

他語氣轉折:

“然而他又在下工後的半天裡,爲了飽腹充飢,養家餬口,不得不把它們統統用光,一個不剩或者剩下一兩個……”

“於是第二天,他只能再去窮盡勞力,只爲另外二十個、註定要再次花光的銅子。”

哥洛佛和科恩同時皺眉。

“是啊,他不會餓死,”莫里斯陰沉着臉,走下一個破破爛爛的矮臺階:

“卻要永遠重複,以保持‘不會餓死’。”

“比如剛剛那個賭輸了錢的窮車伕。”

“你以爲,他爲什麼要去借錢賭博?你以爲,你讓他避免了上當借貸的騙局,他就沒事了嗎?”

科恩眼神一變,倏然擡頭。

“貧困不是利落斷頭的刀鋒,警戒官。”

“相反,它是慢慢收緊的絞繩,是耐心滾動的磨盤。”

泰爾斯聽到這裡,默默嘆息。

而此時的莫里斯慢條斯理,就像一個把哲理故事娓娓道來的老師:

“它給你一點活的希望,又不讓你享受生的快樂,好繼續剝削你的生命。”

“它把你逼到死亡邊緣,卻又剛好不死,好讓你在日復一日的麻木裡擠出所有。”

莫里斯深深地呼吸,好像要感受這一口空氣的甜美:

“它是名爲生存的的——漫長死亡。”

莫里斯揹着手,不知不覺走到衆人的最前方,看着遠處飄來惡臭的制皮坊,以及裡面辛苦忙碌的工人。

“城鎮裡,鄉野間,總有那些最黑暗最下層、掙扎在溫飽線上,卻常常被王國所忽視的下層人:進城討活的外鄉人,失去土地的農夫,破產負債的商賈,失去勞力的殘障者,被市場淘汰的工匠,家徒四壁的窮人,毫無尊嚴的乞丐,沒有後代的老人,失去頂樑柱的孤寡,退伍後只懂掄拳頭的糟漢子,迫不得已犧牲底線、出賣尊嚴卻還飽受歧視欺凌的賤業者……”

“他們都是貧困的宿主,遍佈國境無所不在,遠比你們想象中要多得多——下城區只是冰山一角,還是比較好的那種。”

科恩努力把緊握的拳頭鬆開一點點:

“我知道,但是這不能成爲……”

可是莫里斯理也不理他:

“他們往往無法發聲,或者發了聲也無人關注,甚至不被看到——哪怕是您這樣兢兢業業,心存善良的警戒官。”

“在太平盛世欣欣向榮的官方通報裡,在激情澎湃宏偉壯闊的歷史敘述中,在大部分飽暖無虞、吃穿不愁的幸福人們眼裡,他們甚至根本不存在——或者他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證明其他人的同情心與道德感,爲後者帶來正確、虛僞而廉價的自我滿足。”

莫里斯語氣一收,聽上去無比冷酷:

“他們被排除在話語之外,難以理解更沒有餘力去感受什麼是追求與慾望、理想與抱負、尊嚴與責任——這些只能在吟遊詩和舞臺劇裡看到的東西……”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尋求不改變,人會慢慢變質,變成器物,或畜生。”

“面對艱難的生活,惡劣的環境,絕望的未來,不公的現實,霸道的公權,以及最迫切的生存需要,他們必須找到方法,必須有所寄託,必須抓住最後的稻草……”

莫里斯的眼神飄向天空,穿過厚厚的雲層,再重新落回地面,落到雜亂無章的地下街:

“於是某一天,某一個契機,某一個時刻,某一個意外,他們被迫走到一起,守望互助,共克艱難,尋求認同和價值。”

“也許只是街道鄰里彼此看顧,也許是同業的可憐人一同聚餐,也許是苦出身的混混們抱團壯膽——即使有時候,這些行爲其實不是那麼合法。”

泰爾斯默默地注視着正在一個街角里鬥毆的十幾個混混。

但這一次,科恩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們,不再有上前插手的意思。

“而他們抱團取暖的最初目的,只是爲了活得不那麼痛苦。”

“你所厭惡的犯罪——或者說,與主流法律相悖的行爲——只是其中必然卻次要的副產品。”

莫里斯同樣旁觀着這個街角里的鬥毆,對用目光詢問他的萊約克搖了搖頭:

“所以我們就出現了——黑街兄弟會,作爲曾經的、無數底層團伙的一員。”

那一刻,他的目光縹緲而深沉:

“不知何時也不知如何,我們出現的那刻,就深深紮根在底層人的社區裡,生於混亂,依靠混亂。”

就在此時,一塊石子突然飛起,狠狠砸中一個混混頭子的額頭,讓他血流如注地軟倒。

鬥毆的混混們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手。

衆人回過頭:只見泰爾斯站起身來,拍了拍滿是灰塵的雙手。

“你們確實生於混亂,”泰爾斯冷冷道:

“卻也反哺混亂。”

混混們反應過來,叫囂着衝過來。

莫里斯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萊約克陰沉着臉走上前去。

“事實上,殿下,在黑街,在地下街,在下城的三個區,大部分的貧民們,都未必直接參與我們的‘灰色’活動。”莫里斯聳肩道。

泰爾斯笑了:

“你是說犯罪。”

莫里斯點點頭:

“但他們卻從來不吝於給兄弟會以方便和默會,例如在主業之餘,通風報信,站崗放哨,偶爾跑腿運送,提供後勤,乃至依附上我們的‘大生意’所帶來的經濟繁榮,以貼補家用。”

“他們的生活,跟我們的活動是連在一起的。”

另一邊,萊約克在放倒第三個人後終於被混混們認出了身份,後者們頭也不敢回地驚惶四散。

科恩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這些人消失在街巷裡。

“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重複成規則,黑街兄弟會不再僅僅是一個互助組織,也不再僅僅是暴力團伙。”

莫里斯嘖聲道,攤開雙臂,彷彿要擁抱眼前這片破敗的街區:

“而變成了深深根植於這些社區的主心骨,化作下層人們的共生主幹,成爲經營底層社區維持生態運轉的重要驅動力。”

他有意無意地瞥向科恩:

“這比十天半個月都不見一次的警戒廳,比來了就要敲骨吸髓的巡邏隊,比效率低下怠惰成風的底層官吏,比只會在市容檢查和應付政績時纔出現的‘有關部門’,比永遠只存在於布告欄上、與梅毒治療小廣告同等待遇的國王手令,比一身熱血滿口道德卻未曾親身踏足此地、滿心同情卻遠在天邊只懂自我感動的慈善公民們,都要有效且實際得多。”

“他們演化出自己的規則,底層的生態。”

“‘銅幣比國王還響,酒杯較長官更重’,”莫里斯看向泰爾斯,感嘆道:

“無意冒犯,但這是刃牙營地的人渣**們常說的老話。”

泰爾斯沒有回答。

但科恩緩緩地擡起頭,目色迷茫。

哥洛佛不得不拉了他一把,免得警戒官失神踩空。

“我去西荒打過仗,”殭屍看着科恩失神的樣子,不忿哼聲:

“從沒聽說過這樣的狗屁‘老話’。”

莫里斯不以爲意,擺手輕笑。

“那你要麼就是還年輕……”

“要麼就是耳屎太多……”

他笑聲一頓,眼中露出寒意:

“堵住耳朵了。”

哥洛佛一時語塞。

“所以,是的,在這裡的大多數人也許貧窮,也許奸詐,也許令人生厭,但他們大部分人其實並沒有隨黑街兄弟會去討過債,走過貨,偷過盜,打過架,殺過人,犯過罪。”

“但他們也都或多或少曾爲兄弟會提供便利,或多或少因兄弟會的存在而受益——儘管這些‘利益’讓你們深惡痛絕。”

莫里斯冷笑道:

“這些‘兄弟會的人’,也許不直接受僱於我們核心的六大巨頭,不是最純粹最正式的團伙成員,甚至沒有做過任何哪怕擦邊的‘生意業務’,但很多時候,無論他們自己還是外人,都已經沒必要去區分辨別了。”

“因爲我們本來就是他們,他們也天生靠近我們。”

“我們能夠隨時化身他們,他們也可以隨時變成我們。”

那一秒,莫里斯狠狠咬牙,站在屬於他的街道上,輕輕握拳:

“他們不是兄弟會,卻勝似兄弟會。”

“警戒官先生,告訴我,我們要怎麼‘消亡’?”

“你要把這個街區裡的所有人,上至青壯勞力,下到老弱病殘,都按照兄弟會從犯的待遇,一股腦送進監獄嗎?”

科恩渾身一震,如遭重擊。

莫里斯目光一轉,看向深思不言的泰爾斯,露出笑意。

“這纔是黑街兄弟會的根源、土壤,以及本質,尊敬的殿下。”

“黑綢一系,”莫里斯的眼中精光乍現:

“皆爲兄弟。”

萊約克勾起笑容,有意無意地抱起手臂,讓他左臂上的黑綢帶隨風飄揚。

黑綢一系,皆爲兄弟。

這不是泰爾斯第一次聽見這句兄弟會的俗語,但他的眉頭卻越來越緊。

“哼,”哥洛佛不屑地反駁:

“你們不過烏合之衆,一文不值。”

“就連最散漫的領主徵召兵,都能把你們打得抱頭鼠竄。”

莫里斯打量了身形挺拔,一看就是軍旅出身的哥洛佛一眼。

“對,也許很多人都以爲,兄弟會這樣良莠不齊的烏合之衆,相比起王國的軍隊和暴力,只是不折不扣的弱者,完全不是對手,隨時會因爲某個貴人的一句話,灰飛煙滅。”

莫里斯目光一變,看着地下街的景象,露出狠色:

“但是別忘了……”

“與成規模的官吏和軍隊不同,我們——包括這些與我們分割不開的底層人們,我們既膽小又軟弱,充滿了街頭的智慧與底層的狡黠,既毫不起眼又滑不溜秋,隨時會在直接對抗中避開鋒芒,化整爲零。”

“哪怕是熟知本地的警戒廳和巡邏隊,面對我們時也常有捉襟見肘,力不從心之感,更別提爲龐大戰場而準備的軍隊了,好比寬大厚實的掃帚,總有掃不到的角落。”

“這纔是兄弟會真正的底氣。”

“這也是我們生於虛空,弱小孤立,渙散,卻在面對血瓶幫乃至於王國官方這樣的龐然大物時,每每無力抵抗,遭殃滅頂,卻總能死灰復燃,捲土重來的根源。”

“警戒官先生,還有這位……打過仗的大兄弟,你們明白了嗎?”

那一刻,科恩面色猶豫,哥洛佛依舊有所不服。

但他們都沒能說出話來。

至於泰爾斯,他只是一步一步,安靜而從容地走在街道上。

“話說回來,”少年嘆了口氣,突然發聲:

“你們認識阿拉卡·穆嗎?”

莫里斯眉頭一皺。

“王國之怒威名遠揚,殿下,”胖子搖搖頭:

“但縱使強悍如他,也沒法做到我們能爲您做到的事情。”

這話聽着倒是耳熟……

泰爾斯笑了。

對了。

詭影之盾的釺子,他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記得,”接話的人是哥洛佛,他目露敬佩:

“在祭壇戰役中,穆男爵身當先鋒,他的怒火衛隊與三大部獸人精英組成的阻擊陣列直接對撞,英勇無畏不計傷亡,卻成功破陣,爲傳說之翼的騎兵部隊以及陛下的主力大軍,打開決勝一擊的口子。”

“更震驚了在場的所有友軍——無論是僱傭兵、徵召兵還是王室常備軍。”

“也奠定了荒漠戰爭的最終勝利。”

莫里斯和萊約克齊齊面色一緊。

泰爾斯則思緒飄遠,回到六年前的斷龍要塞,不由嘆息。

“阿拉卡·穆,那不是人,”科恩幽幽道:

“而是某個殘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的破碎靈魂。”

見到其他人都看向他,科恩回過神來,搖頭道:

“不是我,是我家老頭子說的。”

泰爾斯點點頭,想起六年前王國之怒揹負着自己,在黑沙軍陣中一往無前的衝擊。

但他想說的不是對方的勇武。

“穆告訴過我,他不是王國之怒,”泰爾斯感慨道:

“他身側的衛隊纔是。”

“他們全部。”

其他人頓時一怔。

“同樣,”泰爾斯轉過頭來,“殺之不死,神秘莫測的黑劍,他也許是兄弟會的首領和精神象徵。”

莫里斯面色一變。

“但他不是兄弟會本身。”

泰爾斯對着地下街的街景努了努嘴,肯定地道:

“這些人,以及他們所代表的生活、背景與經歷,這些全部加在一切,纔是真正的黑街兄弟會。”

“而兄弟會是他們在麻木與貧困中的反抗象徵。”

泰爾斯點點頭,感慨道:

“更是弱者的武器。”

莫里斯有些訝異,但他很快調整過來,嘿嘿一笑。

“殿下,您是明白人!”

“所以吶,警戒官先生,在這個城區裡,你和你所代表的警戒廳乃至王國本身……”

莫里斯對科恩說話,卻注視着王子,似乎在等待他的迴應。

“你們對抗的不是黑幫,不是犯罪,甚至不是邪惡,”胖子冷笑道:

“而是貧困,是不公,是冷漠,是絕望,是一羣人的自足與自滿所導致的另一羣人的不足與不滿,是光明過盛,所帶來的陰影幢幢。”

“你代表這個國家的權力,站在強者的位置上,面對弱者的反抗。”

科恩擡起頭,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說,我在下城區執法,對抗的是……弱者?”

“別被他蠱惑了。”少年的話語響起,把科恩從沉淪中拉回來。

泰爾斯的話沉穩而有力:

“沒錯,黑街兄弟會,也許是底層的弱者們,不經意間拿起的武器。”

“但恰恰相反,科恩,你對抗的並不是弱者。”

出於過往對王子的信任,科恩彷彿抓到溺水時的稻草,他眼前一亮,希冀地看向泰爾斯。

但泰爾斯的話卻比莫里斯更加沉重:

“而是某種更深、更沉、更可怕的東西。”

此話一出,就連莫里斯也皺起眉頭。

只見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你要對抗的,是你所出身的、強者的那一方,是他們長久以來對弱者們的不公壓迫。”

科恩愣住了。

就連哥洛佛也開始深思。

“你每日在街頭上所懲罰的底層犯罪,所感受的混亂無序,所目睹的黑暗痛苦,都只是這些壓迫與不公帶來的後果之一——無論我們想不想要。”

“你抽出了自己的劍,”泰爾斯輕聲道:

“對抗它所割出的傷口。”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難受,卻也更珍貴的對抗了。”

科恩怔怔地望着泰爾斯,思緒混亂。

“嗯,”莫里斯眼珠一轉:

“殿下比我會說話。”

“但是,借用一句終結塔裡的話。”

莫里斯露出狡黠的神色:

“你要怎麼用力量,去對抗力量呢?”

“你只能擁抱力量。”

衆人沉默了一會兒,就連泰爾斯也皺眉不語。

“我不……明白。”

經歷了痛苦的思索,科恩咬牙搖頭:

“終結塔裡沒有這樣的話。”

莫里斯輕嗤一聲。

“是啊,”胖子話語悠長,蘊藏深意:

“塔裡面是沒有。”

就在此時,泰爾斯突然發問:

“你是誰,莫里斯?”

兄弟會的胖子老大一頓,笑容可掬:

“您貴人多忘事,殿下,敝人莫里斯,兄弟會裡的一介小混混。”

泰爾斯冷哼一聲。

“不,我是問,”王子雙目如電,冷冷盯着莫里斯:

“你到底是誰。”

莫里斯的笑容僵了一瞬。

“一介小混混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你已經秀過肌肉了,”泰爾斯沉聲道:

“何妨一亮真身?”

這個瞬間,莫里斯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泰爾斯表情不變,只是深深地望着他。

感覺到氣氛不對,哥洛佛和萊約克下意識地把手按上武器,彼此交換了一個充滿敵意的眼神。

但莫里斯只是一頓,就輕聲發笑。

他嘆了口氣,舉頭望天。

“莫里斯·伊什卡。”

胖子的語氣充滿了諷刺與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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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什卡?

泰爾斯皺起眉頭:在王子的課程裡,他沒聽過這個姓氏。

“我記得你說,你沒有姓。”

莫里斯低下頭,點點頭,又自嘲地搖搖頭。

“現在沒了。”

“我來自龍吻地,生於長吟城,”莫里斯目色茫茫:

“從曾祖父開始,家族世代,都是長吟城大公的私人財政官。”

來自龍吻地,生於長吟城。

泰爾斯表情一變。

“原來如此。”

“你是安倫佐公國的人,出身也不算低。”

而且……

確實是管賬的。

但泰爾斯馬上追問:

“那你是怎麼淪落到……”

不等他問完,莫里斯就打斷了他,很乾脆地回答:

“幾十年前,安倫佐公國爆發了‘並地叛亂’。”

莫里斯哂然一笑:

“那是上等人的政治遊戲,簡而言之,是一團亂麻。”

“最後,無能的熙德大公把我們家族推了出去,作爲替罪羊,平息手下諸侯們的怒火。”

泰爾斯感受到莫里斯的情緒,沒有繼續說話。

哥洛佛和科恩對視一眼,就連萊約克也顯得有些意外。

莫里斯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當絞繩套上脖子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

他摸了摸自己幾乎看不到形狀的胖脖子:

“那時,母親就吊在我左邊,我還記得,她的繩索晃動了很久……”

泰爾斯緊皺眉頭。

“而絞刑臺之外,監刑官面無表情,就像一塊石雕,觀刑者無比狂熱,就像無盡海潮。”

“我那時還不怎麼懂事,被絞住的時候,只是在想,”莫里斯出神地望着街道:

“真難受啊。”

“落日和皓月保佑,要是能讓我呼吸一口空氣就好了。”

他幽幽道:

“一口,就一口,讓我不那麼痛苦,不那麼想死……”

氣氛沉悶,衆人閉口不言。

只有莫里斯的聲音響起,講述曾經的過往:

“爲了那口空氣,我什麼都願意付出。”

莫里斯的眼神一片空白:

“什麼都願意。”

沉默持續了一段時間,知道莫里斯從回憶裡清醒過來。

“於是,當我在小山般的屍堆裡醒來的時候,就明白了一件事。”

兄弟會的老大做了個深呼吸,無比珍重地感受着呼吸的自由:

“這個世界並不公平,殿下。”

莫里斯的手離開脖頸,他露出一方老大獨有的狠色:

“就連呼吸的空氣。”

“也得用命去爭搶。”

“就從那些……可以自由呼吸的人嘴裡。”

泰爾斯沒有說話。

“我還有其他事,殿下,”莫里斯的情緒明顯變了,他扭過頭,“恕我失陪了——萊約克會好好招待你們剩餘的觀光行程。”

此話一出,衆人還在訝然的時候,胖子就頭也不回也折進另一個街角,消失在眼前。

留下泰爾斯等人,默默地停在原地。

“所以,那就是我老大。”

萊約克從方纔莫里斯的身世中回過神來,恢復了不好惹的陰沉神色:

“接下來,你們要去哪兒?”

哥洛佛和科恩對視一眼。

“事實上,”泰爾斯望着莫里斯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冷哼道:

“我剛剛差點被一個乞討的小女孩摸走了錢包,還差點被勒索……現在很不爽。”

萊約克一怔。

哥洛佛和科恩同樣愕然。

只見泰爾斯轉過頭,嚴肅地道:

“所以,下城區裡,這些乞討的小傢伙們,最常待在什麼地方?”

街道的另一側。

神色不快的莫里斯匆匆轉過一個街角,跟另一個穿着斗篷的人會合。

如果泰爾斯在這裡,他也許會認出來,那是他與莫里斯見面時,那個在後者耳邊低語的兄弟會手下。

“蘭瑟,”莫里斯沒有興趣多話,直接開口叫對方的名字:

“怎麼樣?”

穿着斗篷的人——兄弟會的情報頭子,“無眠之眼”蘭瑟·柯比昂放下兜帽,臉上寫滿了疲倦憔悴。

“泰爾斯王子昨夜在宴會上遭人行刺,”蘭瑟淡淡道:

“坊間謠言紛紛,但因爲刺客是西荒人,所以謠言的矛頭都指向了西荒諸侯,說他們意圖不軌。”

莫里斯蹙眉:

“真的?”

蘭瑟冷哼:“反正秘科是這麼傳的。”

“還有呢?”

“閔迪思廳,也就是王子的府邸剛剛被王室衛隊帶着市政廳查封了,說要嚴索刺客的線索。”

“所以,他跟你老闆不是一夥兒的?”

“是前老闆!我不敢肯定。但我知道,有個老朋友回到了秘科,他以前是西荒分部的負責人——西荒可能確實要出大事了。”

莫里斯沒有說話,只是陷入沉思。

最終還是蘭瑟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那個比起來,這個璨星如何?”

“我不知道,”莫里斯搖搖頭,臉上現出不易覺察的迷惑:

“有點像,但又不一樣——還是看黑劍的態度吧。”

蘭瑟不甚滿意:

“你跟他攀談了大半天,就這麼個結論?”

“嘿,你怎麼不自己去跟他嘮嗑?”

莫里斯不滿地反駁:

“你知道那小子滑溜得很,其奸似鬼,每句話都深藏不露,用心險惡嗎?”

“所以纔要你去嘛,”蘭瑟毫無愧疚:

“你自己就是這種人,最熟悉不過了。”

莫里斯一時氣結。

但他很快面色微變。

“我記得,幾年前,你曾經向我要了個人,是麼?”

蘭瑟眯起眼:“什麼人?”

“六年前,”莫里斯認真地撓着自己的下巴:“一夜戰爭那天。”

蘭瑟雙眼一轉,隨即找到相應的記憶:

“是的,一個小會計,他曾經是管理廢屋的人,才幹不錯,野心不小,爲此整死了他的上司,那個廢物奎德……”

“不過被我派出王都了,你知道,羅達肯定不想殺他兒子的人成天在自己面前晃……”

莫里斯打斷他:

“給他寫封信,找找過往的乞兒名單。”

蘭瑟皺眉:

“怎麼了?”

莫里斯呼出一口氣,踢了踢巷口處破爛的牆根,震下一陣石粒。

“記得嗎,蘭瑟,剛來下城區的時候,我們在這迷宮般的爛街道里吃足了苦頭——安東只要走出五十米,就會誤入歧途,找不到回黑街的路。”

蘭瑟沒有說話。

他知道,莫里斯還有下文。

莫里斯眯起眼睛:

“你還記得,爲了最快速度搞定下城區,我們最早是找什麼人做的嚮導?”

“乞兒。”

蘭瑟毫不停滯地回答:“我們收買了乞兒們。”

“他們最不起眼,又從小走街串巷,最熟悉這兒的路途。”

莫里斯的目光凝固在牆根上。

“對,”胖子重複着對方的話,細細思索:

“他們既不起眼,又從小走街串巷。”

第95章 魔能初約第30章 絕不會讓你受苦第651章 此宮空明第58章 八脈第115章 不會成功第125章 背叛者的同盟第680章 瓶中非酒(下)第18章 騎士,凡級與超階第633章 要塞之狼第3章 始作俑者(上)第75章 再會第245章 波瀾不驚第639章 王后之城第45章 倫巴的計劃第113章 王子對王子第644章 握手第212章 太高了第63章 輪椅上的老兵第112章 唯一的路途第207章 殺了他們第37章 美少年第32章 刃與翼第23章 覺醒(中)第699章 報復第79章 王子愛吃第33章 亡號鴉第84章 死在這裡吧第66章 我很欣慰第209章 找個女朋友第95章 第十巨頭第33章 信任與忠誠第220章 頭鴉第43章 計劃第159章 託羅斯·密爾第186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下)第631章 我搞不來第203章 性命、安全與自由第185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上)第129章 草你第42章 最強的棋子(中)第160章 選擇第35章 共謀第38章 小滑頭的“安慰”第242章 天慧第61章 全都要第237章 暗藏殺機第675章 屍鬼坑道第697章 岌岌可危第184章 背後之人第12章 腦子有問題第182章 我恨他第52章 不速之客們第21章 你的血,比較補第205章 我要吃的,還有喝的第27章 女巫的詛咒第111章 突入戰場!第2章 緊張的裡克第22章 意外邀約第82章 我們贏了第91章 反目第47章 命運的交匯第14章 刀與劍的齊鳴(下)第119章 冬雷震震第722章 親切(下)第97章 有人第48章 敬泰爾斯公爵第81章 可惜(下)第40章 失敗的賭博第672章 不夠第57章 反客爲主第129章 草你第53章 五位大公第144章 刑罰騎士第26章 關於人的學問第32章 阿拉卡·穆第79章 等第158章 錨點第11章 幕後(下)第25章 黑暗中的博弈(上)第1章 冬至第92章 背叛第13章 刀與劍的齊鳴(上)第42章 大公與封臣第62章 我很榮幸第103章 謀反(上)第33章 信任與忠誠第211章 長得好看第9章 談判第19章 血族的真型(上)第9章 談判第55章 棋手第672章 不夠再來推薦一本書,輕鬆歡樂向,奇幻,《刻之痕》第622章 星湖堡第125章 背叛者的同盟第616章 空口無憑第9章 談判第54章 誘餌第38章 地獄盛景第59章 女戰士
第95章 魔能初約第30章 絕不會讓你受苦第651章 此宮空明第58章 八脈第115章 不會成功第125章 背叛者的同盟第680章 瓶中非酒(下)第18章 騎士,凡級與超階第633章 要塞之狼第3章 始作俑者(上)第75章 再會第245章 波瀾不驚第639章 王后之城第45章 倫巴的計劃第113章 王子對王子第644章 握手第212章 太高了第63章 輪椅上的老兵第112章 唯一的路途第207章 殺了他們第37章 美少年第32章 刃與翼第23章 覺醒(中)第699章 報復第79章 王子愛吃第33章 亡號鴉第84章 死在這裡吧第66章 我很欣慰第209章 找個女朋友第95章 第十巨頭第33章 信任與忠誠第220章 頭鴉第43章 計劃第159章 託羅斯·密爾第186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下)第631章 我搞不來第203章 性命、安全與自由第185章 光芒照不到的地方(上)第129章 草你第42章 最強的棋子(中)第160章 選擇第35章 共謀第38章 小滑頭的“安慰”第242章 天慧第61章 全都要第237章 暗藏殺機第675章 屍鬼坑道第697章 岌岌可危第184章 背後之人第12章 腦子有問題第182章 我恨他第52章 不速之客們第21章 你的血,比較補第205章 我要吃的,還有喝的第27章 女巫的詛咒第111章 突入戰場!第2章 緊張的裡克第22章 意外邀約第82章 我們贏了第91章 反目第47章 命運的交匯第14章 刀與劍的齊鳴(下)第119章 冬雷震震第722章 親切(下)第97章 有人第48章 敬泰爾斯公爵第81章 可惜(下)第40章 失敗的賭博第672章 不夠第57章 反客爲主第129章 草你第53章 五位大公第144章 刑罰騎士第26章 關於人的學問第32章 阿拉卡·穆第79章 等第158章 錨點第11章 幕後(下)第25章 黑暗中的博弈(上)第1章 冬至第92章 背叛第13章 刀與劍的齊鳴(上)第42章 大公與封臣第62章 我很榮幸第103章 謀反(上)第33章 信任與忠誠第211章 長得好看第9章 談判第19章 血族的真型(上)第9章 談判第55章 棋手第672章 不夠再來推薦一本書,輕鬆歡樂向,奇幻,《刻之痕》第622章 星湖堡第125章 背叛者的同盟第616章 空口無憑第9章 談判第54章 誘餌第38章 地獄盛景第59章 女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