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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珠頭腦昏沉。

她好像做了一個紛雜的夢,夢到了小時候母親難產而死的那天黃昏。母親生產她不能進去看,乖乖跟嬤嬤在外面等着,裡面母親忽然沒了聲音,連妹妹的哭聲都隔了很久才傳出來。她當時才六歲,什麼都不懂,以爲母親順順利利地給她生了妹妹,嬤嬤讓她先在外面等,她就等着,最後進去時卻看見孃親蒼白着臉閉着眼睛,父親伏在孃親身上無聲痛哭。

夢境一變,她又夢到了吳素梅,夢見那個在她面前有些怯弱有時候會羨慕地望着她有時候又會拿她與丈夫的甜蜜來委婉炫耀的長嫂,夢見吳素梅高興地告訴她她也要當孃親了,然後她在侯府養胎時,突然收到吳素梅一屍兩命的噩耗。

吳素梅之後,是謝氏。含珠沒有目睹鈞哥兒是如何死的,但她見過謝氏撲在鈞哥兒小小的棺木上不許兒子下葬,然後含珠就夢到了這一幕,還夢見謝氏在火海里掙扎,手緊緊護着肚子,夢見程嵐站在火海之外,撕心裂肺地喊父王母親。

夢變來變去,偶爾浮現元哥兒哭號的小臉,哭着喊她孃親。

含珠難受極了,她不想做這種讓她難受的夢,她想快點醒來。

“菡菡……”

黑暗裡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含珠不由自主朝聲音那邊望了過去,好像還有人幫她擦淚,一邊擦一邊柔聲喚她,告訴她別怕。或許是因爲男人聲音太溫柔,像幼時她生病父親守在旁邊哄她的話,含珠心頭莫名一輕,如烏雲被風吹開,眼睛也終於睜開了。

女兒醒了,楚傾大喜,迅速幫女兒擦了新落的淚,柔聲問道:“身上可有哪裡不舒服?”剛剛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了,緊繃的臉也放鬆了下來,如寒冰頃刻融化,給女兒看的只有慈父的溫柔,看得守在一旁的如意與京城名醫戴先生都傻了眼,特別是那個郎中,總算見識到了雲陽侯是如何寵愛女兒的。

含珠還有些茫然,順着他話感受了番,無力地搖了搖頭。

楚傾看向連夜請來的戴先生,“小女醒了,還請先生再給她看看。”

戴先生頷首,坐到椅子上,楚傾替女兒擺好胳膊才後退了一步。

戴先生看一眼牀上憔悴卻美麗的少.婦,神色認真,很快就收回了手,朝楚傾道:“回侯爺,世子夫人孕事不足兩月,正是體虛的時候,先前世子出征時夫人相比就憂心了一陣,沒有休息好,今晚再次受驚,這才昏了過去。”

“孩子呢?”含珠已經記起來了,聽到這裡着急地問道。如果孩子出了事……

楚傾也皺眉盯着戴先生。

戴先生笑了,趕緊安撫道:“夫人放心,您身體底子好,脈象依然穩健,只要後面好好休養,切莫再大驚大悲,孩子沒事的。”

含珠鬆了口氣,楚傾看着女兒,眉峰卻依然皺着,心不在焉地命如意去送戴先生。

屋裡只剩父女倆,含珠掃視一眼屋中陳設,發現這是長風堂,想到自己不知昏迷了多久,低聲問道:“爹爹,王爺他們……”

楚傾不想女兒擔心,可這事瞞不住,幫女兒蓋好被子後輕聲道:“兩人都沒能救出來,菡菡,你想想他們是怎麼對你與懷璧的,再想想你腹中的孩子,別爲他們傷心成不?別影響了我的小外孫小外孫女,那都是外人,爲了外人連累親人,不值得,菡菡別犯傻。”

聲音溫柔,卻有嚴父的告誡,怕女兒犯糊塗。

但含珠只是怔了怔。

其實那樣大的火勢,只要當時在場的人,幾乎都可以判斷出程敬榮夫妻凶多吉少了。含珠說不清楚她暈倒純粹是身體承受不住驚嚇還是有別的原因,唯一肯定的事,她並沒有因爲程敬榮夫妻的遇難而傷心,真有,也是同情程嵐。

“我知道,爹爹放心吧。”含珠輕輕摸了摸肚子,想到了還在侯府睡覺的元哥兒,思忖片刻道:“爹爹,王府出了事,我得搬回來了,元哥兒先留在侯府住幾日吧,等過了頭七再送過來。”靜王靜王妃都死了,程嵐已是出嫁女,現在整個王府只有她一個管事的,含珠再不想操勞也躲不了懶,她怕自己沒有精力照顧兒子。

楚傾早想過這茬了,馬上回道:“好,元哥兒有乳母有你大嫂照看,應該能哄一陣子,明早我再讓你大伯母過來幫你的忙,你這邊也有司嬤嬤,你就管坐在旁邊聽她們安排好了,什麼事都不用操心,我也會請位太醫過來,哭靈跪孝你做做樣子就行了,別一直跪着……”

關係到自己的身體,又不是真正的親人,含珠乖順地點頭,等楚傾說完了,她忍不住問道:“爹爹,他死了,皇上會不會派人去換表哥回來?”水潤潤的杏眼了隱含期待,她想程鈺了。

楚傾輕嘆,愛莫能助地看着女兒,“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皇上八成會讓懷璧奪情。”

含珠眼神黯淡了下去,過了會兒才強顏歡笑,“嗯,是該這樣,爹爹,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女兒太懂事,想到剛剛女兒昏迷時女兒邊哭邊喊娘,楚傾心裡就說不出來的酸,女兒不是沒有委屈沒有心事,她只是不告訴他,只是懂事地自己默默承受。

“快三更了,”楚傾壓下心中的複雜,笑着道:“那菡菡早點睡吧,今晚爹爹留在這邊,外面的事有我們,你安心休息就好。”他想多陪陪女兒,可他知道女兒不習慣他靠得太近,剛剛就已經想要勸他走了。

“好好照顧夫人,有什麼消息馬上報給我。”語畢,楚傾離座,沉聲囑咐去而復返的如意。

如意鄭重應下。

楚傾最後看一眼女兒,擡腳走了。

含珠一時片刻睡不着,跟如意打聽程嵐的情況,如意怕她擔心,故意隱瞞了程嵐昏死過去的事,只說程嵐不停地哭。含珠幽幽嘆了口氣,到底還是累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靜王夫妻葬身火海,明德帝十分看重,命大理寺徹查此事。然程敬榮謝氏的屍體燒焦了,刀傷無法分辨,唯一知道真相的暖荷也死了,最後還是按照意外走水定案了,處罰了當晚謝氏院裡伺候的一干下人。

父母雙亡,連帶着未出生的弟弟妹妹也沒了,程嵐整日以淚洗面,但再大的悲傷總會慢慢平復,頭七過了後,程嵐終於記起了暖荷赴死前悄悄告訴她的那番話。現在她住在侯府,暗中派心腹丫鬟將那個首飾匣子取了過來。

夾層裡確實有兩封信,一封是寫給她的,另一封信封上註明的是給二嫂楚菡。

程嵐沒想太多,哭着打開了母親留給她的遺書。

裡面內容不多,母親只說了她因弟弟的死對父王的恨,說是一日都不想再活下去,讓她好好與陸堯過日子,不要再惦記京城這個傷心地。最後囑咐她務必將另一封信親手交給二嫂,裡面是她對二哥二嫂的懺悔。

原來母親是自己尋死的……

可母親爲何就不能爲了她活下去?

程嵐難過地無以復加,她不怪母親丟下她,她只想母親活過來。

哭過了,重新平靜下來,程嵐收好信,看看另一封母親寫給二嫂的,她摸了摸信封,最終還是沒有拆開。她知道父母做了對不起二哥二嫂的事,但她真的沒有必要知道,天大的錯又如何,那都是生她養她的爹孃,她會怪他們糊塗,絕不會因此不敬不認他們。

擦完眼淚,程嵐將自己的那封信燒了,喊丫鬟端水進來,洗好了,帶着信去了長風堂。

含珠正在陪剛接過來不久的兒子玩,小傢伙連續幾日看不到孃親,一看到她就哭了,哭得格外委屈,含珠仔細瞧着,竟覺得兒子好像瘦了,心疼得不行,又親又抱的,總算哄得兒子再次笑出了聲。

得知程嵐來了,含珠想讓如意看會兒元哥兒,元哥兒不肯,小胳膊緊緊抱着孃親,孃親說的再好聽他也不答應,非要孃親去哪兒他也去哪兒。含珠沒辦法,給小傢伙穿了鞋,她慢慢牽着她去廳堂見客。

“元哥兒剛接過來,有點黏人。”見了面,含珠尷尬地朝程嵐解釋道。

程嵐的目光自看到元哥兒後就沒挪開過,看着白白胖胖的可愛男娃,程嵐不由想到了慘死的弟弟,弟弟小時候也是這樣黏着他的,也想到了那個沒有緣分的弟弟妹妹……

悲從中來,程嵐忍着淚將信遞給含珠,發顫的聲音微不可聞,“這是我娘讓我交給二嫂的,二嫂自己看吧,我先走了。”

說話時眼淚落了下來,程嵐不想在人前失態,腳步匆匆地走了。

元哥兒抱着孃親大腿,好奇地目送這個一身白衣的女子。

含珠卻在看手裡的信封,心裡很是困惑,謝氏留給她的信?

回到內室,含珠放元哥兒自己在榻上玩,她打發如意四喜下去,自己看信。

看完字數不多的一封信,已是淚流滿面。

“娘……”元哥兒看見孃親哭了,不安地喚了聲。

含珠連忙擦了淚,將兒子抱到身邊,柔聲道:“娘沒事,元哥兒不怕。”

元哥兒仰頭看孃親,確定孃親真的不哭了,咧嘴笑了,露出兩排小白牙。

含珠看着面前酷似丈夫的兒子,心裡卻一陣陣的疼。

謝氏用一個真相求她與程鈺照拂程嵐,可她該相信嗎?若婆母真死於程敬榮的玩.弄,她該告訴程鈺嗎?

含珠不忍心,她怕程鈺受不了生父給他的最後一擊。

她心疼,替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