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他的小手,希望能拯救正受命運折騰的很多苦命的人。
村裡幾乎都不識字,交通也不方便,除卻有時村外人無意中走入,其餘時候,村裡幾乎與外界隔絕。即便後來納蘭初一次遊玩,帶着孟天瑜迷了路,進入村子,不忍村裡人的悲慘遭遇,動了惻隱之心,她匿名收拾了欺壓村民的地主,又匿名爲村裡人拉通對外的聯繫,讓村民能走出去。
然而事實證明,這些都沒用。
村民走出去交流總得費些技能吧!可是村民們除了種地,什麼都不會。
於是納蘭初便安排人進入村子免費教村民一些簡單的技能以及識字。
話說識字,納蘭初本安排的是科舉考試中,那些個名落孫山的書生。書生寒窗苦讀多年,一般來說,除卻家境殷實者,幾年不聞窗外事的苦讀下來,早已是破釜沉舟,家中該賣的東西都賣了。這廂名落孫山,日子不好過。
因此,納蘭初便安排他們爲村裡人教書。她暗中給了工資,對村民只道學費全免。
這樣,既能幫村民,又能解決書生的吃住問題,而同時,書生們還能一邊教書一邊溫習書本,磨刀霍霍準備下一場科舉。
孟天瑜聽說自家孃親有這個打算,便主動請纓要來。
納蘭初拗不過他,便也同意了。但村莊距離家裡路途遙遠,一個小孩子走在路上也怪不安全的,因此派了數名護衛跟在他身後,時刻保護。
當然,護衛的事情孟天瑜並不知道。納蘭初瞞得死死的,既然兒子要品味生活,她便也不掃他的興,只背後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便可。
是以,不知自己每時每刻都有人保護的孟天瑜,每次出門都帶了匕首迷藥辣椒水等防身之物。
來到村裡的小學堂,孟天瑜有條不紊地掏出兜裡的書籍,翻開來,坐在講臺上開始講課。
課堂上的二十幾名的學生都是村裡年輕一代。考慮到孟天瑜年齡小,納蘭初便暗下選了一些年齡較小的孩子,十歲以下的給孟天瑜教,十歲以上則全留給那些書生們。
課堂上的學生都很喜歡孟天瑜,也都和他玩得開。
課前,有學生問:“天瑜,這次你還在我們村裡待三天麼?”
村裡離家遠,因此每次孟天瑜都會在村裡待三天,回家住十天後,又往村裡跑三天,如此循環。
孟天瑜笑着點頭,又倏地搖頭,“不了,這次我要多待幾天。”他偷跑出來,孃親不定多生氣呢,回去早了,絕對捱罵,倒不如多待上幾天,讓娘在家自個着急,等急夠了,他再回去,娘對他便只有失而復得的喜悅,必不會重罰。
學生們一聽孟天瑜多待,頓時興奮了,差點衝上來抱着他親上幾口。
一堂課上完,孟天瑜便回了住處。
這是納蘭初專門爲他買下的房子,又專門派了親信作爲僕人照顧他。親信喚王嬸,是原本江南恪王府中的僕人,曾經得納蘭初幫助,後死心塌地跟着她,後來納蘭老將軍隨納蘭初走後,將她也一同帶走。
王嬸是看着孟天瑜長大的,疼他如親子。孟天瑜沒主子架子,也很喜歡她。兩人感情很好,在衆村民眼中,就如親母子一樣。
有村民問孟天瑜王嬸是不是他娘,孟天瑜道:“不是的,她是我嬸子,我娘不在這裡。”
回到住處,孟天瑜將自己身上的東西收拾了,洗了個澡,換身趕緊的衣服便自個待房裡看書。
他的性子雖不比孟天昊靜,卻也不愛太鬧騰的環境。他雖喜歡村民的樸實與熱情,卻並不想過多的和他們玩兒。
爲何?
王嬸曾以爲是他心情不好,便這樣問過他。
他想了想道:“我總感覺,這裡的村民們的思想與我不一樣,雖然他們人好,但卻往往不能理解我做的事情。娘說做事在問心無愧的基礎上只考慮自己快樂與否便好,但我問心無愧的事情,但他們眼裡彷彿是個瘋子。”
“瘋子?”
“是的,就比如,有一個大嬸無意中在我包子看到了匕首,她很驚慌,連連責怪我年齡小,碰不得利器,可匕首雖是利器,卻是防身的好東西。那大嬸不但責怪我,還將我的匕首收了,害得娘又重新幫我準備了一把。”
“天瑜,她是關心你。”
“我知道是關心我,所以我不怪她,然而我卻不喜歡她對待這件事情的眼神,那彷彿在告訴說我想多了。可帶匕首本就是正常的,哥哥三歲便將匕首放牀上睡覺,聽說有一次還差點傷到娘,姐姐兩歲也開始隨身攜帶武器,我都四歲了,出遠門帶它,不過分吧,他們卻……不只這一件事情,還有很多。我雖喜歡他們的熱情,卻不喜歡和他們相處。”
……
於是,後來天瑜越來越不想與村子上的人交流,漸漸養成了房中看書的安靜。但他課堂上,卻無比盡心教書。他憐惜同情這些村民,他想改變這些與他同齡孩子的命運。
王嬸敲了敲門,在孟天瑜的應聲下進了屋。
切好的水果放桌上,王嬸慈愛道:“天瑜,累了就吃點果子。”
“嗯。”孟天瑜低聲一應,在王嬸快出去之際,突然問道:“王嬸見過我父親嗎?”
在與孟天瑜接觸的時日裡,這是他第一次問及父親的事兒,這一問,讓王嬸不由警醒,忙回想納蘭初事先給她的應答,隨即道:“天瑜的父親爲國捐軀,留下家中巨財讓天瑜隨孃親姐妹們一過活,怎麼?天瑜不是早就知道了麼,爲何突然問王嬸這個?”
孟天瑜輕喔了聲,小聲說道:“我只是在想,父親爲何舍下孃親和我們姐弟三人,爲國捐軀?有那麼愛國麼?”
王嬸按下砰砰直跳的心,強笑道:“你父親確實很愛國。”
“我不信。”
王嬸的心猛跳,只聽孟天瑜邊想邊道:“娘說,很多人愛國都是說辭,當不得真。由此看來,父親定也是假愛國,至於他爲何不要孃親和我們,我覺得,真相在這裡。”
王嬸朝他手指處看去,卻見正是他手上看得正有趣的書。不由苦笑,這孩子……她笑道:“那是什麼真相?”
孟天瑜卻一臉正色,“書中講了一個書生上京趕考,後來高中飛上枝頭做鳳凰,拋去糟糠之妻娶了丞相的女兒,後來又如何如何的,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書生拋棄了妻子。我覺得吧……父親肯定也是這樣拋棄孃的。”
說罷,他慢慢低下了頭,很是難過。
這麼小的孩子,父親不在身邊也就罷了,還承受着父親拋棄之苦,當然,拋棄純屬他自己想差。看着孟天瑜的難受,王嬸想安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
半晌,只見孟天瑜扔掉了手中的書,狠狠地踩了幾腳,惡罵道:“讓你拋棄娘,讓你拋棄我們……太壞了,你太壞了!”
他一邊嗚咽一邊罵,不消幾秒,臉上便流滿了淚痕。
王嬸忙抱他入懷,低聲哄道:“天瑜別哭,其實……你想得不對,你父親還是很疼你的,即便沒有父親,夫人也疼你啊!”
“可是我想要父親,有時候聽娘說,哥哥和姐姐都喜歡撒尿在父親身上,與父親鬧得厲害,可是我沒有,我一出生就見不到父親。什麼死了,分明是與別的女人跑了,不要娘與我們了。嗚嗚嗚……他爲什麼這麼壞,我不喜歡他,卻又很喜歡他,我恨他離開我們,卻又想他抱我。”
“這……”王嬸頓了頓,“以後天瑜會有機會的。”
她想,天瑜總會長大,待他長大,王妃定不會瞞他父親的事情,恪王的名聲天下皆知,尋找也很容易。到時候只要恪王沒死,就應能有父子相見之日。
有機會?
孟天瑜擦了擦眼淚,淚水汪汪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幾個層次,“王嬸,你說有機會,也就是說娘騙了我,父親真的沒死?”
王嬸一愣,艱難地咬舌頭道:“不……是,夫人沒騙你……是……王嬸說錯話了。”
孟天瑜審視了她半晌,才失望道:“喔。”
隨即,淚眼又不由流了出來。
這下,王嬸也不過多安慰,只隨意說了幾句,便匆匆出屋。多說多錯,這孩子這麼精明,要說漏了餡可就壞事兒了。
孟天瑜躺在牀上,撐起自己的小腦袋,自言自語道:“瞧王嬸的反應,父親真的沒死,可既然沒死,那娘爲何騙我呢?還有,哥哥和姐姐也都說父親死了,既然娘騙了我,那哥哥姐姐肯定也騙了我,爲何他們都要對我瞞着父親的消息呢?真相是什麼?直接問娘肯定不行,得想個法子探探消息。”
孟天瑜想了半天都沒想出個好辦法,不知不覺間,竟睡着了。
再醒來時,天已大黑。
王嬸做了晚飯叫他吃,他心事重重地吃了幾口便要出去走走。王嬸擔心他出意外,忙跟了上去。
兩個走到村裡的山坡上,若是晴天,此處定鮮花遍野,然而夜間卻看不到花朵,只能聞花香。
孟天瑜之所以喜歡這裡,是因爲此處地勢高,能遠觀外景,感受天地之大,能吹涼風,消除酷暑之熱。
王嬸坐在他身旁,他喜歡安靜,她便也不說話,只靜靜地坐在他身旁陪着。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一陣疾風吹過,經起四周嘩嘩作響,而除了風吹過之聲,似乎還有些其他聲音。
王嬸會武,那聲音立刻引起了她的警覺,細聽之下,竟彷彿是說:“好不容易遇上他,都警醒着些,別讓他跑了。”
這話……像極了江湖上的殺人滅口。
而同時,腳步聲似乎也距她和孟天瑜愈來愈近。王嬸瞳孔一縮,忙抱起孟天瑜離開山坡。
儘管動作之快,卻還是慢了一步,起身之際已被來人發現。
前路,被擋。
習武人的眼力尚好,所來的黑衣人頭目只朝孟天瑜瞥了一眼,便倏地定住。這樣貌……他忽然大笑起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王嬸心下突然猛沉了下去,卻緊緊握着孟天瑜的手,低聲安撫道別怕。
孟天瑜搖了搖頭,“王嬸別怕,我們不會有事的。”不知爲何,他就是這麼篤定,明知危險在前,卻不知誰給他的自信,竟讓他堅信他會沒事。
王嬸只當小孩子不知危機,強忍着不安與那黑衣人頭目對視,道:“江湖恩怨,我們無意插足。你們追你們追的人,和我們互不干涉,還請……讓道。”
那黑衣人頭目大笑起來,“今兒這道恐怕讓不了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說呢?”
王嬸心沉得厲害,卻仍是抱了一絲希望,“我懷裡抱得是恪王府的公子,方纔我已通知了恪王府的人,你們若傷了他,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黑衣人頭目卻道:“既然是恪王府的公子,那我們沒錯了……如今恪王自身難保,還管什麼兒子。警醒着這婆娘使詐,兄弟們便一起上。”
這下,王嬸的心直接沉在谷底,本存了希望以爲這些人聽了恪王府的名號,又看了孟天瑜的臉,就應該不會傷他,卻不想這些人的目的本來就是恪王。
依照武力,她打不過這一幫人。更別說要護着孩子。
打不過,戰鬥卻容不得她遲疑,黑衣人刀刀對她下狠手,卻對孟天瑜稍有留情,不會給他造成致命。
武力懸殊之下,不到半刻鐘,王嬸已身中幾刀。
孟天瑜嚇得哭都有些不敢,特別在王嬸被踢下山坡時,哭得嗓子似乎都啞了。
黑影人漸漸朝他逼近,倒黴的是今晚出門,竟忘了拿貼身小包出來,匕首迷藥什麼的,可都在裡面。
頭目一把領起他胸前的衣領,另一隻手拍拍他的臉,笑得奸邪,“恪王妃深居簡出,五年來顯少出府,我們都當她吃齋唸佛,皈依佛門呢,卻不想大家夥兒都被騙了,什麼深居簡出,感情是躲在這鄉野山村生孩子。”
那黑衣人頭目的臉漸漸逼近,“恪王世子叫孟天昊,你叫什麼?”
孟天瑜嚇得不敢說話,黑衣人頓時一怒,直接一掌拍上他臉,惡狠狠道:“不說話……恪王的兒子,還真當自己養尊處優呢!”
“嗚嗚嗚……”儘管平日對於危險之事,納蘭初教育甚多,但到底是個孩子,真遇上了,什麼都想不到,只知道哭。
黑衣人有些惱怒,又是一巴掌拍到他另一張臉。
孟天瑜被打得發懵,此刻竟也停了哭。
黑衣人再要動手,手臂突然一痛。掌心一鬆,孟天瑜直接滾落在地,愣愣地看着眼前又是一陣廝殺。
刀劍四起,伴着不知是誰的尖叫聲,腥濃的液體噴射在他臉上,他小心的伸出手指一點,湊到鼻尖聞了聞,小臉更是慘白。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廝殺,也是第一次觸及到活人的鮮血。
以前納蘭初雖與他講過,但總歸如紙上談兵,遠不及如今這強烈的震撼。
臉白薄如紙,但不管如何懼怕,似乎由心總生出些安心。
爲什麼?
當眼前出現的男子壓抑住異常激動的情感,朝他伸出手時,他才恍惚有些明白。
這個男人,竟與他長的極爲相似……
“你叫什麼名字?”
孟天瑜沒有說話,雖然這男子給他一種安心之感,但想到娘常說,不能隨便告訴陌生人姓名,便三緘其口,只望了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男子肩膀似乎被砍了一刀,傷口血流如柱,他絲毫不顧,極爲小心地抱起他,低聲道出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這些年來,他在他生命裡的缺席。
“你是誰?”
“我是……父王。”
父王?是父親麼?
孟天瑜突然想起剛纔王嬸說自己是恪王府的公子,又想到黑衣人說的話,心下了然。
原來他就是恪王,就是不要孃的壞父親!
孟天瑜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男子懷裡的舒服感直接忽視,猛地拍打他的肩,罵道:“誰讓你不要孃的,我現在也不要你了,你走……你走……”
傷口驟然發疼,孟玥抓住兒子的小手,低聲道:“父王沒有不要你娘。”
“我不聽你的話,你是個騙子,我纔不聽……”
兒子情緒激動得很,加之受傷後力氣不支,孟玥差點招架不住,忍住疼痛,道:“我們去找你娘好不好?問問你娘,你娘會告訴你父王並未騙你……對了,你家哪裡?以前,你和你娘還有哥哥姐姐都住在這裡嗎?”
孟天瑜怕直接帶回去娘見了會傷心,但他着實很喜歡父親抱着的感覺,若是娘見了父親後仍說父親不是,他便不可能再與父親在一起了。
好糾結!
又想,沒見到娘之前,他還可以告訴自己父親並未拋棄娘與自己,那他便可以盡情享受父親溫暖不是?
孟天瑜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細細斟酌好久才道:“沒有,娘哥哥她們不住這裡。你想見娘?見也可以,不過你必須陪我在這裡待幾天。”
孟玥覺得好笑,“爲何?”
“因爲……”孟天瑜想了想到:“因爲我要確定你是不是壞人,我要保護孃的安危。”
見孟玥凝神在他臉上,也不知想着什麼。孟天瑜似乎招架不住父親的眼神,忙催促道:“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好。”
這天,孟天瑜帶了孟玥回了住處,王嬸很快被救起,她傷得重,但有孟玥下屬爲她療傷,也不打緊。
孟玥被孟天瑜拉來參加自己的小臥室,“你看,這是孃親自爲天瑜佈置的,我在城裡還有一個房間,和這裡一模一樣,嘻嘻,好看不?”
孟玥環視兒子房間亂七八糟的佈置,違心說了句好看。
孟天瑜的心情顯然好了很多,但下一刻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低下了頭,“可哥哥和姐姐都說醜,姐姐好罵天瑜幼稚。”
“哥哥和姐姐……現在好麼?”那兩個孩子定與現在不一樣了吧!那段不可替代的成長,他終究是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