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侯夫人是個未語先笑、氣質雍容的貴婦人,見到鳳至時雖然禮數一點不少,態度卻十分從容,不見一分拘謹。說得好聽可以是不亢不卑,揭露本質那就是根本沒將鳳至放在眼裡。
至於她身邊那“長女”,鳳至一看就笑了,她對着鏡子看了八年的臉,不可謂不熟悉。
目光轉向永寧侯夫人另一側跪着的人,鳳至目光微閃,“不是說夫人只帶了家中長女來麼?這人又是誰?”
永寧侯夫人道:“稟娘娘,這是臣婦的遠房侄子,聽說皇宮大氣奢華。想來見識見識。”
鳳至聽罷將剛端起的茶盞往旁邊的桌子上重重一放,見下面三人皆抖了一抖,冷哼一聲,道:“夫人這意思,是哪日你這遠房侄子對本宮的寢宮感興趣,你也要帶他進去參觀參觀?”
永寧侯夫人忙道:“臣婦不敢!”
鳳至道:“你哪是不敢?外男不可隨意進出後宮,夫人會不知道?今日將你這所謂遠房侄子帶到本宮面前來,你意欲何爲?!”
永寧侯夫人忙不迭請罪,心中已是後悔萬分,心道:燕兒不是說這女人不過鄉野村婦,沒有見識膽子又小,根本不足爲慮麼?
鳳至撐着腮,眯着眼睛望着底下跟着伏拜在地的花之燕,又看了看永寧侯夫人左側的那男子,並沒有要讓三人起身的意思,直接開口問道:“夫人進宮,所爲何事?”
永寧侯夫人態度總算小心了些,斟酌着道:“臣婦此來,一是爲給皇后娘娘請安,二是聽說那御花園中那株菊花已經開了。家中婆母急需那花瓣入藥,整個西秦又只得那一株,陛下特許臣婦每年秋日花開之時入宮採摘,是以臣婦便來看看。”
鳳至蹙眉,入藥的菊花?這永寧侯夫人也不說清叫什麼名。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但她也不怕這女人生出什麼事來,左右這宮中還有禁衛巡邏,便揮手讓人下去了。
外殿那些妃子還等着呢。
鳳至到外殿時,那殿中已經坐滿了人。
一眼掃過去,大致數了數,約莫有三四十個。其中自然沒有傅清窈。靳明淵親自將鳳印交給她的事,這後宮中怕是已經傳遍了。無需她發話,聽到風聲的嬪妃早早便到了棲鳳宮,等着向她請安——當然或許還有其他目的。
望着鳳至走進來,衆嬪妃目光都忍不住往她肚子上掃了幾眼。肚子沒了,孩子卻不見蹤影,爲首的金聖兒甚至惡毒地想,早產的孩子本就難活,難不成已經沒了?
鳳至無視掉衆嬪妃各異的目光,走到高高的主位上坐好,方露出淺淺的一個笑容來,道:“讓諸位久等了。”
此話一出許多嬪妃都流露出不滿神色,這等得的確夠久了,衆人都認爲鳳至這是故意的——當然這其中也確實有這原因。
鳳至見了衆人神色,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一堆恐怕和那永寧侯夫人也是一個態度,靳明淵說的人心浮躁還真沒錯,不知道的誰看得出來這些根本不是他女人而是他下屬?
鳳至也懶得廢話,目光在衆人身上巡視了一圈,最後定在跟在金聖兒身後的一紫衣少女身上。
“你——出來露兩手?”
衆人錯愕——因鳳至這太過直接的話。那紫衣少女一直低着頭不知在幹什麼,察覺到不對,茫然擡起頭來,呆愣愣地望着鳳至,不確定地反手指了指自己:“我?”
鳳至也不計較她這態度,笑道:“對。就是你。”
那紫衣少女慌忙擡頭看了看金聖兒,見金聖兒沉着臉點頭,方惶惶不安地走了出來。
她的武器是一條數尺長的玄色繡金緞帶,外觀極其華麗,舞動起來破空之聲不絕於耳,姿勢倒是漂亮,可若用來對敵,卻少了些東西。鳳至看了幾眼,一個茶杯蓋子扔了過去,正落在那緞帶即將運行的軌跡上。只聽“啪”的一聲清響,蓋子碎裂在地,然而那緞帶卻也停了。
少女還維持着方纔動作的姿勢,一臉驚愕地擡頭望向鳳至,正逢漫山附耳過來,在鳳至耳畔顫聲提醒道:“娘娘,那是陛下最喜歡的一套茶具……”
鳳至的臉色隨即便有些扭曲,偏偏要強作淡然,對那少女道:“回去再好好練練,你剛纔那樣子,是在跳舞麼?本宮扔過去的蓋子都是自個兒落下去摔碎的!”若是練得好了,莫說茶杯蓋子,就是扔一個人過去,都得被抽飛!可見這少女若非是態度敷衍,便是功夫練得還不到家。
衆嬪妃皆面面相覷。鳳至剛纔那蓋子扔得極有技巧,但那少女的招式的確是被她強迫終止了沒錯。一時之間衆人心思各異,或許還懷疑鳳至那蓋子能恰好扔在緞帶即將運行的軌跡上完全是巧合,而非她自己預見,卻也不敢妄動。
鳳至心思大半被那碎掉的蓋子佔據,正欲隨口說兩句先散了算了,不料殿中那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的少女卻忽然落下淚來,將那緞帶寶貝似的收進懷裡,淚眼朦朧地望着她,控訴道:“皇后娘娘……你……你怎麼能……這是陛下送我的禮物!若是弄壞了……那我——那我……”
鳳至將視線從地上那碎片上移開,挪到少女身上來,這一看,額角青筋都不由跳了兩下。她就說那緞帶顏色怎麼就這麼湊巧,竟然和靳明淵的龍袍一個模樣,原來是——定情信物?
鳳至似笑非笑,“若是壞了你欲如何?去找陛下讓他爲你做主?請求他將本宮再扔到賦遠宮裡住兩天?然後讓他再送你一條?”見那少女一臉“難道這樣不對嗎”的神色,鳳至險些被氣到,冷笑一聲。厲聲反問道:“你倒是跟本宮說說你到這宮裡來是來幹什麼的!陛下送你那東西又是用來做什麼的!難道跟刺客打鬥的時候,你還要顧着力道不能重了怕將那東西弄壞?”
鳳至話音一落,殿中衆人皆不由自主擡起頭來,一臉震驚地望着她——陛下竟然都告訴她了?!
鳳至見狀,索性直接道:“本宮也不跟你們兜圈子,你們以爲陛下將鳳印交給本宮是想讓本宮幹什麼?管理這一皇宮的人每天吃什麼、用什麼本宮可做不來!他就是對你們最近的表現太不滿意了。才讓本宮來調教調教,提醒你們好好想想,什麼纔是自己該做的該想的!”
幾句話說得一衆嬪妃齊齊變了臉色,尤其是金聖兒,她太明白鳳至的意思了,她也知道這的確是靳明淵的意思。可是她心有不甘——她的師父敗在聞人九圳手下至今重傷未愈!她的好姐妹如今一無所有被禁足採旋宮!
鳳至將衆人臉色都看在眼裡,但話也說完了她並不準備多說,只道:“小選的日子就要到了,聽說到時候你們也是有事情要做的,都好好準備準備,等小選過後,本宮會親自操練你們。”鳳至話尾笑得詭異,又道:“雖說本宮乃皇后之尊,但也不是看重那些繁文縟節的人,以後若是無事,無需過來請安。好了,都退下吧。”
衆嬪妃來時如閒庭信步,如今聽鳳至放人,霎時間如蒙大赦,皆繃緊了神經急急忙忙離了棲鳳宮。
等人都走了,鳳至估摸着靳明淵也快下早朝了,連忙讓漫山將那蓋子的碎片好好收了,卻又怕被發現,想着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便對漫山道:“本宮想出去走走。”
漫山遲疑了一下,應了。
帶了幾個宮人出了棲鳳宮,鳳至想了想,道:“去御花園看看。”那三個人可別弄出什麼幺蛾子來。
誰知還沒走兩步,便有宮人急急忙忙朝棲鳳宮的方向跑來。見了鳳至,忙稟報道:“皇后娘娘,太液池那邊出事了!”
太液池毗鄰御花園,鳳至一聽眼皮就是一跳,一邊急急往那邊走一邊問道:“出了什麼事?”
那宮人一邊小跑着跟上一邊道:“是綺南郡主和永寧侯家的大小姐一起掉進了太液池!”
鳳至一聽走得更急了,靳綺南怎麼會和花之燕扯上?那小姑娘的身體她再清楚不過了。秋日水涼,掉進了太液池,就是連忙拉上來,也必定要重重地病上一場!
鳳至趕到時,遠遠地便聽見女人的哭喊聲,連忙走近。圍在一起的衆人讓開,鳳至往中間一望,只見那地上永寧侯夫人正抱着一個渾身溼噠噠的姑娘在一個勁地哭喊,她那遠房侄子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而一旁靳綺南被宮人取了狐裘裹住,卻還是凍得渾身發抖。小臉泛着青白顏色。
一旁宮人似乎正勸說她起身跟着去更衣,奈何靳綺南一雙眼睛冷冷地瞪着對面昏迷在永寧侯夫人懷中的人,怎麼也不肯動,宮人一靠近便被她拳打腳踢。聽人說鳳至來了,她擡起頭看,看見鳳至身影。眼眶立即就紅了,就着宮人的手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撲到鳳至懷中便哭出聲來:“有人欺負我……”
鳳至被她抱得死緊,池水通過衣衫滲透到她身上她都被凍得渾身一顫,見靳綺南身上衣裳還全是溼的,凌厲地眼刀立即就飛向了一旁的宮人:“還不快帶郡主去更衣!”
宮人抖了一抖,鳳至輕聲哄了懷中的人兩句,靳綺南總算肯鬆開她,任由宮人將她帶到離此地最近的寒嵐殿。
地上那對母女自然也不能落下。
鳳至又差人去叫了御醫,等到了寒嵐殿,御醫爲兩個落水的人診斷了一番,得出永寧侯府大小姐無礙、而綺南郡主卻受了寒的結論之後。靳明淵也來了。
“怎麼回事?”帝王淡漠的聲音在殿中響起,衆人皆不由自主屏息凝神。
花之燕在靳明淵到來的時候便幽幽轉醒,一雙水眸彷彿含了萬千情緒,幽幽望向靳明淵。
鳳至看着曾經的“自己”露出這般繾綣神情,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不想卻叫靳明淵發現了,轉頭溫聲問道:“怎麼了?可是也受了涼?”
鳳至連忙搖頭。
靳綺南換了衣裳,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榻上,雙手緊緊抱着鳳至的胳膊,將腦袋輕輕挨在她肩上,那模樣怎麼看都惹人憐惜。聽見靳明淵問話。她垂下眼瞼不說話。
永寧侯夫人見狀,只得應聲道:“回陛下,臣婦三人適才路過太液池,巧遇郡主,郡主說覺着燕兒面善,想要與燕兒聊聊。臣婦不疑有他。郡主又說想吃點心,可她身邊伺候的人又被遣去給她取衣裳去了,便讓爲臣婦引路的那位公公去取一些點心來,誰知那位公公剛走,郡主便將燕兒一把推下了太液池,臣婦大聲呼救。郡主卻忽然拉了臣婦一把,臣婦被她拉到池邊,還未來得及反應,郡主便自個兒跳了下去……”
永寧侯夫人說得涕淚橫流,若非鳳至知道花之燕她親孃在生她的時候已經難產去了,身份來歷絕無問題,怕還真要以爲她是永寧侯夫人流落在外的長女!退一步說,即便世事當真如此的奇異,永寧侯夫人這反應也未免太過了些,永寧侯府中她自個兒生的女兒也不少,也沒見她這般疼過誰!
永寧侯夫人話未說完靳綺南卻陡然激動起來,尖叫着反駁道:“你胡說!你胡說!不是這樣的!明明是她詆譭皇嬸,我跟她爭辯,被她推下去的!”說罷死死摟着鳳至的腰,將腦袋緊緊埋在她懷中,一個勁地重複道:“是她推我的……是她欺負我……她罵你!還欺負我!”
鳳至見她漸入癲狂之態,急得連忙輕聲安撫,好不容易將人哄住,擡頭一看,永寧侯夫人三人臉色已經白得不像話了。
靳明淵見靳綺南這般也是心疼,面上卻不顯,只淡淡道:“永寧侯夫人,郡主說你在說謊。”
永寧侯夫人嚇得腦袋都不敢擡起,額角皆是浸出的汗珠。一旁得了特殊照顧躺在榻上的花之燕此時忽然重重咳了一聲,掙扎着從榻上翻身下來,彷彿沒有力氣一般,竟然還險些摔在地上——當然不得命令沒有哪個宮人敢上前去攙扶就是了。
“陛下,娘娘。”花之燕白着臉跪在地上,聲線虛弱異常,還不等她繼續說話,鳳至已經冷冷地掃了還未離開的御醫一眼,質問道:“不是說永寧侯府的大小姐無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