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正是春意最盎然之時,一輛牛車緩緩駛進了崇業坊,牛車裡,楊積善臉色有點緊張,他是去找楊元慶,儘管他不想去見楊元慶,但爲了兒子的前途,他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去找楊元慶。
因爲他兒子楊巍年初率領庶孫鬧事,這幾個月來楊積善承受的壓力極大,楊家的嫡子們都把怨氣發泄到他的頭上,誰也不給他好臉色,大嫂鄭夫人更是恨他入骨,已經連續兩個月扣發他的月錢了。
雖然他現在也不缺這點錢,但這種成爲家族公敵的感覺卻很難受,兒子楊巍就坐在他身旁,又高又胖的身軀佔去了大半個座位。
楊巍是跟楊元慶一起回來,他依然是豐州府的鷹揚郎將,只是因爲楊家的事情,楊元慶比較倚重他,他也是剛回來幾天,一直住在岳父康巴斯家中,今天特地去楊府把父親接來。
“父親,不用緊張,他不會記小時候的仇!”楊巍感覺到父親有點緊張,便笑着勸父親道。
“緊張你個頭!”
楊積善伸手便在楊巍頭上抽了一巴掌,恨恨罵道:“你給捅了多大的漏子,你一拍屁股跑了,最後卻讓我來給收拾爛攤子,現在我都被折磨得焦頭爛額了。”
“父親,我回來也是爲了處理這件事,你其實不用管。”
“你不是我兒子,我就不用管!”
楊積善又是一巴掌抽去,他從小抽兒子後腦勺習慣了,現在也改不了。
楊巍捂着頭,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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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元慶回來已經三天了,楊廣也準了他十天假,在家休息十天,他將正式上任,赴河北齊魯監察。
見一見剛出世的兒子,好好陪一陪妻女,去見見岳父岳母,這幾天楊元慶一直在忙忙碌碌中度過。
書房裡,一名從清河郡逃進京的崔家子弟正在給楊元慶講述亂民造反形勢,崔家子弟叫做崔杞,是崔伯肅的族侄。
“我回來的前兩天,清河郡都尉魏少生率三千郡兵去圍剿反賊,卻中了賊兵埋伏,被殺得大敗,魏少生也戰死了,現在清河郡已經亂作一團,各縣城門每天只開一個時辰,城裡住滿了各鄉逃來的大戶,我們崔家各房也都逃進縣裡,不敢再呆在鄉里。”
楊元慶又問道:“現在高雞泊有幾支反賊,勢力如何?”
“原本只有高士達和張金稱兩支反賊,但最近崛起一支新的反賊,頗爲搶眼,便是他們將郡兵殺得大敗,首領叫做竇建德。”
“哦?”
楊元慶頗有興趣道:“給我說說此人的情況。”
“此人是漳南人,是上個月才舉旗造反,先投靠高士達,出任他的司兵,竇建德有一個朋友叫孫安祖,是張金稱部下,和張金稱發生火併,孫安祖被殺,他的手下全部投奔了竇建德,竇建德力量由此壯大,便脫離高士達獨立,此人勢力增長得非常迅速,擊敗郡兵時聽說有五六千人,現在應該破萬了。”
“此人名聲如何?我是說竇建德。”
崔杞想了想道:“具體我不是很瞭解,畢竟他崛起時間不長,不過在清河郡有一種說法,叫高士達抓,張金稱殺,竇建德不抓又不殺,估計此人比較會籠絡人心。”
楊元慶點了點頭,這時門口家丁稟報,“老爺,楊巍將軍帶着他父親來了。”
崔杞見楊元慶有事,便起身告辭,“今天打擾楊御史了,學生先告辭!”
楊元慶也站起身,拱手回禮笑道:“多謝崔賢弟,假如崔家還有最新消息,請及時告訴我。”
崔杞只是一名太學生,楊元慶稱他一聲賢弟,令他心中暖烘烘的,雖然禮賢下士的高官不少,但像楊元慶這樣和對坐飲茶相談卻少之又少,崔杞心中有點受寵若驚,同時也有幾分感動。
“若有新消息,一定轉告使君!”崔杞又深深行一禮,告辭離去了。
片刻,楊巍將父親楊積善領進了書房,楊元慶笑着行禮道:“幾年不見四叔了,身體可好?”
楊積善是楊素的四子,曾在宮中做過幾年宮廷侍衛,後來又從軍做了兩年團主,然後便賦閒在家,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年,現在他也四十餘歲,也算是楊元慶從小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叔父。
楊積善也是在楊元慶叛出楊家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此時眼前這個大氣沉穩的年輕高官竟讓他想起了初見元慶時的情形,元慶來楊府的第一天便將自己教訓一通,那時他才三歲,但他那儼如十幾歲少年的眼色與語氣卻給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難忘。
楊積善不止一次後悔過,那時元慶飽受楊家歧視和壓迫,如果自己能早識貨,好好善待他,這該是一筆多好的買賣,偏偏自己也瞎了眼,好在巍兒現在和他的關係很好,使楊積善多多少少尋到一點安慰。
“元慶,好久不見!”楊積善有點拘謹,乾笑了一聲。
“四叔請坐!大家都是自己人,隨意一點。”
楊元慶熱情地請楊積善坐下,又給楊巍使了一個眼色,楊巍會意,對父親笑道:“我去倒茶,父親想要喝茶還是酪漿,或者來一杯大利蒲桃酒?”
楊積善拉了兒子一把,低聲斥責他,“坐下!別像猴子似的亂跳。”
楊積善不喜歡兒子沒上沒下,在上司面前,一點下屬的態度都沒有,這可不行。
楊元慶給旁邊一名丫鬟笑道:“倒三杯茶!”
丫鬟下去了,楊元慶和楊積善又聊了幾句家常,丫鬟便端了三杯熱茶上來。
“四叔,請喝茶!”
楊元慶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目光迅速瞥了楊積善一眼,見他低着頭心事忡忡,又看了一眼楊巍,楊巍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自己,意思是說父親是爲自己的事情發愁,楊元慶心中便有數了,便開始將話題轉到正事上來。
“四叔,現在楊家還是鄭夫人掌財權嗎?”
楊積善點點頭,“目前還是她,不過聽說大哥已經有換人的意思了,只是必須要他回來,召開族會後才能換。”
“換鄭夫人是大家的一致要求嗎?”楊元慶又問。
“那當然,大家都對她忍無可忍了。”
楊積善嘆了口氣,“如果再不換,楊家真的就要分裂了,二叔那一房已經明確表態,如果今年之內不換,他們就要求分家,還有文思、文紀那兩房,他們也是這個態度。”
其實楊元慶倒不希望換鄭夫人,鄭夫人的強勢存在,是楊家內部不和的根源,只要楊家內部不和,甚至分裂,父親楊玄感的造反就不會那麼順利,也就不會那麼着急造反。
楊元慶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方設法拖住楊玄感的後腿,讓他有所顧忌,家族不和是一個很重要的手段。
除了鄭夫人留任是一個家族不和的導火線外,嫡庶平等,也將是一個造成家族內部矛盾的衝突點,楊元慶今天把楊積善請來,就是爲了這個。
“四叔,有一件事我先挑明態度,就是關於我父親有趁亂起事之心,我絕不贊同。”
楊積善一驚,他沒有料到楊元慶竟然會這麼坦率地說這件事,他不知該怎麼回答,便喃喃道:“這件事我也只是聽你三叔偶然說起,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楊元慶很早就瞭解這個叔父,平庸、膽小怕事,所以他決定用這件事爲突破口,說服楊積善配合自己。
“四叔,我父親之所以有這個想法,無非是聖上這些年一直在打壓楊家,令他心中不忿,可楊家想過沒有,無緣無故,聖上爲什麼要打壓楊家?”
“這個可能和你祖父有關,我們都認爲是你祖父過於位高權重,所以遭聖上所忌。”
“如果你們這樣想,那就是大錯特錯了!”
楊元慶嘆了口氣,他見楊積善一臉愕然,便搖搖頭道:“樂平公主告訴過我,祖父曾經有過一些不臣的言論和舉動,才深被聖上所忌諱,開皇二十年,祖父和當時還是晉王的聖上一同出征突厥,晉王曾經答應過祖父,他若爲太子,將來封祖父爲越王,承認弘農楊氏爲遠房皇族,祖父欣然答應,這是其一,其二便是楊家宅第奢華,制擬宮禁,已經超出了爲臣者宅邸佔地,連皇族都比不上,楊家卻茫然不知,聖上焉能不忌?”
楊積善嘆了口氣,低下頭,他現在有點明白了,爲什麼楊家屢屢被打壓,確實是事出有因。
“聖上對楊家極爲提防,父親還想着謀逆,他可能成功嗎?一旦失敗,那可是滅九族的後果,不僅四叔性命難保,就是四叔的孫子也難逃一死。”
楊積善臉色大變,他最疼愛的就是楊巍給他生的孫子,簡直是寵愛得無以復加,這是他最大的軟肋,想到孫兒也難逃一死,他再也忍不住了,“元慶,那你說怎麼辦?”
“四叔,我本不想過問,但我也會受到牽連,我們應該一起想辦法制止父親的瘋狂念頭。”
“我明白了,你說法,我們該怎麼辦?”
楊元慶見時機終於成熟,便說出了他的思路,“四叔,我認爲讓三郎再一次率領庶孫們鬧事,要求嫡庶平等,這就是制止父親頭腦發熱的最好辦法,家族內部不靖,他自然無心舉事,但僅靠庶孫的力量還不夠,這一次我希望庶房長輩們也一起站出來,這樣力量更大,就由四叔來承這個頭。”
“由我嗎?”楊積善有些膽怯道。
楊元慶點了點頭,眯起眼笑了起來,“四叔忘記了嗎?有我在後面撐腰,四叔儘管放開手腳施爲,而且我可以答應四叔,將來由三郎爲楊家家主。”
楊元慶的家主承諾使楊積善的眼睛頓時一亮,但隨即又黯淡下來,自己的兒子成爲楊家家主,這可能嗎?
楊元慶明白他的心思,便微微笑道:“當年四叔能想得到,我楊元慶會有今天嗎?”
楊積善心中頓悟,當年他就失去了一次機會,現在他不能在失去第二次機會,終於,楊積善毅然點頭答應了,“好!我會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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