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很重要,可在胡楚元的心目中,這終究只是他的二級戰線。
如果不能穩住中國的絲業和茶業,一切都還是徒勞的,即便他在南洋折騰的再厲害,那也只是無根的浮萍,很快就會凋零。
他對葉文瀾和葉湘雲的信任度是有限的,可還是將南洋公司的事情先交給他們處理。
他甚至不打算去山口洋,而是要去沙撈越的石隆門。
可是,葉湘雲很坦白的告訴胡楚元,那裡已經很難找到華人了。
1861年,三條溝公司和大港公司合併後成立的十二公司決定佔領古晉,並且也實際上的成功了,但是,他們的計劃功虧一簣,並沒有殺死布洛克王朝的創立者詹姆士-布魯克。
詹姆士-布魯克逃離古晉後,迅速在英資公司的幫助下,獲取了大量的軍事援助,並挑唆和利誘當地的達雅人、馬來人聯合進攻石隆門,最終在石隆門血腥屠殺了所有華工。
大約六千多人的華工,包括老幼婦孺全部被殺死,部分逃入西加裡曼丹荷蘭人轄管區的三千多名華工,也陸續被荷蘭人殺死,以至於這一消息被封鎖,幾乎沒有多少人知道實情。
葉湘雲之所以能夠知道這一點,正因爲他們和荷蘭人有着密切的合作關係,荷蘭人也沒有避諱的告訴了他們,並做爲一個例子警告蘭芳公司。
聽葉湘雲說完,胡楚元徹底的陷入了沉默,在場的張靈普、顏士璋和伍淑珍也說不出話來。
是的,胡楚元是一個識時務的商人,以賺錢爲己任。
此時此刻,他再也無法忍耐。
即便十二公司有錯,或者是被逼無奈,他也無法忍受這種事情的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
是的,這就是南洋,屠殺華人有理,即便無理也無罪,屠殺土著就是犯罪,屠殺白種人更是驚天大罪,要引起全世界的關注,強國的血腥報復。
只是死了幾個傳教士,八國聯軍就打入中國,要求四億兩白銀的賠款。
死了近一萬名的華人,滿清在做什麼?
草啊。
胡楚元只覺得自己怒火已經要到了極限。
他彷彿已經看見那遍野的屍體,血,赤紅色的鮮血在河水中流淌着,婦孺老人都被燒死在山洞裡,她們掙扎着,掙扎着,期望能夠出現奇蹟,能夠有人解救她們。
這一刻,他的心在滴血。
經歷了漫長的沉默後,他終於開口,夾雜着前所未有的恨意,和張靈普道:“這裡的事,就靠你了!”
張靈普緩緩而堅毅的站起身,抱着拳,眼睛裡快要噴出火焰,和胡楚元一個字,一個字的答道:“大人,屬下萬死不辭!”
胡楚元沉默的點着頭,可他知道,光靠張靈普一個人是不行的。
現在,也絕不是張靈普冒然涌現的時刻。
這件事要經過更爲細緻的安排和策劃。
詹姆士-布魯克已經死了,血債只有他的繼承者,他的外甥,那個主導屠殺的人——查理士-布魯克來還。
他要讓整個布魯克王朝來償還,哪怕這是一個由英國政斧支持的沙撈越王國。
他沉默的在心裡尋思着,尋找一個可以絞殺布魯克王朝的可能姓。
過了很久,他才冷冷的擡起眼簾,和葉湘雲問道:“就在婆羅洲,現在還有什麼地方是我們可以踏足的?”
葉湘雲想了想,道:“樂敦,土著們稱爲倫杜,在沙撈越最北端的港口小鎮,位於加央河的入海處,背靠加丁山。那裡也有金礦,大概有兩千多名客家人和福州人住在那裡,以打漁和淘金爲生。從樂敦向西南,翻過加丁山就是荷蘭人的地盤,向東南一百餘里就到了石隆門和古晉。石隆門前面是古晉,後面是一個山谷口,穿過山谷就到了荷蘭人的地盤,很多人就是死在谷口。”
胡楚元問道:“我們的船能直接進入樂敦嗎?”
葉湘雲道:“這幾年是可以了,沙撈越王國越來越弱,沒有精力管理那裡。”
胡楚元稍加思量,道:“那行,你替我安排一下,我們這裡就去那裡看一看實際的情況。”
葉湘雲謹慎的點着頭,道:“大人放心,我一定給您安排好。”
胡楚元揮了揮手,讓他下去準備一份儘量詳細的婆羅洲地圖,供他參考。
他已經決定去樂敦實地考察一遍,可是,林泰曾、劉步蟾這些人也得要穩住,必須讓他們先到馬尾港。
只要他們進了港,後面的事情就都在胡楚元和何璟的計劃中。
這天晚上,胡楚元就將葉富請到自己的房間,談了談要去一趟沙撈越的事,想讓葉富務必留住林泰曾等人,等他回來之後再說。
聽了這番話,葉富沉思了片刻,不免有些擔憂的和胡楚元問道:“敢問提調大人,此事是不是葉文瀾葉大人安排的?”
聽他的意思,似乎也知道一些內情,胡楚元就點了點頭,道:“確實是這樣。”
葉富道:“大人,不是我不信任葉文瀾這個人,實在是您的安危重於一切,大事都繫於您一人身上。請您稍微再多等幾天,我和鄧世昌在新加坡找些同鄉的商人,聯繫一些廣東籍的武勇陪同您,由鄧世昌陪您去,順便和林泰曾他們借百餘隻槍,以防萬一。”
頓了頓,他又道:“如果沒有劉步蟾,我們倒是可以和林泰曾、葉祖珪說一說,讓他們動用炮艇護衛。眼下肯定是不方便了,南洋這一帶的海盜很猖獗,常用海航線還算安全,前往樂敦和古晉的航線就有點偏僻了,很容易遭遇海盜。這樣吧,我再儘量聯繫一艘裝有火炮的商船,防止萬一。”
胡楚元微微頷首,安全終究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和葉富又商量了片刻,就讓葉富出去辦理這些事。
最近這個月的南海風浪較大,颱風很多,爲了避免萬一,五艘炮艇要等到月底纔會繼續啓程,沿着海岸線航行,途徑越南抵達兩廣。
可也有另外一個問題出現了,如果劉步蟾執意要連船帶人都一起孝敬給李鴻章,那他很可能在廣州通風報信,在廣州港口驗船,直接將五艘炮艇劃歸南洋水師。
買船的經費雖然是兩江衙門出資,名義卻歸屬南洋水師,負責買船的人又是李鴻章,這裡面的糊塗賬太多,很難算清楚。
幸好,劉步蟾等人暫時不會急着走。
胡楚元也只能是先讓葉富盡力勸說葉祖珪等人,不要冒險一搏,免得自毀前程。
等了兩天,葉富和鄧世昌在新加坡的廣東會館裡找了幾個可靠的華商,租了一艘專門用打海盜的木帆船,僱了七十多個敢拚命的廣東籍水手,又從林泰曾和葉祖珪的清兵水師營裡借了一批洋槍,由鄧世昌負責統領,陪同胡楚元一起前往樂敦。
胡楚元從太古洋行租的泰昌號是一艘遠洋商船,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要橫穿馬六甲海峽的遠洋商船一樣,爲了抵禦隨時可能出現的海盜,船上擁有兩門4.5英寸口徑的阿姆斯特朗火炮,以及兩門47毫米口徑的哈乞開斯五管轉輪火炮。
在馬六甲海域一帶,這樣的商船還算安全,再加上一艘裝着四門青銅炮武裝帆船的陪同,尋常的海盜是不敢冒險搶劫的。
凌晨時分出發,在蔚藍色的大海上航行了四個小時,泰昌號在中午時分才逐漸抵達淡美蘭島和山口洋之間的海域。
荷蘭人在這裡設有海軍基地,負責打擊附近海域的海盜,同時也就牢牢鉗制住了整個西婆羅洲的出口,一律要得給他們交稅。
漸漸能夠看到陸地的時候,船上的人也發現了荷蘭人的艦船,並且是極其快速的駛過來。
聽到這個消息,胡楚元立刻從船艙裡走出來,用望遠鏡遠遠的觀望着對方的艦船。
這看起來似乎不是一艘很先進的戰艦,船上依然掛着風帆,船體規格約有三千噸的排水量,和泰昌號差不多。
旗枙上,尼德蘭王國的三色旗在風中飄揚,耀武揚威,彷彿在宣誓着他們的權勢。
看着這面旗幟,胡楚元心裡冷笑的罵道:算他媽個屁東西,也就敢在亞洲欺負一羣土著。
見張靈普過來,他就將望遠鏡給了張靈普,又和葉文瀾問道:“他們是不是要過來查看?”
葉文瀾在這一帶的經驗豐富,搖了搖頭,道:“不至於,他們對英國人的商船還沒有那麼猖狂,只是做做樣子,或者是來打個招呼。”
張靈普看了一會兒,和胡楚元道:“應該是一艘三千噸位左右的老式巡洋艦,外面都沒有包一層薄鋼板,即便是扯上風帆也未必能追上咱們。”
胡楚元哦了一聲,更加不放在心上,回到自己的船艙裡,繼續和葉文瀾、葉湘雲談一談婆羅洲的情況。
果不其然,那艘荷蘭巡洋艦隻是遠遠的通過旗語和泰昌號交流一下,詢問附近海域的情況,隨即就離開了。
不久,站在泰昌號的甲板上,胡楚元就能看到了山口洋那漂亮的深藍色的海岸線。
山口洋位於加裡曼丹羣島的西海岸線上,整個海岸線呈月牙形狀,對港口有着很好的保護作用,受熱帶季風的影響,西海岸本身也比北、東和南海岸要平靜很多。
等船漸漸駛進港口,城鎮也就一目瞭然的出現在眼簾中。
胡楚元聽說了無數次的山口洋港鎮並不算大,因爲海港條件良好,周邊沿海灣又存在着大片的熱帶平原田地,明朝時期就有很多華人在這裡落足,逐漸開拓出一個熱鬧而繁華的城鎮。
在這裡,通用的語言是客家話。
然而,真正的管理者是荷蘭人。
在泰昌號停下來不久,立刻就有幾名荷蘭官員帶着一些土著人上船檢查。
雖然船上沒有貨物,荷蘭人還是強行索取了一百洋圓的港口租金和治安稅,以後每停一天都要加收十二個洋圓,如果有貨物上船,那就要收取不低的出口關稅。
等荷蘭人檢查結束,胡楚元才上岸,在張靈普和鄧世昌等人的陪同下,看看山口洋的實際情況。
相比英國人,荷蘭人在治理殖民地上的本事是非常差的,加上長期和清朝廷、華人的衝突,對華人的態度也是非常惡劣。
可以說,印度尼西亞的第一次屠華事件就是荷蘭人挑唆的,他們這麼做的目標只是要奪取華商在當地的經濟利益和貿易特權。
從那以後,類似的事件就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
在另一邊的新加坡和英國殖民地,這樣的情況就幾乎沒有發生過,英國人對於殖民地內部的民族糾紛一貫採取分地治理的方式,而不是單純粗暴的壓制,更不會放縱土著和華人相互火拼。
這個時代的荷蘭人只是一羣唯利是圖的殲商,一定要讓他們流光最後一滴血,他們纔會懂得尊重別人。
假如可以,殺光也再所不惜。
連胡楚元這樣的人都會爲之憤怒,恨不得將所有南洋的荷蘭人殺光,足以證明此時的荷蘭人是多麼的可恨。
當然,天地會、和順堂、蘭芳公司這些人也不是好東西。
即便打着反清復明的旗號,社團終究還是社團,都只是扶不上牆的爛泥巴。
在山口洋轉了一圈,胡楚元主要是在觀察本地商鋪的經營狀況,由此來判斷當地的經濟水平和特點。
他重點觀察的對象是外銷物資,棕櫚、橡膠的種植還沒有任何的發展,主要的外銷物資是甘蔗、土糖、香料、硬木。
據胡楚元所知,由於國內目前的經濟狀況還湊活,窮人雖然很多,富人也不少,每年至少要從南洋進口300萬兩銀子的硬木料,幾乎都用於打造傢俱。
這是葉文瀾主做的市場之一,也是南洋商行未來的主要盈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