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
冥界,枉死城。
黑無常扛着金光閃閃的大鐮刀,勾着一道半透明的魂魄出現在鬼門關,引得周遭小鬼紛紛議論。
“你們瞧,黑爺勾的魂魄透明不實,竟然是一隻枉死鬼!”
“自從咱們大人接任枉死城以來,幾乎很少出現冤魂了。這會兒來一個,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可不是嗎,也不瞧瞧什麼時辰了,擾了那位大人的清夢,黑爺可有苦頭吃了。”
黑無常板着一張臉走過黃泉路,目不斜視,周遭的聲音也彷彿不入他耳。他到一鬼府前,朝看門的牛頭馬面吐了吐長舌:“勞煩二位通報一聲。”
牛頭眼珠子一轉,想到自家大人才使了性子,看向黑無常的目光不由得帶了些同情之色:“無咎兄,稍等片刻。”
“砰——”
牛頭話剛一落,鬼府的門便從裡被一腳踹開。
牛頭馬面暗道不妙,皆擡手捂臉。
一年輕女子怒氣衝衝地伸出手,指着黑無常的鼻子罵道:“好你個範無咎,老孃是不是說過半夜不接活?你竟敢跑去人間給我抓魂來,還想不想幹了?!”
黑無常面不改色:“大人,此女死得蹊蹺,又魂魄失憶,尚未查明死因,只能入吾枉死城。”他頓了頓,又道:“且屬下夜間巡邏,秉公辦事。”
牛頭馬面將臉捂得更嚴實了。
無咎兄果真英雄豪傑,勇氣可嘉!
女子氣急,抓了黑無常的舌頭,三下五除二地打了個死結,狠狠地彈進他的嘴裡,“竟敢頂嘴!”
黑無常仍是一臉平靜。腮幫子鼓了鼓,解開了舌頭,繼續口齒清楚地道:“大人……”
女子背過身去,掏了掏耳朵,打斷他的話:“攆走攆走!”
牛頭馬面有些爲難:“大人,是否不妥……”
女子目露兇光,吊在腰間的菸斗隱隱晃動,披散的青絲“咻”地揚了起來。
牛頭馬面一個腿軟,絲毫不敢懈怠地揮動手中的鋼叉,準備聽命驅逐黑無常。
此時,被鐮刀勾住的魂魄突然醒了,她眼底發着幽幽綠光,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你……便是陰間的那位大人嗎?”
“正是老孃!”王幼宜轉過身來,雙手叉腰,“既然你醒了,我就跟你算一算賬。什麼時候死不好,偏偏在我睡覺的時候死,你就不怕我讓你連鬼都當不成嗎?!”
女子魂魄從鐮刀上繞了一圈,緩緩落至王幼宜跟前。她突然跪倒在地,瞳色恢復正常,面色淒涼,兩行清淚滑落,嗚咽起來:“素來聽聞大人神通廣大,可否請大人爲小女查明死因?無以爲報,願不入輪迴道,任大人差遣。”
王幼宜心中腹誹:我自己的死因還沒查清楚呢,倒是當個爛好人天天幫你們。她雙手背後,面上故作不耐:“哭什麼,死了就死了,總比活着受罪強。”
女子俯首磕頭,血淚順着下巴滴落在地,“小女求大人查明死因!”
“行了行了。”王幼宜眉頭一皺,手中捏了個決,將女子身子託了起來。此女魂魄失憶,姓甚名誰定是一概不知,她倒要瞧瞧是何方孽畜作祟,竟敢往她枉死城送魂!
王幼宜在女子期艾的目光中捻起了腰間的菸斗。這黑長煙鬥上掛着大紅色的麥穗吊墜,是王幼宜五百年前從忘川裡撈來的寶貝,能探查鬼魂當前屍體的位置與與狀況,更是能驅使鬼霧爲自己所用。
王幼宜擡手,菸斗頭輕觸女子額頭,緩緩冒出青煙,煙霧中逐漸顯現出畫面來。
女子不敢動,任由菸斗擱在腦門上,一雙眼睛好奇地睜了老圓:“不知大人看見了什麼?”
牛頭馬面、黑無常皆凝神觀看煙霧中的畫面——
一片黑雲籠罩的崗地,墳碑四立,陰風陣陣。幾雙血紅的眼睛在黑夜裡顯得尤爲光亮,它們的獠牙正啃食着一具屍體的頭部,腐爛不堪的面龐上露出了貪婪滿足的容色。
王幼宜立即收回菸斗,畫面消散。她冷哼一聲:“我道是何方大妖,不過幾只不懂規矩的食屍小鬼,在那長安西邊的亂葬崗啃食屍體罷了!”
此女屍體頭部被啃得只剩了骨頭,導致魂魄失憶。只要將那幾只食屍鬼捉來吐出記憶,事情便能解決。
王幼宜吩咐道:“牛頭馬面看家,我同範無咎去去就回,你這小魂魄也跟着。”
女子大喜過望,破涕爲笑,身形一動,便又乖巧地纏在黑無常的鐮刀之上,“多謝大人!”
王幼宜輕瞥了黑無常一眼,黑無常點頭,聲音沉靜道:“纏穩些,啓程了。”
地面上冒出一圈又一圈的黑霧,從三人腳底纏至周身,不過一瞬,三人便消失在地府。
長安西,亂葬崗。
三隻食屍鬼飽餐一頓,正摸着圓滾滾的肚子躺在墳地上消食。老大摘了細樹枝剔牙,老二打了個飽嗝,老三靠在墓碑邊摳腳。神情好不悠哉。
忽然一道破空聲起,兩道強大的氣息出現,陣陣威壓籠罩了整片墳地。
三隻食屍鬼一個激靈,爬起來便想逃竄,怎奈吃得太飽,慌不擇路,不過兩步,便顛三倒四地摔進了活人挖好的墳坑裡。
王幼宜從霧中化形落地,瞧見三隻鬼的慘狀,幸災樂禍一笑:“不錯,你們三個還會自己往墳坑跳,覺悟倒是挺快。”
老大懵了半晌,瞧眼前的女子貌比天仙,星眸明亮,長衫豔麗。驚恐漸消,口水順着嘴角流下,“美味……一定美味……”
老二老三/反應過來,皆是面紅心跳,伸舌頭舔了舔嘴巴,眼中泛出比之前更盛的紅光。
三隻鬼從坑底爬了起來,王幼宜“嘖”了一聲,擡腳對準它們圓滾滾的肚皮踹去,只聽三聲哎喲,它們又跌回了坑底。
那女子魂魄到了這裡便脫離鐮刀找尋肉身,此刻瞧見自己沒個全屍,眼淚又簌簌流下,“噫嗚嗚噫……”
王幼宜聽得心煩,腳尖勾起,踢了石頭砸在老大的腦門上,“聽沒聽見,就因爲你們幾個,把人家小姑娘惹得哭哭啼啼,趕緊把吃了的東西都吐出來!”
老大被接二連三的暴擊,氣得露出獠牙,兇狠道:“你算什麼鬼物,竟敢在此下令?我們都歸魔女大人差遣,你要是敢多管閒事,魔女大人定饒不了你!”
王幼宜頓覺好笑,竟是幾隻連見都沒見過她的小鬼。她慢悠悠:“哦?那你們倒是說說魔女大人是什麼樣的?”
聽她一問,老大頓時覺得唬住了人,朝老二使了個眼色,老二立即狐假虎威道:“我們鬼城的魔女大人,手持菸斗,相貌駭人,心狠手辣。一旦她舉起菸斗,你們這樣的鬼物統統灰飛煙滅……”老二說得眉飛色舞,口水四濺,彷彿自己就是魔女手下的得力干將,好不威風。
王幼宜聽不下去了,打斷道:“胡編亂造!我生得貌美,身姿婀娜,天性溫良,何來如此狗屁的謠言?!”
一陣陰風颳過,掠至王幼宜身邊,牽起了她腰間的紅麥穗菸斗。
菸斗搖曳的畫面落入三隻食屍鬼的眼中,嚇得它們臉色白了又白。
魔、魔女?!
誰人不知魔女的貼身鬼器便是那紅麥穗菸斗!
王幼宜看着那三張慘白的鬼臉,又狠狠踩了幾腳下去。
黑無常在她身後現身,緩緩道:“大人,此舉不妥。”
“不妥不妥。”老大連忙接話,滾到黑無常腳邊,諂媚道:“黑爺您老不早現身,小的不知魔女大人駕臨,這不,鬧誤會了嗎?”
要是早知道眼前這俏佳人便是那位令人鬼都聞風喪膽的存在,任他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起貪念啊!
那女子魂魄還抱着自己的屍體在哭,王幼宜柳眉倒豎:“還不快快吐出記憶?!”
“吐,這就吐。”老大招呼着兄弟們。
它們把手伸進喉嚨裡,挖抓撓摳,翻着白眼,從嘴裡吐了許多穢物出來。女子魂魄不管生前死後都未曾見過此等噁心場面,哭着哭着就乾嘔起來。
只見從穢物中升起有一黃豆大小的藍色光暈,直奔女子魂魄而去,融入她的眉心。女子魂魄一震,感覺許多記憶涌入腦海,如同一幅幅畫般鐫刻在她的識海里。漸漸地,又溼了眼眶。
王幼宜嫌棄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你是哭包變的嗎?”
女子魂魄擡手抹淚,朝王幼宜深深拘了一禮,忍着淚意道:“多謝大人成全,小女已恢復記憶……”
她擡眼又看着王幼宜,欲言又止。
王幼宜眉心發跳,隱有糟糕之感,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女子道:“小女仍不知死因。”
王幼宜可真想兩手一攤,什麼事都不管。可這女子到底入了枉死城,她能不管麼嗎?
況且此女恢復記憶後都不知死因,那便並非病痛、意外過世。她面相從善,且有長壽之相,應當陽壽未盡。
其中定有人動了手腳。
王幼宜嘆息一聲:“你且說說,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能記着什麼說什麼。”
女子魂魄緩緩道來……
她原名宋秋月,乃長安城宋家的長女。
生前,宋秋月被父親許配給了趙家二公子,趙宇。婚姻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宋秋月欣然接受了如此安排。
變數便是自此發生的。
大婚前夜,胞妹宋夏星來敲了她的房門。
“姐姐,你明天就要出嫁啦,今晚就陪我出去玩玩吧,以後我再想要見姐姐就難啦。”
宋夏星長着一張小圓臉,俏麗可愛。妹妹性子一向活潑,宋秋月心裡念着她以後孤單一人,便想再放縱最後一次。
躲開管家和侍衛,同妹妹出了府。
宋夏星帶着宋秋月到街上看花燈,買胭脂。鬧市人聲鼎沸,兩人在街頭還牽着手,到街尾竟走散了。宋秋月擔心不已,怕妹妹遇見壞人,四處尋找,卻不知怎的,後腦勺一痛,便再無知覺。
等她醒來,入眼的便是扛着鐮刀,踏着鬼霧走來的黑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