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初冬,凌厲的寒風呼嘯而來,催馬狂奔中,唐離身上的白衫迎風而起,烈烈抖動之中,胸前那朵鮮血染成的梅花似是活了一般,天愈寒,風愈疾,而怒放愈盛。
唐朝官署乃是以宏大軒敞著稱,縱然凌州這樣的邊地州府也不例外,府衙的設置一分爲二,後面乃是主官的休憩家居之所,而前面的部分則是料理州事的所在。
一路馳馬到了凌州府衙,剛進了前院大門,唐離就聽到一陣嘈雜的忙亂聲,走近幾步看時,見前面那連排的公事房中,許多小吏如亂頭蒼蠅一般穿出穿進,連帶着口中呼喝個不停。
“本州別駕上月丁憂出缺,吏部新調派的人選還不曾到任;長史大人是個酒迷糊,一個月裡難得有幾天清醒!”,陪着唐離向裡間走去的魯參軍臉上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道:“唯一可堪大用的司馬參軍昨天上午上城時又不幸身中流矢而亡,所以如今的府衙之內已經沒了能支撐場面的人物,鄭公子,這邊走!”。
一路走進原別駕佔用的那間大公事房,魯參軍叫過一個雜役召集來所有的辦事吏員後,也沒有半句客套寒暄,直接介紹了唐離的身份及來意。
州城被圍,城外數萬吐蕃軍如狼似虎的連連攻城不停,這些吏員們也都忙翻了天,因守城關係到自己及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是以這些人並不反對有人來掌總體調戰事支應之事,但見來人竟是個年不滿弱冠的少年,一時心下卻不免惴惴,想着這是李光弼忙昏了頭纔會做出這麼個糊塗決定。只因這即是兵馬使大人的將令,而滎陽鄭氏的名頭及唐離本人的風儀也盡能唬的住人,所以那些長期沉淪下僚的吏員們倒也沒有多做刁難,只是臉上的不以外然之意卻明顯的很。
“戰事緊急,客套話就不多說了!”,魯參軍剛一介紹完,唐離便踏前一步,置身於衆人之前道:“如今之情勢諸人也都深知了,城外六萬吐蕃虎狼之師誓爲破城而來,而本州現有軍力不及其六一之數,當此之時凌州破城可謂只在呼吸頃刻之間,吐蕃人兇殘成性,每至我唐地不僅搶掠財物,且大肆殺戮老弱而擄掠壯盛爲其奴隸,如此形勢之下,我等雖欲降城而不可得,所餘者,唯血戰一途而已!”。
開門見山,眼前的形勢擺出來,且將後路直接堵死,嚴峻的現實頓時讓這些滿臉不以爲然神色的吏員們神情一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離身上。
“敵強我弱,如欲血戰則我合城軍民必須戮力同心方可絕地求勝!戰事緊急,從即刻起,凌州城內以軍令治民政”,言至此處,唐離緩緩拔出腰間染血的長劍,目光一一掃過身前的吏員道:“來此之前,某已向兵馬使大人立軍令狀,州軍守城之時,若有一樣物資供應不足,支應不急,則某自領軍法受死。現在於爾等同樣如此,若因後勤不繼耽誤守城,則某死之前,爾等也不用再活了!”,形勢緊急,唐離既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使用懷柔手段來籠絡這些吏員,但又要靠這些人來辦事,一路行來,思慮良久的他最終採用了這種樹李光弼爲大旗,以軍法生死爲輔助的出場方式,雖然如此以來少不得令人反感,且要被罵做小人得志,且久而久之恐有反彈之虞,但當此之時,一切以守城爲先的唐離也顧忌不得太多了。
配合着唐離的動作,那兩名隨行而來的護衛也同時拔出腰間戰刀,三人俱都是剛從廝殺場上下來,身上血跡都還未乾,是以雖然人少,但這一同步動作之下,倒也殺氣凜然,讓那些剛剛還有不屑之意的吏員們全身一震。
親眼目睹這一切後,魯參軍原本懸着的心稍稍一鬆,及至他見到唐離開始井井有條分派那些吏員之後,他那顆心算是徹底落到了實處。此時,在他的眼中,這個“鄭離”再不是徒有一腔血氣之勇的世家公子哥兒,而是一個絕佳的後勤官兒。
原來,唐離在分派這些吏員任務時,完全打破了他們亂糟糟糾纏不清的情形。採取的人各其事,人各其地。承擔滾木供應的吏員只負責滾木之事,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俱都與其無關,同理,若滾木的供應出現問題,則此吏員需承擔全部的責任。而在這些分項的吏員之外,其他的那些人則被劃地而用。整個凌州城此時被劃分成大小近似的數十片,每一吏員負責其中之一,負責落實分項吏員提出的供應要求。一地不足額,則負責此地的吏員承擔全部的軍法責任,如此以來,則人專其事,人專其地,既能使責任到人,又能使這些心無旁騖的吏員熟能生巧之下發揮出更大的作用。至於唐離自己,只需體調全局即可。
正所謂“任你官清似水,也難逃我吏滑如油”,這些府衙中的刀筆吏最是一等一欺上瞞下,觀望形勢的好手。只是唐離亮相之初既祭起“軍法”大旗,此時這番安排又滴水不漏,責任到人容不得他們有半點推諉退讓的餘地,是以這些吏員們對唐離是又罵又怕,只是無論是恨,還是怕,甚或心中罵不絕口,總之初見時的輕視是早已消失無蹤了。
眼見這些領了緊急任務的吏員亂紛紛作鳥獸散,唐離一笑間轉身看向那兩個湊上前來的吏員。
這兩個吏員都是三十多歲年紀,只一個黑瘦的可憐,而另一個卻是白白胖胖如富家翁,這樣的兩個人湊到一起,看着還真是惹人發噱。
見唐離轉了過來,那個瘦子先自上前一步道:“公子,我負責的乃是城中雲來四坊,這四坊中林山,春明兩坊也就罷了,只另外兩坊乃是‘內附’奚人的聚集之地,這些人無論是朝廷,還是隴西節度衙門皆有令要優渥待之,長期以來不僅承差供應全免,州里每歲還要多次撥發錢糧補給。此時要他們支應戰事,雖出於緊急也與舊例不合,他們若肯報效自然是好,若是不肯,憑我這身份怕是也彈壓不住,此事少不得還要請公子拿個主意。”
“奚人!”,聽到這兩個字兒唐離已是神情一動,當下看着拿瘦子道:“你再細說說”。
這瘦子一番解釋後,唐離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大唐國勢大張,走向全盛之後。周邊小蕃除了自請爲羈縻州之外,還有這些異族百姓出於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拖家帶口舉族,或者舉部來投。做爲彰顯“天可汗”氣度的手段及體現“兼愛如一”的國策,大唐朝廷例來對這些“內附”的百姓優渥以待,不僅劃地准予他們聚集一處,且歷來是賦糧及差役全免。眼前凌州雲來兩坊就是屬於這種情況。
“這一部奚人來我凌州也有六七年了,平日裡倒也安份,只是與城中百姓來往不多,他們若肯承差,最起碼能讓州軍多出六七旅絕好的弓弩手”,言至此處,那瘦子露出一個苦笑後搖搖頭道:“只是看李懷北那老頭子素日的表現,只怕這事兒不容易!”。
“李懷北?”
“是,此人乃是凌州奚人的頭兒,就住在雲來坊左手第三家”,顯然這瘦子對李懷北的印象算不上好,話說完之後還不忘補上一句道:“一個軟硬不吃的老貨!”。
“你自照看好另兩坊,今天的任務且先比照別人減半支應,至於奚人的事兒我自會料理”,沉吟片刻後,唐離向那瘦子答覆過後,揮手示意他速去辦差,自己轉身向胖子看去。
那瘦子見唐離答攬的這麼幹脆,心底少不得要罵他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只是現在他斷然不會把這心態表現出來,拱手一禮後去了,邊走邊想着到時看笑話的快意。
這胖子吏員若看身形該是個綿軟人兒,誰知說起事兒來卻乾脆利落,他回稟的事兒卻是事涉羽箭的供應,總而言之就是一句話,城中鐵器作坊太少,羽箭的支應無論如何難以滿足眼前的消耗速度,就是鄭公子現在請軍法殺了他,他也照樣是個沒法子。
守城之要,弓弩爲先,居高臨下,弩弓實在是彌補敵我雙方實力差距最好的守城利器,只是這一天多來,凌州州軍原本存儲的羽箭已消耗大半,以目前吐蕃人的攻擊烈度來看,就是再節省着用,現有的存貨也不足以維持到明天晚上,一旦沒有了可遠程壓制敵人的弩箭後會是什麼樣子,唐離光是想想已不寒而慄,但眼前生產能力不足也的確是難以克服的實際困難。
沉着臉想了許久,唐離才擡起頭來看着那胖子道:“那以城中目前的情況,目前一天可支應多少?”。
“昨天下午城中的鐵器作坊已遵軍馬使大人軍令改爲全力打造羽箭,以目下的情況看,若是再多調些人幫忙,一天倒可以趕出八千尾”,胖子盤算了良久後纔給出這麼個答案,只是話剛一說完,他又急忙補充道:“不過,這已是極限,再沒有更多的了。另外,這些箭支的質量也沒法子跟州軍現在所用的一樣。”
“八千尾!”,聽到這個數字,唐離心下當即一涼,八千尾羽箭甚至還不夠州軍兩次齊射,只是現實如此,縱然他把眼前這個胖子逼死也沒辦法,側身間向魯參軍投去探詢的一瞥,見他輕輕頷首之後,唐離才轉身對那胖子吏員道:“好,八千尾就八千尾,你速去辦吧,只是這個數字一支都不能再減!”。
胖子應命而去後,魯參軍呆了不一會兒之後也匆匆忙忙的迴轉城頭去了,只留下心焦不已的唐離左思右想該如何添補羽箭上的巨大缺口。
困坐愁城,任往日裡溫文爾雅的唐離環着公事房連轉了五六個圈子,依舊還是沒能想出具體的解決辦法,久而久之,心下焦躁的他索性帶着兩個護衛出了公事房,一來是爲解決同樣迫在眉睫的奚人問題,再則也爲換換腦筋,四下裡看看能不能想出別的什麼辦法來。
因那些吏員們都已各司其職的出去辦事,不久前還是嘈雜不堪的連排公事房中此時就顯的安靜了許多,唐離出了府門後便帶着兩個護衛翻身上馬,呼嘯着向雲來坊而去。
身形高大的李懷北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雖然他的衣服穿着因爲來唐已久已逐漸漢化,但房中的佈置卻一如舊時的模樣。還算寬大的正堂內沒有沒有設置一張凳子,只是在地方鋪着厚厚的羊毛旃檀。
脫了靴子進入正堂,唐離剛纔旃檀上盤膝坐定,正思量着該怎麼向這個一臉倔強神色的李懷北探問他與阿三的關係,驀然就聽身後的屏風處突然傳來一個公鴨似的叫聲:“大……大哥,你……你怎麼……怎麼也……到了這裡?”,只聽這叫聲中的惶急之意,也知說話人必定是激動的很了。
“阿三!”,縱然再怎麼想,唐離也沒料到大頭阿三會在凌州,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現,看着屏風後跑出,明顯高了一頭的那個大頭孩子,驚喜之極的唐離一下子從旃檀上站了起來。
由於自小特殊的經歷,阿三畢竟是個內向孩子,雖然因爲太過於激動而一頭扎進了唐離懷中,但是等激動稍稍平復之後,他便頗是有些不好意思的退後了幾步。
“不錯,又長壯實了不少!”,重重拍了拍阿三的肩頭,唐離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恩,在變聲了吧!阿三你這回是真的長大了。”
對臉色因爲興奮而有些發紅的阿三說完這些,唐離纔對隨後而出的貞華道長道:“辛苦了!”。
“這位便是當日仗義援手,在難中收留小王爺的朝廷新科狀元郎唐離大人”,貞華道長向滿面驚異的李懷北介紹了唐離之後,轉而立掌於胸作禮道:“多謝大人關照,貧道與小王爺在金州枷楞寺時多得性空長老照拂,此後遵大人書信至隴西道途中也有‘天王’譴人安排飲食車馬並一路護送,狀元公雲天高義,小王爺絕不敢忘。”
“我既承他叫一聲大哥,照拂他也是份所應當”,笑着伸出手去,習慣性的摸了摸阿三的腦袋後,唐離才疑惑着向道:“我離京時,分明去信是讓你們到隴西節度行轅駐地涼州等我,怎麼會到了凌州?”。
當日,大慈恩寺前事發之後,唐離雖立即反擊,在平康坊設伏擒拿並斬殺了官山海,但因爲憂心阿三的安全,仍舊將他與貞華道長送到了金州枷楞寺暫避。此後朝事更迭,隨着與自己陣營不和的王忠嗣離位,而哥舒翰得以入掌隴西,唐離已有意讓阿三重返隴西與自己當年的族人會合,畢竟哥舒翰與安祿山不和,且還欠着自己的人情,有他坐鎮隴西,只要有心,想護住阿三的安全只是舉手間事,而重新與部屬合做一處的阿三也可藉由隴西,經回鶻草原向奚族舊地滲透勢力,或感召,或拉攏,或分化,如此既是爲阿三的復位做準備,也是唐離設計已久,針對安祿山的釜底抽薪之策。
正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唐離在此次離京之時,已去信金州,讓貞華道長帶着阿三前往隴西節度行轅駐地涼州,並另備一信交予黑天,讓他負責二人的沿途保護,只是出乎唐離意料之外的是,今天居然會在這個地方看到大頭阿三。
“安賊當初悍然弒殺先王及公主,小王爺雖然在忠貞之士的護衛下得以經由回鶻暫避隴西,無奈安賊心懷斬草除根之歹毒,數年間不斷派人在隴西搜尋小王下落,小王爺爲部族百姓而含辱逃往中原,這一去就是十年,如今小王重回隴西,又豈能不先見見這些忠貞的部屬?”,貞華道長這番話只說的那李懷北雙眼發紅,“只因當日部衆到達隴西之後,遵皇甫將軍帥令分州安置,所以小王爺纔會到達凌州。”
聽完貞華道長這頗帶表演成分的解釋後,唐離已是明白過來,當初隨阿三逃往隴西的雖然只是奚族一部,但因爲整個奚族也不過只分爲五部,所以雖只是一部人當也不在少數。隴西乃大唐至關重要的邊鎮重地,時任節帥皇甫惟明定是不放心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乃下令將其分散到邊地各處州府安置,如此一則不用擔心奚人聚衆作亂,另一方面也未嘗沒有藉助這些天生的騎兵來增強隴西防禦實力的打算。
如今的形勢是凌州城破則奚人也難以獨活,加之又有唐離與阿三的關係在此,所以隨後的事情就變的極爲簡單,李懷北深知阿三複位及流落奚人回鄉之望皆繫於眼前的唐離一身,是以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答應了動員族中青壯協防凌州的要求。
奚人是天生的戰士,想到此行不僅意外見到了阿三,又爲守城招募了近八白精絕的弓弩手,走出李懷北府第時,適才來時還是滿心煩躁的唐離總算是輕鬆了許多,只讓他遺憾的是,剛見了阿三還說不上幾句話就不得不走。
出了李懷北府第,長出了一口氣的唐離撥馬前往貨棧而來,暫時回了府衙也沒有什麼要緊之事,他纔想着趁此時間回去一趟,將寶珠及水淨暫時接到府衙安置,畢竟守城這段時間他怕是要忙的不可開交了,唐光等人也在城頭奉應徵召,留着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單獨在貨棧也着實讓人不放心。
雖然分別的時間並不長,但寶珠再見唐離時的其表現好像是千年不見,好不容易讓她安定下來後,唐離立即着她趕緊收拾必要的隨身物品起行。
趁此時機,唐離換下了染血的長衫,只是當他自結布紐的時候,卻見一邊兒忙碌着的寶珠舉着手中的一本書卷問道:“少爺,這本書要不要帶着?”。
利落的結好最後一顆布紐,唐離走過去時見寶珠手中拿着的正是一冊《三國志》,出長安一路北行中,因是乘車居多,爲做路途中消閒之用,唐離出京時倒也帶了一些書卷,這本《三國志》就是其中之一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帶書?”,接過寶珠手中的書,唐離脣角露出一絲苦笑,心下里他還真希望這本《三國志》能變成《三國演義》,如此以來,好歹也能從中受受啓發,解決目前當務之急的箭支供應不足問題。
“《三國演義》,弩箭!”,心下正在自嘲的唐離想到這裡,只覺腦海中靈光一動,就此呆愣愣的如木偶一般定在了那裡,良久之後,他才語帶驚喜的驀然脫口而出道:“草船借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