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太監一臉的疲乏之色,但見了唐離後還是沒有半點耽擱,隨即道:“有口諭,唐大人接旨吧!”。
“唐卿好大的膽子,朕看你分明是持寵生嬌……”,轉述陛下口詔時那太監一臉的嚴肅,想是這職差辦的久了,他連玄宗的口氣也模仿的惟妙惟肖。以這樣的話語開頭,後邊那兒還能有好的聽?字字句句都是斥責,顯然玄宗對唐離在河東挑起儒道相爭極爲不滿,是以口詔中的斥責的語氣就顯的分外嚴厲,這樣的斥責持續了近一盞茶的功夫後,話題一轉才詔令唐離不得在河東繼續停留,沿途中更不能再插手教門之事,如有違反將予以重懲云云。
雖然接口詔時室中並無多餘的閒雜人等,但這樣一道切責詔書依舊讓唐離灰頭土臉,唯一堪做安慰的是玄宗的語氣雖重,但畢竟沒有削了他的使職。
領旨謝恩之後,剛纔還是滿臉嚴肅的傳旨太監隨即滿臉堆笑的上前向唐離見禮,口中說道:“所謂雷霆雨露都是君恩,陛下對大人責之愈嚴,欲顯出其寵愛之切。”
“多謝黃公公了”,剛捱了一頓訓斥,任誰都不會有好心情,是以唐離這句話就說得分外勉強。
見唐離坐定了身子,這黃太監也不等觀風使大人傳喚下人前來侍侯,先自起身從茶甌中斟了茶水遞給唐離後,才又自取了一盞,手捧着低聲笑道:“唐大人有所不知,往日裡這樣的切責口詔按常例都是經由三省調撥御史臺言官們傳旨,象這樣由奴才們出宮的並不多,雖然陛下的話說的嚴厲些,但沒讓御史臺插手此事實已說明了陛下對唐大人的愛寵”。
對於黃大人點明的這個關節,唐離略一思忖就明白。這樣的切責口詔若是經由御史臺,就是走了官面程序,也就是陛下無心再保全該名官員,而負責糾察百官的御史臺隨即跟上,該官員顏面難保是小,接踵而來的必然是嚴厲的查辦。而如今玄宗僅譴黃門太監前來,雖然話說的重,卻還是意在保存其體面,也並不願御史臺插手此事,要說這份且責中包含寵愛倒也並不爲過。
此事他早有心理準備,此時再想明白了這些,唐離感覺好過了許多,向黃太監道謝之後隨即吩咐下人即刻往晉陽別情樓中準備雅閣,宴請這位傳詔太監。
“多謝大人了”,黃太監對於唐離的安排也並不推辭,目睹那下人出房而去,他先謝過之後,才又低聲道:“除了陛下的口詔,貴妃娘娘也有話要傳,唐大人且用心聽着”。
止住了正欲準備拜倒身子的唐離,站起身來的黃太監又恢復了剛纔一本正經的表情,“貴妃娘娘口諭:唐卿你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剛到河東就鬧出這般大事來。事涉三教,關係重大,豈是你能隨便參予其中的。今天捱了一頓訓斥也該長長記性了!眼見冬日將近,北方地面上滴水成冰,有什麼好留戀的?趕緊辦好差使回京纔是正經。卿家就是不掛念家裡,也該多想想那些京裡苦盼着你的女人。別象個撒了野性的孩子,出了門就不知道回來!本宮那幅《簪花圖》可是還沒個着落,卿家也要多想着些。恩,就這樣吧,早些回京纔是正經”。
似這等替陛下及貴妃娘娘傳遞口詔,不同於正式行文的詔書,沒有經過待詔翰林及女官的修飾潤色,自然全是口語,而對於這些傳詔太監來說,他們必須保證這些話一字不差的傳遞到位,所以這黃太監在替楊妃傳話時,甚至連無意間的口語都完整的複述了下來。
這是唐離第一次接到口詔,依他素來的見識,天家的詔書必定是堂皇雅緻,那兒曾想到所謂的口詔是如此的隨意,玄宗剛纔的傳話也就罷了,尤其是貴妃娘娘的這番話,怎麼聽着都有一些曖昧的感覺,偏這傳話太監還說得如此正經,讓人聽來感覺分外彆扭。
“來呀,呈上來”,傳話完畢,隨着黃太監一聲招呼,堂外又走進一個小黃門,手中捧着的錦盒中呈放着一領火狐皮製成的大氅。
見大氅送到,那黃太監才向唐離一拱手道:“這是貴妃娘娘賞賜大人的紅雲大氅,娘娘有吩咐,北地嚴寒,唐大人自幼生於南地,還要注意身子骨纔好”,言至此處,親手將大氅遞給唐離後,這太監才又一嘆續道:“能得貴妃娘娘如此寵愛,這固然是唐大人勤勞王事,福緣深厚。但於貴妃娘娘而言,實在是大有母儀天下之風。不說大人這樣的朝廷棟樑,便是老奴這等宮中侍侯的下人,因沾着同出於劍南的情分,平日裡也沒少受娘娘照應。哎!娘娘如此種種,實在是當的上一個賢字”。
“噢,黃公公是劍南道人氏?”,不知爲何,唐離聽到這句話時心中感覺莫名的一鬆。
“正是”,那黃太監搓着手笑了笑道:“不瞞唐大人,老奴舊日的賤居距離娘娘劍南舊居不過三十里遠近”。
聽到這句話,唐離心中徹底放鬆下來,上前拍了拍黃太監臂膀道:“如此就好,走,請往別情樓小酌三杯”。
做爲連鎖店,晉陽別情樓的佈置與京中別情樓幾乎毫無二致,此時在三樓雲水雅閣中,剛剛邀飲完畢的唐離放下手中酒樽,輕拈起一顆胡豆道:“黃公公遠來辛苦,說不得要在此地好生休憩兩日,也容某略儘儘地主之誼纔好。晉陽雖濟不上東西兩京的繁華,畢竟也是三都之一,名勝古蹟也是盡有的。”
“謝唐大人好意了,只是奴才們命苦,這來回在宮門處都有記載,如今完了差事,隨後就要返京,實在不敢多做逗留”,雅閣內也沒有多餘侍侯的下人,黃太監親自替唐離滿斟了之後笑道:“人說聞名不如見面,這話還真是半點不假,在京中時老奴就常聽侍郎楊大人經常誇讚狀元公和煦待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楊侍郎?”,腦海中來回過了一遍,唐離也沒想到皇城裡有那個楊侍郎。
“這是奴才走時陛下剛剛頒佈的詔令,想是消息還不曾傳到河東”,舉起酒樽邀飲,黃太監滿飲一盞後,刻意放低了聲音道:“楊侍郎就是楊芋釗……噢!不對……是楊國忠大人,老奴出京前,陛下剛剛下了詔旨,楊大人以戶部度支司郎官補缺戶部侍郎一職。擬旨時陛下又因爲楊大人舊名‘釗’中帶刀,有不吉之兆,乃親爲其改賜名‘國忠’,只聽聽這兩個字兒,也知楊大人如今受寵之深了”。
“戶部侍郎!”,手撫酒樽的唐離喃喃自語着重複了一遍這個官職,要說這楊芋釗的升遷速度果然是本朝無人能濟,史書中所載其不到兩年時間由一介白身爬到宰相高位,如今看來只怕是連兩年時間都用不了。至於楊芋釗改名爲楊國忠,他倒是並不吃驚,這不過是早晚間事罷了。
“噢!老楊做了戶部侍郎,這還真是可喜可賀,只不知……”,唐離言有未盡的問話讓黃太監會心一笑,“楊大人一年四遷,朝中自然物議極多,御史臺王大人就曾上本勸陛下三思而行,聽說就連政事堂小李相公御前對答時也極力主張緩緩再說,但陛下慧眼識人,楊大人也就穩穩的坐上了這個戶部佐臣的位子,老奴離京時聽說御史臺王大人胞弟私募道士的陰私之事已發,只是因爲走的急,所以後事知曉的並不清楚”。
黃太監輕描淡寫的這幾句話聽在唐離耳中,已能感覺到朝堂兩派爭鬥之烈。玄宗欲升遷楊芋釗時,遭到李複道一系的攔阻,而所謂私募道士的陰私事發,明顯是老楊的反擊了,象這等涉及到符錄道門之事歷來是可大可小,看‘楊國忠’如此行步,多半存着的是迂迴進攻的意思,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大抵也就是如此。此事的最後發展依唐離看來,要麼是這個倒黴鬼安然無恙,要麼就必然會牽連到其兄王烘,而類似這樣的罪責一旦坐實,就必無活命之理,唯一區別的就是死的方式不同罷了。
腦中思量着這些,唐離一邊感嘆楊、李二黨動手如此之急,如此之狠,一邊慶幸自己離京走的及時,否則此次之爭斷然少不了要被牽連其中。
二人飲酒間又說了一些京中事物,倒都是唐離知道的,這等酒直吃了近個多時辰方纔結束。
唐離陪着黃公公回到驛站,命唐光送去厚厚的儀程後,便直往書房而來,剛進了書房,就見燕五正拿了一紙信箋在等他歸來。
“這是京中剛剛傳回的消息,因事涉安祿山,是以在下不敢有片刻耽擱”,燕五說話間不等唐離坐定,已經便箋呈了上來。
坐定之後,唐離伸手接過便箋,拆開看時見上邊寫的多是剛纔黃公公告知的信息,楊芋釗改名楊國忠,並升任戶部侍郎;而關於王烘胞弟之事倒也有補充的情報,原來京中傳言的是此人在傢俬設道壇,並妄議天命之事,目前此事已由大理寺接管,如何處置與定罪尚未有定論。再下面說的則是安祿山彈劾自己在河東恣意妄爲,擅自挑起儒佛相爭之事,這也並不出乎他意料之外,只是看到最後一條時,心頭一震的唐離才驀然拍案而起,口中連道:“昏聵!”,而那張便箋也飄飄悠悠的落在了地上。
這封傳回的情報燕五還來不及看,是以並不知道唐離發火的緣由,藉着撿拾信箋的機會,他纔看到這封情報的最後一條赫然寫着:“陛下以懷化大將軍安祿山勤勞王事,邊功卓著,賜爵東平郡王,並着其兼領范陽節度之職”。
看到這樣的一條消息,燕五心中也是一驚,蓋因自國朝設立邊鎮一來,歷來將帥縱然再得寵幸,賜爵也僅到“國公”,如今這條詔令,分明是由安祿山開了有唐一朝將帥封王的先例,如果說這還只是賜爵,那後面兼領范陽節度使的詔令就更有殺傷性的效果。因爲隨着這道詔令的下達,自此朝廷最爲精銳的北疆軍隊悉數歸於安祿山麾下。
“昏聵!昏聵!”,繞室而行的唐離口中不斷重複着這個大逆不道的詞語,毫無疑問,這又是一次平衡的結果,楊國忠升任戶部侍郎,王烘如今身陷官司,緣於對安祿山的寵愛,加之李黨中人一力推動,居中玩着平衡的玄宗纔會給安胖子這李黨大將如此之重的封賞,對於這種政治交易唐離並不排斥,但讓他感到難以接受的是這種封賞居然如此荒唐。封王也便罷了,將舉國最爲精銳的三分之一兵力託付於一人之手,僅僅是想到這裡,唐離就有一種罵人的衝動。
也正是這條消息,使唐離真切的認識到玄宗真是老朽不堪了,這個素來最善於平衡之道的君王如今自己已親手打破了邊鎮實力的均衡。而身爲政事堂宰相的李複道面對這樣一紙詔令不僅不阻止,反而一力推動,也讓唐離對這位五叔的政治才能徹底的失望。
滿臉寒霜的在室中繞轉良久後,猛然頓住步子的唐離轉身對燕五道:“傳下話去,着他們即刻準備,明日一早動身前往隴西”。
見唐離捨棄原本定好的河北道而轉爲隴西,燕五雖然心下詫異,倒也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答應一聲後便欲出房傳話。
“慢着,傳話過後速即將此物送於郭子儀將軍府上”,站在門口處的燕五轉身看去時,見唐離遞過的正是剛纔那份信箋。
目送燕五出房而去,唐離在雕花竹窗前默立許久後才用微不可聞的聲輕嘆道:“哎!這安穩日子怕是過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