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匆匆的收拾一番後,即趕上了回老家的車。車只能通到那個鎮上,然後再坐那種載客“摩的”,走崎嶇的山道,才能到那個偏僻的山村。
總共的行程,可能要一天多時間。
想起馬上就要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他的心情難免激動啊,在他的內心身處,那個地方永遠是他心裡冷卻不了的溫暖,在那裡,留下了太多關於他的溫暖記憶,他曾經在那裡單純的無憂無慮的懷着美好希冀的生活,那裡有他最親的親人,有他最好的夥伴,有他最熟悉的高山與河流,土地與莊稼。
那個地方,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夢裡,每當他在外打拼,在喧囂的城市裡感到茫然或疲憊的時候,那個地方是他心裡的甘泉。
他特地和文東去商場買了一身的名牌,看上去特別象個有錢人,很光鮮。
是的,回故鄉,總應該體面點,怎麼說,衣錦還鄉嘛。本來,他的銀行卡里還存着爲吳德龍辦事賺到的近十萬,如今又替七叔辦事,賺了五十萬,和文東一人一半。
想以前,山村裡的概念,一個萬元戶就是很了不起了。現在,出去的不少人都掙了不少錢回家,但幾十萬仍然是個讓人眼紅的數字。
他還在想象,那個闊別幾年的家是個什麼樣子?聽說,父母都爲自己傷透了心,不知道頭髮白了沒有?他們花那麼多的心血送自己到部隊,自己成了一名讓人驕傲的特種兵,結果不但退役,隨後還坐牢,此後沒有音訊。
但是,他想好了,回去以後,多給點錢他們,也就補償了。
在第二天晚上的時候才趕到家鄉的臥虎鎮,文東說這時候趕回去家裡的人都睡覺了,鄉下的人沒有夜生活,天黑了就漆黑一片,睡得早。所以晚上就在鎮上留宿,明天一大早趕回去比較好。
於是,兩人就在鎮上歇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往家裡趕,那時候,雖然他心裡象生出了一雙翅膀,想早點到,但還是有些忐忑,鄉人的傳說裡,他就是個十足的敗家子,沒臉見人啊。
這人多多少少都得活這別人的口裡活眼裡。
天還是很藍,山還是很青,只是一望無垠的田野不見了,大片大片的莊稼不見了,土地上有很多新的房子,都是磚砌樓房,不再是從前很矮的土牆瓦房,這或多或少讓他激動的心情受了點打擊,在他內心深處,他覺得能看到和以前一樣的環境能看見一個大院子一樣的土牆瓦房會更讓他感覺溫暖而親切,儘管他早已有心理準備,可是還是難免莫名傷懷。
留下來的那些鄉親都不大認得他了,他的樣子長變了很多,或許是因爲從人們的視線裡離開太久而被人淡忘了吧。但他還能認得那些鄉親,於是見了就很熱情的招呼,都是用陌生茫然的目光看着他問文東他是?他說了自己小時候的稱呼後他們才恍然記起,都止不住驚歎:是你啊,真是一表人才啊,有出息了,一看就是有錢人啊。
那神情裡的氣質,就是山村人在傳說裡聽過的高貴——沒有泥巴的痕跡與味道。
母親很激動,父親卻還有點生他的氣,不大理睬,但料想只是表面,心裡應該也很歡喜吧,怎麼說他這一回來也是人模人樣,鄉人交口稱讚,沒給家裡丟臉。
他最後很自豪的甩給父母親一句話,都建了樓房,你們也去準備準備吧,錢我出。
母親把那一張臉都笑
成皺紋,兀自不敢相信的說:“志豪,你是開玩笑還是當真呀,你賺錢了嗎,有那麼多錢啊,要好幾萬的。”
他一指自己放下的包說:“我們這裡離銀行很遠,我把錢都取了放在包裡了,二十萬,應該夠了吧,把房子建好一點,不夠的和我說,有多的你們就留着零用吧,你們也辛苦了大半輩子,該過點好日子,別太節約。”
他此話一出,周圍的鄉親一片譁然,都羨慕他的父母親養了這麼好個兒子,後半輩子能享福了。他看到一直表情淡漠的父親也在那裡被鄉親們的交口稱讚樂得合不攏嘴,他的心裡那一刻有一種極大的滿足感。人活着,很多時候都是需要用別人的認同或羨慕來證明自己的。
文東的母親卻在那裡抱怨說:“我們家文東和你差不多大年齡,你看你這麼有出息,他兩手空空的,不知道他這是怎麼活的。”
文東笑笑說:“志豪能賺得到錢我就賺不到了嗎,誰說的?”
李志豪也說:“是啊,阿姨,別以爲文東沒出息,他的銀行卡里錢多着呢。”
文東父親說:“他要能有志豪你一半爭氣我們就捧着後腦殼笑了,你說我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少嗎,花那麼多錢送他讀書,又送他去武術學校,可結果呢,遊手好閒的什麼都沒做。你說你們這一起的孩子,有不少都大有出息能掙錢回來建房子,他呢,影子都沒有。”
文東笑笑,然後從自己的袋子裡也拿出幾大疊錢,差不多十萬的樣子遞給他父親說:“這裡,您拿去用吧,想怎麼花怎麼花。”
他父親倒不敢接,用懷疑的眼神看着他,又看了看李志豪,疑惑的問出一句:“你們該不會是搶劫來的吧?”
李志豪笑:“叔叔你大可放心,這錢用着絕對安全。”
他父親還是沒接,問:“你們怎麼都一下有了這麼多錢呢?”
李志豪說:“我和文東做了很大一筆生意,有些本錢後,慢慢的把生意做大,現在做生意利潤高啊。這點錢算不了什麼,城裡那些人一下子能掙個百萬上前萬的。
於是,他父親雖然半信半疑,但沒再說什麼。
周圍的鄉親更是一片嘖嘖的讚歎。
記憶中的只有土牆瓦房的這個山村,是很熱鬧的,充滿歡聲笑語,有很多樂趣,春天在金黃的油菜花地裡網蝴蝶,夏天的皓月當谷繁星滿天之下聽老人講故事和追熒火蟲,秋天夥伴們一起上山砍柴備冬用,冬天一起玩雪——堆雪人打雪仗……
那時的土牆瓦房圍成很大一個院子,大人孩子有空就聚坐在院子裡,或者走這家串那家的談天,其樂融融。而現在,那一切都遠去,樓房或瓦房零星的分散在這個村子,比較有錢一點的人家習慣了打打牌娛樂,窮一點的人家依然辛苦守着那一方田地的莊稼,而且有錢人家開始擺出高姿態,窮人開始有些自感卑微,大家已經難得像以前一樣圍在院子裡無拘無束海闊天空的亂擺“龍門陣”,連雞鳴狗叫聲都沒以前那麼密集熱鬧了。
以前的那個村子,也許被葬在了記憶深處只能拿來懷念吧。他看着那些玩得一陣瘋把身上臉上弄得髒兮兮的小孩兒,想起童年時的自己,有點羨慕他們卻同時又有些莫名的嘆息,城裡的小孩都是一身光鮮而乾淨的,他們很小的時候已經懂了很多會了很多甚至很早懂得世道,可是和自己一樣生活在山村裡的
這些小孩呢,只管自己的快樂,其它的什麼都不知道,連起碼的形象都不知道注意。不知道整潔,不知道衛生。
在那個繁華而喧囂的城市,他曾很多次的懷念與嚮往山村裡的淡泊寧靜。而他再回到這裡,山村依然寧靜,但他卻覺得一切如此陌生而遙遠,有那麼多的不習慣,能更強烈的感覺到一種孤獨,覺得內心空虛,很傍徨,那些喧囂,竟如他生命需要的氧氣一般。他記得,自己在好長一段時間裡刻意排斥過繁華,而現在,在自己的血液裡,竟然揮之不去的流動着一種對它莫名的依賴。人心被浮躁起來以後,就再也難以淡泊了,都說繁華是毒,中在生命以後,就再也不得解,而中毒的過程,卻是不知不覺。
本根植生命的山村,竟是被生命遺棄的城,滿是廢墟的城。如成熟後世故後看純真,那不是美德,而是愚蠢。
一剎那,他覺得生命很可悲,軟弱得那麼不由自主。活着,竟是不斷的爲了自己的明天而背棄昨天。最後,看自己的臉,那麼模糊,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樣的自己,下一站,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會是又一次沉淪。不知哪一站會是盡頭,那個盡頭又會是怎樣的一幅畫面?
多呆一天,他甚至會覺得山村的靜很可怕,沒有繁華的生活竟然帶着那麼強烈的不安與恐慌,哪怕那些鄉親都那樣的稱讚他,而他竟覺得,他們的稱讚已不是自己想要的證明,滿足不了自己那一顆心渴望的虛榮。這是一羣窩囊的人,是遊在小河裡的魚,他們的目光永遠只有一個很有限的高度,把飛在天空裡的鷹當偶像,當神,他們不知道事實上鷹能在這世界飛達的高度很可憐,遙遠的地方,九霄雲外,還有飛機,有宇宙飛船。他們愚昧,可自己不能做井底之蛙滿足於這狹窄的世界,他和這樣一羣只知道挖田種地和羨慕別人的農民無法溝通。儘管他告訴自己這裡有生養自己的父母,但他同時告訴自己,責任與熱愛無關。這裡,不是他想要的舞臺,亦不是適合他一展才華的舞臺。
他問及自己的妹妹。
父親說也有兩年沒讀書,到一個叫什麼城市的去打工了,挺聽話,三五兩月的給家裡打電話個匯錢。
他要了妹妹的電話號碼,然後許諾說:“爸媽你們放心,我不是個不爭氣的人,只是這社會想爭氣很不容易,但是,我相信最後我一定會爭氣,在城裡買好房子接你們去。”
父母親都不相信他有那本事,但還是很高興。
父母親在熱火朝天的建新房子的時候,他只勉強的呆了兩天就走了。一是他呆得不習慣,二是若詩的生日迫在眉睫。
離開與歸來竟是那樣的不吻合,激動全都冷卻,離開,竟不帶一絲眷戀。這在他心裡,本是一個尋夢旅程,而最後,他發覺自己尋找到的,是失落,是無奈與傷悲。如果早知道會是這種感受,不回來還好,那麼這裡永遠會是一個天堂般的歸宿,是心厭倦生活的最後一個棲息之地。而結果,這內心深處最後一座溫暖的城堡,被他這一步踩下,轟然倒塌,剩下的殘垣斷壁,溫暖不了他內心的荒蕪。像他第一次從這裡離開去尋夢一樣,以爲城市是天堂,而結果卻與煉獄沒兩樣。人生總是難逃這樣的可悲,幻想的希冀的與尋找到的總是那樣的吻合,甚至,天差地別。原來,到達真正意味着的是結束。
他像孤魂野鬼一樣的離開,回頭滿目淒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