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口取鱗

爬山是很累的,爬的越高,腿腳灌鉛的感覺越是明顯,身子好似就要墜了下去。

女孩子低頭喘了幾口大氣,“唉,小桃啊小桃,你昏睡的真是時候。”

懷裡縮成一團的小犬挪了挪腦袋,昂頭藐視的看她一眼又埋下頭去。

“睡的好好的,不要去吵它。”

遙合看了一眼白蚺,委屈了,“對畜生都那麼好,對人卻那麼刻薄。”

大仙垂頭一笑,“它會飛,你會嗎?”

“不會。”

“它會吐火,你會嗎?”

“不會。”

“它會吃人,你會嗎?”

“噁心!誰稀罕!就算我不會那又怎樣!”

是啊,比不過畜生,小姑娘作何感想?

大仙勾嘴角,笑而不答。

遙合甩開他的手,氣鼓鼓的嘟着腮幫子。甩開他之後,腳步又是一走一陷,小腿陷進雪裡。

以爲這樣叫欲擒故縱,某仙會和雲啓山厚臉皮的師兄一樣上來纏着,安慰兩聲氣焰燃燒的她。誰曉得往上走了十幾米都沒動靜,這下更氣了。

面子能當錢花嗎?不能,所以要面子幹什麼?

小丫頭撒丫子衝上前,硬把自己的手又塞了回去,有事沒事還用指甲用力刮他。

就要到了山頂,空氣稀薄冰冷,用鼻子吸一下,鼻腔痠疼,用嘴吸一下,又要凍傷內臟。在這裡,呼吸也麻煩,真是兩難!

生拉硬拽的,她好不容易被拖上山頂,呼哧呼哧跌坐在地上大喘氣。

然而遠遠看着山下景色卻陡然覺得心情大好,順着山頭俯瞰山下景色,可見延伸到遠處的五彩斑斕的灌木森林,再延伸遠一些,便是碧藍色的海岸線。山頂上風大,夾雜着颳起的碎雪,畫面井然是一片朦朧,天地間也虛實交替的叫人離不了視線,只有這一刻,渺小的人似乎才知天地的胸襟。

遙合才哇哇讚歎了幾聲,白蚺便回頭道:“休息夠了,我們下山。”

什麼?她屁股纔剛挨地面好不好?

遙合捶着膝蓋嘟嘴,“我要休息,要休息~~”

撒嬌沒用,大仙不容置疑,“下山。”

小姑娘氣的半死不活,狠狠踹開腳邊的雪,然而這低頭一眼卻怔了一怔,雪下面露出一點地面,透亮烏青的一片,有點像琉璃,又像是晶石。

哎呀孃親啊,這裡還有寶,還是出來闖蕩的好。

她用手一撥,下面露出更多。她開心了,抽出短刀就開始鑿,還沒下刀子,手就被人一把握住,拉的高高的。

“你是乞丐嗎?”大仙居高臨下的鄙視了她一把,“什麼東西都要撿一點。”

她擡起頭狠狠狠狠的瞪他,續而垂頭繼續鑿,“好……我是。”

大仙的睫毛抖了抖。在考慮是諷刺她,諷刺她,還是諷刺她呢?

遙合下了幾刀卻覺得不對,連道刮痕都沒有。她的刀好歹是鋼石做的,一般的好石頭都能鑿出坑來。但這是什麼啊?她將四周的雪都撥開,望着一大片烏青色陡然一愣。這……是什麼?

只見撥開的地面呈現出三塊這樣的東西,片狀,交錯疊合在一起,像是……魚鱗。

某仙已經站在她後面,突而單膝跪下研究起地面,看了半響他便輕笑。

“你是個福星。”話說着,手就在她後腦上揉了一把。

這一把揉的遙合天暈地轉,差點沒站穩。

大仙蹲在她身邊,道:“山下這條江叫左忘川,江下地府還有江,叫右忘川。右忘川的水常年涌出地下,流到左忘川,兩江交匯處陰陽不穩,冰寒地動。而左忘川的水直流浮屠海,傳言海里有一種蛟龍,叫川口蛟,此蛟性寒,每五十年便會逆流而上,潛游到兩江交匯的地方來吞陰補身。”

遙合看看地又看看他,愣住了。

“難道我們站在……”

大仙點頭,“小鹹山就是川口蛟的一部分。”

哦,天吶!這麼說那些鍾蟲是蛟龍身上的蝨子,住的山洞是龍隆起的鱗片,天啊,那這些雪該不會是大龍的頭皮屑什麼之類的吧。

丫頭露着白牙倒吸一口氣,拽着他就往下衝,“那還等什麼,快走快走!”

誰知他腳下如有磐石,拉不動。

白蚺淡淡一笑,“跑什麼?”

“爲什麼不跑?它要是覺得背後癢癢不要緊,要是突然翻個身,我可就位列仙班了!”

“忘了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她撓了撓脖子,頓了半響。

“踏青嗎?”

大仙擡手按了按眉角的青筋。誰能來告訴他,大仙是可以揍人的。

內心糾結完之後,白蚺用兩指夾住一絲雪在另一隻手上畫一張弓,他手心發出藍光,只往半空一握,手心居然憑空顯出一張一個人高的冰弓,晶瑩剔透。

遙合撐大了眼珠子,怔怔半響去翻腰間錢袋。

她要想辦法在他給的銀兩變身之前把它們都花出去。

白蚺走來,擡手在小桃耳邊打了個響指,小傢伙搖着腦袋一下便醒了過來,只看了主人一眼似乎就明白了意思,從遙合懷裡跳出來搖身一變,變成了大獸,發威似的嗷嗷叫了兩聲。

遙合的膽怯又蹦了出來,她縮在後面,“小桃~~~~別叫了,耳朵快聾了。”

誰知小桃忽然朝她奔來,頭一頂把她頂上了背,腳下踏雪,騰空越飛越高。

背上那位徹底縮成一團,壁虎一樣扒在它背後。

她抖了抖,“小桃,我想尿褲子。”

這次換小妖怪抖了幾抖。

下面大仙踏了幾步居然就騰空走到她身邊,彷彿腳下有青雲梯。

白蚺好心道:“你是不是怕?”

“……不怕……”

“很好,小桃你能飛多高飛多高。”

饕犬搖了搖尾巴,反身直衝雲霄,唯在半空留下一聲鬼叫。

“~~~我~是~說~不~怕~才~怪~~~~~”

這輩子也沒飛過這麼高,這個高度直接比過了遙合去過的任何山。雖然她這輩子也就在雲啓山呆過。

四周的風嘩嘩的,凍的她渾身大纏,這個高度已經雲霧繚繞,小鹹山乍看之下只有手掌大。

額……手掌大……要是沒坐好摔下去,估計能摔成手掌大小的肉塊。

“小桃,你能別再往上了嗎?我我我我已經看出來你很威武了……”

誰知小桃忽然吠了幾聲,俯身就衝了下去。

丫頭哀嚎的那叫一個悽慘,“我收回剛纔的話,我收回!”

四周可謂是風起雲涌,遙合唯一保暖的大衣也吹上了天,頭上的紅繩也不知飛到哪去了,長髮在半空狂舞,她凍得直髮抖,覺得睫毛上結了霜,眼皮都擡不動了。

小桃忽然又停下俯衝,踏步在半空俯視下面。

小傢伙看的正是自家的主人,只見白蚺此時已小如芝麻,他踏雲在江面,忽然在周身發光,起了一層青光屏障,就這樣潛入了江水。

在這之後,很久很久都是安靜的,小桃緊張的直哆嗦,背上的姑娘驚魂未定,卻依舊好心的的拍拍它的腦袋,“別擔心,他那麼厲害,不會死的。再說俗話說的好,禍害遺千年,有事也輪不到他。”

小桃呲出地包天的小牙牙。這麼說來,盤古開天闢地時她就存在了。

就在此時,極其突然的,江水開始翻騰,如有火煮,水濺浪濤打在兩岸。江底傳來一聲巨吼,大地也爲之一動。江邊的小鹹山急速陷入地下,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大空洞,江面上江水翻涌而上,有什麼要出來。

不一會兒,就見那白衣人破水而出,如上弦箭飛身而上。緊接着,水下冒出蛟龍的嘴鼻,紅眼短鼻烏鱗,正是川口蛟。它於沉睡中被觸怒,張着黑漆漆的大口追隨而來,只有三四丈就能吃了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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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口一股腥臭,薰的天上兩位七葷八素。就聽白蚺一聲大吼:“接住。”

一片巴掌大白玉似的東西逆風而上飛了過來,遙合手一伸便正好握住,拿在手裡仔細一瞧,這月牙狀的東西不是逆鱗是什麼。

哇,這麼快就到手了。

她崇拜的往下看,正看大仙飛來,衝她擺手,示意她離開。

就見遙合怔怔半天,突然舉起手也擺來擺去,興奮的叫:“嗨~~~”

這丫頭幹嘛?接下來是要對山歌是嗎?

大仙擺袖道:“揮什麼!還不快走!”

遙合打了一下小桃的屁股,反身又衝上雲霄。

白蚺一個翻身,舉起手裡的冰弓,作勢拉弦,明明沒有長弦,明明沒有弓箭,可就在他鬆手間,半空就有一股強力衝破雲霧,風端帶着一點藍光,直線衝向蛟龍,正打中額心。

川口蛟吃痛,往下退了一半,然而它怒火燒心,很快便不顧一切怒吼着追了上來。

遙合在高處看呆了。原來男人的魅力是要在危難時才能體現出來,下面那位白衣如霧,立在大風裡,立在蛟龍面前,眉宇間絲毫沒有退縮的模樣,一顰一動就那樣利落乾淨,簡直……簡直帥呆了!這纔是男人啊!!!人來殺人,神來殺神的男人啊!

姑娘覺得過去十七年見到的號稱是男人的雄性動物都成了浮雲裡的浮雲。

下面又是一聲震天吼,遙合低頭看過去,見那蛟龍大半個身子都出了江面,於是她被嚇了一跳。

這這這……這蛟龍咋和七老怪描述的不一樣呢???不是說龍都很威武很神力嗎?怎麼這條這麼……壯的有點過頭了吧,簡直是條肉蟲,難怪追不上人家。

只見白蚺如何躲避都避之不及,這蛟龍算是纏上他了,好在這龍身還在地下,未來的及全出來,這一動似乎不太靈活。大仙三指拉弦,再射出三股急氣,正打中蛟龍的眉心和兩眼。最脆弱的眼睛受了傷,龍嗷嗷一叫便縮回去不少,隨後更加憤惱的追了上去。

龍威震的半空氣流亂竄,小桃也隨着左擺右擺。

遙合被甩來甩去,覺得這輩子也沒這麼刺激過。手越來越緊,終於把小桃脖子上的一圈毛給抓了下來。

“小桃,你家主子還沒死,我們就要先死了。”

小桃又露出地包天。這女娃娃果然長了一張和自己差不多的狗嘴。

逆鱗乃是龍顎下的一片小鱗片,卻因血管筋脈流於此處,因此觸碰不得,一旦觸及就會使得任何性子溫順的龍爆出龍威,說白了,就是瞬間變成暴脾氣。龍威一發,小則十天半月消減,大則百天半年。

白蚺糾纏累了,翻身越過蛟龍頭頂,龍匆忙追山,一個仰面露出下顎。白蚺反手一指,一道如箭的破空之光直射蛟龍顎下,正打在被取走逆鱗的地方,那地方此刻成爲龍最脆弱的地方。

一光擊中,龍血四迸,瞬間在半空凝結出墨色的血霧,連左忘川也被染得渾濁不堪,整片天腥味沖天,龍也在劇痛中怒號不止,還想要吞了傷害自己的人。

遙合只有兩隻手,忙的不知要捂耳朵還是鼻子。

忽聽遠處一聲女子驚訝大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轉頭一看,是個眼角高挑,丰姿冶豔的女子,長髮在腦後浮動,彷彿是在水裡,一身亂七八糟的布料纏着身子,羞死人的露着兩條雪白雪白,簡直和死人一樣白的大腿。

那女子在一旁雲裡念念叨叨,眼神很是糾結。嘴也一直不休。

遙合掏了兩下耳屎,可惜對耳鳴沒什麼幫助。

正看得出奇,就看那女子回頭用鼻孔瞪她,眼神極其不善。她一甩手臂,消失了。

下空已亂作一團,左忘川和右忘川再次通順,大龍的血流盡,通身雪白,最後掙扎着嚎叫了一聲癱倒在江中,哄聲震天。這一下大量的水涌出,江水淹上兩岸,一旁樹木也沖垮了一些。原本是小鹹山的地方留下一個巨大的圓洞,也被水淹了。

大仙無比厭惡又惋惜的看了看死去的川口蛟,舉手拍了三拍。

小桃有順風耳,俯身就衝。遙合往前一栽,急忙揪住它耳朵,可惜身子還是懸在半空。可憐的人啊,眼淚眼屎什麼的都飛上了天。

終於抓不住了,她大喊着張牙舞爪的墜了下去。

好在落在一個軟軟的懷抱裡,睜開眼一看,沒落到江裡被人接住了。

白蚺正拉着臉看着她。

“屁事精!”

大仙又讓她銷/魂了一把。

哎?怎麼遇到他耳鳴就都好了呢??

“你以爲披着頭髮就是個女孩子嗎?”

低頭一看,小丫頭一頭亂髮滿面鋪,眼珠在他懷裡轉悠了幾下,眨巴眨巴的望着他,滿眼的星光能迸出水來。

片刻後,她舉起手,環住他脖子,嘴湊上去,閉眼,然後……朝他肩膀啃了上去,口水像不要錢肆意的流。

果然,她眨眼的時候,腦子還沒轉過來。

丫頭還在啃啊啃,卻是大仙把她扯開,丟回了小桃背上,她抹了一把嘴,手指又纏上小桃的耳朵。

“你也是個沒良心,臭心肝的主兒,虧我抱着你上刀山下火海,渡過寒暑啥啥啥,啥啥啥的。你今天這樣對我,就沒有羞恥心?就沒愧疚?就沒……”

wωω. ttκá n. ¢Ο 小桃陰着眼向主人提了個疑問。白蚺無奈看了回來,用傳心術回答:別看了,她鐵定不好吃。

遙合還在用三姑六婆的招式,忽然一雙手順着她髮鬢往上梳起她的頭髮,盤起了個發包,手指很輕的在長髮中穿梭,有一下沒一下輕輕碰觸到頭皮,有些發麻。

以往她嫌麻煩總是把長髮緊緊紮在頭頂,像個男子。現在長髮盤的鬆鬆斜斜,倒像個正常女孩子的髮髻。

白蚺雙指彈了一下她腦門,恬淡一笑。

“這樣纔像個女孩。”

她舉手一摸,頭上還是自己那根破破爛爛捨不得丟的紅繩子。

她安靜下來摸了摸剛被那手指碰過的髮鬢,沒說話。

白蚺拍了拍小桃的頭,三位繼續往前飄。

半天就聽某女道:“你還撿回來,你應該給我買一根新的。”

大仙端着手敲了敲下巴,微微側臉,笑,“忘記告訴你了,撿頭繩外加盤頭,一共是十兩銀子,你可以選擇現付或欠着利滾利。”

遙合毫不吝嗇的開始吐血。

*

走過這一片江水氾濫的地方,終於露出陸地了。

小姑娘在後面還是默默不吭聲,白蚺回頭斷續看了幾眼,每次她表情相差都很大,嚴肅的,傻笑的,色迷迷的,總之都很難看就對了。最後再一眼,某人再次變了臉,這次神情古怪眯着眼,露着非常像是笑的笑。果然是條狐狸。

他輕咳一聲,“小桃,帶姐姐先進樹林,我一會兒來。”

“我也去我也去。”狐狸跳下來追了上去,站在白蚺身邊閃爍着無比大的眼睛,“我陪你。”

爲什麼她神情這麼古怪?

大仙頂着壓力站在江邊,總覺得後面的眼神熱乎乎的。

“咱們在江邊幹嘛?”

“找晚餐。”

“不是說什麼都是水鬼變的嗎?”

“你不是也吃了?死了嗎?”

遙合背過手,晃悠了兩下身子,“恩,對哦,是沒有也~~”

天!她怎麼突然這麼好脾氣?

白蚺回頭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在天上被鳥撞了腦袋?”

丫頭差點暴露了本性,卻還是及時用兩片嘴脣包住小牙牙,嘟嘴裝可愛。

大仙背過身冒了一頭汗,他手一擺,“你在這等着,我去那邊。”

“我也去!”

“站着別動。”

說站着就真站着了,比唸咒還管用,怎麼突然這麼乖?中邪?

遙合看着他走的遠遠的也不管她,氣鼓鼓的抓了一把石頭用力甩進水裡,抓了一把不解氣再來一把,再來一把,再來一把,再來再來。

和他作對,他就樂此不疲,和他明目張膽的撒嬌乖巧,他就在額頭上換上 “勿近”兩個字。這什麼人?這什麼仙?不合常理啊。

是不是自己很難看?

遙合彎腰對着水面笑。其實這張臉也不算難看啊,二八年紀的標準臉蛋。

是不是表情很難看?

她對着江面練習標準六顆牙的笑,突然僵住了表情,只見近岸浮上來數條魚,翻着白肚皮,不知死活。

好鬱悶。這是被她砸暈的,還是被她的笑嚇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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