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又陷入了曾經被掌控命運的處境, 亦或者說,我一直都被掌控着,從來沒有逃離過。
我躺在牀上, 睜着眼, 盯着牀頂木格子與帳幔組成的幽暗圖形, 回思這個世界所經歷的一切, 心中充滿鬱怒與悲憤。
爲什麼?我只是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 過平靜的生活,可爲何這麼難?
究竟是誰,不肯放過我?
曲念念有可能是無殘公子的人嗎?他能夠安排偶遇, 能夠讓曲念念接近我——但如果他的目的是設計圖的話,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耐心等這麼長時間。必竟鍛造武器需要很長時間, 而來這蘭丹城是我偶然聽說後才一時興起決定前來, 他不可能連我偶然的念頭也能算到。
可是他令我心甘情願地將設計圖交給了他, 再怎樣也洗不了嫌疑。
這樣的計劃,無論宇文連玉、衡長慶, 還是皇甫羽都有能力做到。我心中驀的一動——難道真是皇甫羽的人?當初曲念念受辱那是爲了取信皇甫玉衣而演的苦肉計?
那姬玄霏又怎麼到這裡?剛纔與曲念念之間的氣氛實在令人懷疑,似乎她們之間互有牽扯一般。
阿四是曲念念揀回來的。如果說三人是一夥,都是來監視我的,那實在太瞧得起我了。
我想得頭痛。其實就算我想通了所有的事,我也做不了什麼。
我躺了很久, 從中午一直到日光漸漸暗沉。期間曲念念來敲了幾次門請我吃晚飯, 我回答不吃。
到天黑時, 又有人來敲門, 我沒有答理。門外停了一會, 又繼續敲,邊敲邊喊, 卻是阿四的聲音。
這是來在監視我有沒有異常舉動嗎?心中一時憤怒,便顧不上撕扯開一切會把自己的處境更加被動——事實上就算我喬裝得再好也做不了什麼——激怒下一躍下牀,猛地把門拉開,正欲怒吼,卻一時愣住。
阿四竟然端着個食盒站在門外——他竟是來給我送吃的嗎?
只聽他冷冷對我說:“就算心裡不痛快,也不用絕食來折磨自己。等戰火漫延到這裡時,說不定到時你想吃也吃不上了。”
我一聲不吭轉身進屋,阿四端了食盒隨我進屋,在桌邊坐下,打開食盒,頓時一陣誘人香氣飄散在屋內,引得我腹中飢餓起來。
我沒有等他再囉嗦,拿起筷子便吃。阿四默默看着我吃,等我吃完,喚了個小廝來把食盒收拾了去,復又坐到我對面,眉頭緊蹙,表情糾結,似乎心中正在交戰。
“說吧。”我擦了擦嘴角,望着那張年輕卻沒啥表情的臉上方,那緊蹙的眉,突然不想費力繞彎子了,“你究竟是什麼人?誰是你背後的主子?到我酒樓裡做個廚子有何目的?也是爲了火器嗎”
阿四擡眼望我。
“在你眼裡,我是不是蠢得要命?到現在才疑問你的身份?想想也是,這個紛爭的時代裡,哪來那麼多避世之人呢?才能與智慧,本就是爲了售給權貴使用的,否則再驚才絕豔的奇人異士,也終無用武之地,空辜負了一身才華。”
“是有些笨。我這樣的奇人異士,怎麼可能莫名其妙地來這酒樓,心甘情願做個廚子?還任你呼來喝去。”
我瞪着他。平時倒沒看出來,他的臉皮倒真是厚。
“不過,”他微微笑了,“我到這裡來的目的,就是做這酒樓的廚子。”
我自然不信。不過阿四笑起來的樣子十分順眼,讓我沒有冷冷諷刺回去。
“你不相信?”阿四揚了揚眉,“你可記得,當初這酒樓缺一個大廚,好久都沒聘請到嗎?我家公子聽說了,居然將我派了來。想我排行第四的堂堂侍衛,值此烽煙正起的世道,竟然只能窩在這裡爲你做個廚子,被你這樣的傻子呼來喝去,真正辜負了我這一身才華!”說話間,眉宇裡全是憤憤之色。
我已經聽得呆了——排行第四的侍衛——子醜寅卯……
我直直瞪着他,不敢相信:“你……你竟是無殘公子身邊十二侍衛中的卯侍衛?”
“不錯。”
“那麼,你一早就與那個午侍衛是認識的了?”
“自然。”
“怪不得……怪不得……”我喃喃着,怪不得他們倆只要一遇上,對話神情都有點奇怪,可我卻一直以爲是因爲阿四性子古怪的原因;怪不得早上那攔阻我的少年會聽他的話……
我真是蠢到家了。
“原來午侍衛常來這酒樓,以及你經常去無殘公子府上爲公子烹製菜餚,都是爲了傳遞消息吧?”
“哪來那麼多消息要傳遞?你這裡又有什麼值得我們親自出馬的消息?”他一臉鄙夷,“我是公子的貼身侍從,除了保護公子的職責之外,也負責公子的飲食。至於老七那個混蛋,他純粹是來混吃的。你以爲我烹製出來的精品,是誰都能吃到的?在從前,那混蛋要吃一次我烹製的東西,除了沾公子的光之外,哪一次不是要付出代價的?”
“當初是曲念念揀你回來的,她呢?又是什麼身份?”
“她也是十二侍衛之一,辰侍衛。”
“什麼?”我震驚萬分,“曲念念她、她也是……”回想當初遇見她時那弱不禁風的樣子,實在無法與她真正的身份聯繫起來,喃喃着,“她,可真厲害啊,騙過我倒罷了,連皇甫玉衣也騙過了。那時無殘公子就已經派人盯上我了?”
“那倒沒有。本來辰侍衛的任務是潛入皇甫玉衣身邊,後來才改變了任務的。”
我點點頭:“是了,最大的原因是皇甫玉衣的火器讓無殘公子驚奇萬分吧?所以竟連皇甫玉衣也比不上我重要了。”
阿四點點頭。
“姬玄霏呢,也是十二侍衛之一嗎?”
“她不是。”阿四皺了皺眉,“不過她的族人是公子的下屬,她曾經也算是公子的人。”
“曾經?”
“竭誠效忠的人,纔算是公子的人。而她對公子,並不忠心。”
我驀地想起在曾經的水獍侯府裡,姬玄霏說過的一番話。她,是喜歡皇甫玉衣的。
“無殘公子能容忍背叛他的人?”
“只是不忠,並無背叛事實。”
我默默出神,好一會,才低聲道:“你爲何告訴我這些?無殘公子應該不允許的。你這不也算對你家公子不忠了嗎?”
“公子從來沒有刻意瞞過你。如果公子真要欺騙利用你,定是能做到天衣無縫,怎麼可能讓你看出破綻?”
這話雖不中聽,可卻是事實。我既慚且惱,又有點莫名的喜悅,心緒一時極亂,低下了頭,想起他殺死玉赫無極那日,將我從樹上救下,還給我衣袍遮羞。“其實,無殘公子也算對我有恩。他並不需要這樣繞好大的彎子,只要他直接告訴我,他想要火器設計圖,我多半也會答應。”
阿四側頭想了想:“這個我不怎麼明白,不好說。但如果是公子的計謀,我應該會知道。我猜這定不是公子自己的主意,多半是午侍衛或是巳侍衛不願放過你這一大好資源。”
我努力回想當時情景,的確是巳侍衛突然闖進來當着我的面說皇甫玉衣被軟禁之事,當時無殘公子的確命自己出去……
說起來,的確是我心甘情願被利用的。
這麼一想,心裡頓時平了,對無殘公子的絲絲怨恨煙消雲散。
只是,他爲何對我這麼好?
“他……無殘公子,爲何、似乎對我另眼看待?”我吞吞吐吐地問。
阿四看我一眼,轉開視線,本已經舒展開的眉頭又緊鎖起來。
“你……一點也沒懷疑麼?”
“懷疑什麼?”
“公子他……其實就是……”
“夠了!”
突地一聲喝斥響自門外,然後“呯”的一聲,門被推開,一個陌生的男子闖了進來,他的身後,跟着曲念念,及午侍衛。
阿四站了起來,叫了聲:“二哥,你怎麼來了?”
二哥……這麼說,是醜侍衛了?不過倒一點也不醜,只是濃眉鷹目,輪廓冷硬,顯得氣勢上有些駭人。不像是侍衛,倒像征戰沙場的將軍。
“誰允許你將這一些透露給無關之人了?”醜侍衛不怒而威,瞪着阿四。
“她怎麼是無關之人?她是公子認定的——”
“住口!”醜侍衛冷喝,“公子尊貴無比,她這種女人怎麼可能與公子站在一起?身份低賤,敵我不明,你說這種話,置公子威嚴於何地?”
我抿緊了脣,只覺心中有火在燃燒。
午侍衛閒閒開口,“這些也罷了,如果她能一心一意忠於公子的話。只是,她與宇文連玉皇甫玉衣曖昧糾纏,還曾是玉赫無極的妾,這個事實——”
“你閉嘴!”阿四衝午侍衛怒吼,“你明明知道的,這是公子——”
“你纔給我閉嘴!”醜侍衛喝道,“你糊塗了?爲了這個女人,竟然真的背叛公子?”
“我幾時背叛公子了?你們來這裡又是什麼目的?我可不信是公子讓你們來的!”
我的胸中怒火熊熊,可恨那把象牙手槍留在了無殘公子那裡,否則一槍一個倒也爽快。我勉強壓抑住破口大罵的衝動,扯住暴跳的阿四,帶上笑容,慢慢開口:“你們可否靜下來,容我說幾句話?”
阿四望了望我,閉了嘴。醜侍衛等人也不再言語,等我說話。
我甜笑着,慢悠悠說:“再怎麼看,醜侍衛來這裡的目的,絕不會是吵架。我看,是爲了來殺我吧?”阿四驚了一下,看看我,然後直盯着醜侍衛。
醜侍衛面色無波,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曲念念望着我,然後望着阿四,微微嘆息:“如果你沒有告訴她那麼多事,二哥或許還能網開一面。”她柔和的眼波依舊那麼動人。雖明知她的身份,可我竟然對她全無厭憎之意。
阿四的臉沉了下去,眼神冰冷,手按在了腰上。
醜侍衛眼神一凝,大喝:“你真打算跟我動手嗎?”
阿四眼神一瞬不瞬,盯着醜侍衛:“可有公子手令?如果真是公子想要她死,我絕不敢不遵。”
公子……公子……全都是他們的主子。
我是生是死,我是全無半點自由,全要看着他們的公子。
我胸中的怒火再壓抑不住,拿起桌上茶壺往地上猛地一摔,清脆的碎裂聲中,他們全轉過目光看着我。
我胸膛起伏,冷冷道:“你們要殺我,我自然無法反抗。但這是我的酒樓,我的屋子。你們要吵架,請滾到外面去。”
醜侍衛盯着我,我滿腔怒火,毫不退縮地瞪着他。半晌,他扯了扯嘴角:“好膽色,只可惜——”
“輪不到你來可惜。”我冷冷截斷他,“要殺就殺,少給我來假惺惺這一套。”
醜侍衛面沉如水,緩緩拔劍:“公子的生死,由不得被人左右。得罪了。”
我冷笑。明明是我的生死被人左右,他卻說得好像無殘公子的命被我左右。我自認沒這麼大魅力,能夠令一個叱吒風雲的神秘公子爲我生爲我死。
“叮”的一聲,卻是身旁的阿四抽出了劍擋在我面前。
醜侍衛面色不變。他拔劍自然是算到阿四會爲我出頭,而不是爲了殺我——要殺我,他們中無論誰伸出一個手指頭就夠了。
一片死寂之中,突的一個聲音冷冷傳來:“真是我忠心的好侍衛,不去做自己的事,反倒跑到這裡自相殘殺來了。”
醜侍衛臉色一變,往旁一讓,阿四神色一鬆,與醜侍衛等人一齊行禮:“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