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總是埋怨他空有一身武藝卻從不施展,又或是乾脆覺得他只是個空架子,是個只會裝風流的小白臉。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會跳起來說:“素錦,你等着,我定要你爲今日的話後悔!”
而現在,我是真的後悔了。
第二日清早,俞管家火急火燎地奔進來,將手裡的告示念給我聽。老淚縱橫間,聲音都在打顫:“永豐錢氏,次子文昊,因慕十三公主之色,求而不得心生怨望,故刺主,八皇子夤夜鞫之,處極刑,即日赴京待刑。”
我手一抖,裝湯藥的瓷碗“哐當”落地。
他有那樣好的身手,還挾持了十三公主,怎的會逃不出去呢?昨日臨走前還囑咐我好好養傷不要擔心他,今日怎的會……一定故意的,我真是好騙,真是糊塗啊!殘害一國公主是何等罪名,朝廷怎會輕易放過?我早該想到的,文昊根本沒有逃,定是一個人將罪名擔了。
望着地上黑乎乎的湯汁懵了半天,我突然醒轉過來,趕緊撐着牀沿從牀上翻下去。落地時被俞管家一把扶住:“夫人,你要去哪裡?”
我一把將他推開:“我要去找文昊。”
他跟在後頭絮絮叨叨說了些什麼,大約是說我身上有傷,不宜出門,錢家還要靠我主持,千萬要保重身子。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叫我如何能不着急?便沒理他,只徑直朝大門口走。
不知怎的,原本短短的一段路此刻走起來卻覺得格外漫長。眼淚不斷涌出來,遮住前面的路。搖搖晃晃中跌了好幾回,卻一點都感覺不到疼,只覺得腳下異常飄忽。胸口彷彿涌出大朵大朵的腥紅,印得人有些眼花。身邊有嘈雜的人聲,卻不曉得他們在說些什麼。
天旋地轉間,我似乎看到了蘊華。玄色的袍子,驚恐的臉。
醒來後他果然守在牀邊,模樣比以往瘦了一些。但現在不是關注這些的時候,我從牀上坐起來,正準備下牀,被他一把摁住:“你想做什麼?”
我用力掙了兩掙:“你放開我,我要去救文昊。”
他的手抓得我肩膀生疼,緊皺着眉:“他已經被移送去了帝都,以你現在這個樣子要怎麼去救?”
我傻了一會兒,眼淚瞬間溢出:“我可以去求八皇子,可以去求十三公主,我可以給他們下跪,給他們當牛做馬,只要能救出文昊,只要文昊能活下來……”
他看着我的眼睛:“素錦,你傷成這樣,恐怕還沒走到大門口就已經倒下了,更別說到帝都去救他,先安心養傷,將身子養好了我們再從長計議。”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就將他掀開:“什麼從長計議!若不是因爲你,事情又怎麼會變成今天這樣?從你出現的那天開始,整個錢府就處處受到連累,現在文昊都快死了,你卻只會說一句從長計議?”我扯着他的袖子搖晃:“你不是恆勝將軍嗎?你不是白誠的義子嗎?你不是曾立下赫赫戰功嗎?那你去救他啊去救他啊!”大約是搖晃得太過猛烈,近日來又身子虛弱頭腦發懵,一個不穩便往牀下栽過去。
纔要落地,便被他穩穩擁住。蘊華急道:“你是如何知曉這些的?”
我將他一把推開,搖晃了兩下扶着牀沿站穩:“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我還知道你騙了我。”左邊胸口處莫名地一陣抽痛,我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是真心愛我的對不對?之所以賴着我說要娶我,是因爲我長得像那死去的福昌公主。說什麼‘我從未將你當做任何人的替身’,全都是謊話!”
蘊華整個人怔住,挪了挪嘴脣,喃喃道:“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我想這個人真是睜眼說瞎話,好笑道:“難道在你心裡,我這個替身竟比那位死去的公主還要重要?”
他半天沒說話,許久,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素錦,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跟她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我已毫無耐性:“你夠了!福昌公主死於****,這是舉國皆知的事,而我分明是夫君從清江裡救回來的,你究竟還要唬我到什麼時候?”我撫着胸口喘了兩口氣:“你走!我再也不想聽到你說任何一個字!”眼淚又開始不停使喚,順着臉頰大滴大滴地落下。
我伸手捂住臉,不想被他看見。面前的這個人不僅騙了我,還害得錢家家破人亡,我怎麼能在他面前示弱?我怎麼可以……
他過來捉我的手:“素錦……”
被我一把甩開:“別碰我!你已經將錢家害得這樣,現在還想說什麼?”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眼前的這個人,只能頭轉到一邊:“就當我求你,求你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再踏入錢家一步。”
蘊華許久沒有動靜。
時間彷彿凝結,和着錢府上下的一派清冷之意,愈發顯得靜溢。驀地,燭火噼啪一聲爆開,蘊華笑了笑:“我知你是心裡着急在說氣話,天還沒亮,先歇着吧,文昊的事不用擔心,我定會救他出來的。”
他這副裝作沒事發生的樣子更讓人置氣。
我回頭看着他,失聲道:“救他出來又有什麼用?救他出來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嗎?就算能將他救出來,文昊這輩子也只能是個隱姓埋名的逃犯。”我上前兩步扯住他的衣襟:“而這一切都是因爲你!若不是你,十三公主怎麼會將我傷得這樣?若不是你,文昊又怎麼會入了獄?若不是你,錢家怎麼會連最後一點血脈都保不住?是你!是你毀了我的生活!是你毀了錢家!你把它還給我還給我!”
胸口又一陣緊似一陣地泛疼。我壓了痛處順着一旁的小桌軟下去,望着地板垂泣。
這幾天發生了太多事,件件都令人措手不及,件件都不是我一己之力便可以控制。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頭頂的聲音沉沉地:“倘若我將這一切還給你,你是不是就會開心了?”
我沒說話,只看着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他腳邊,在青石制的地磚上綻開,又滲透進去。
蘊華續道:“倘若這一切要用我的命來換呢?你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後悔?會不會?”
我壓制着哭腔,裝出副淡然模樣:“傷了十三公主的人是文昊,你憑什麼說用你的命就可以換回一切?不用再費盡心思地來騙我,因爲我再也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
當我說出這一句,房裡是綿長的凝靜,靜得能聽見院外的蟲鳴。
良久,身前的袍裾動了動,他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要說給你聽。你知道,我是七年前尚未身死的白恆,這段被史書矯飾的歷史究竟發生了什麼,再沒有人比我清楚。文昊的性命於他們來說並無用處,錢家不過是被我連累罷了。一直以來,他們想要的都只是我的命,因爲只有我的死,才能讓那個人睡得安心。”他嘆出長長一口氣:“現在我只問你,倘若這一切果真要拿我的命去換,你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傷心?”
心下莫名一痛,卻不得不扯着嘴角笑出來:“不會。”
他默了一默,傾身下來放下枚玉佩:“這個是你的東西,現在我將它還給你。”玉佩叩在青石磚上發出“叮”的脆響,那是塊打磨精細的羊脂白玉。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我看着地上的玉佩:“我從未送過你任何東西,更沒有這樣貴重的物什,你若是想補償我,大可不必。”
他腳步頓住:“它本就是你的東西。”
門被關上時,冷風吹得燭火偏了偏,房中的燭影亦跟着移了移。白玉製的環佩在青石磚上泛着微弱白光,讓人生出種莫名的熟悉。好似在哪見過,卻又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我將它握在手心,細膩的觸感中還帶着些暖意,許是蘊華的體溫。玉佩的做工及選料皆是上層,正面雕了只鸞鳳,背面刻了個“玥”字,看得人心下一抽。卻不大明白這一抽的由來,好似心尖尖上被針紮了一下,卻遍尋不着那隻握針的手。
鸞玥鸞玥,這是福昌公主的名字。
我快速從地上爬起來,拉開門想說些什麼,院中卻只餘下月色孤單的碎影,空空落落,婆娑了一地。
文昊在第二天歸來,正是臘月三十,翻年祭祖之日。
彼時全城張燈結綵、四處鞭炮轟鳴,也算是趕上個好兆頭。我因着這副沒好全的身子,便沒出去迎他,隻立在院門口遙遙望了幾眼。文昊瘦了些,想是近來爲救我受了些累,入大牢又受了些苦。但只要人能夠平安回來,也沒什麼可不知足了。
這日的錢府比往年任何一日都要熱鬧。俞管家跪完祖先又謝上天,激動得話都說不清楚,傍晚時還買了一籮筐炮竹回來,足足放了兩個多時辰。
我靠在牀頭聽着那些喜慶的聲音,卻沒有同他們一樣心情,總覺得好似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心裡空空的,忐忑不已。回想蘊華初來府上時要我陪他去茶樓聽書,那日說書先生講的是公主墳被盜之事,而“盜墓賊”所盜之物正是我手中的這枚玉佩。現下想起來,盜墓的那個人,便是蘊華了罷。
可蘊華說,這是我的東西。而我搜遍腦海裡每一個角落,卻記不起他所說的一切,一絲一毫也記不起。
但我知道,我是相信他的。
臨睡前文昊來過,對這幾日發生的事隻字未提,只詢問了一下傷勢,關照我好好養傷便回了房。其實我想問他,蘊華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可終於還是忍住。得到一樣東西的同時必然要失去另一樣東西,我深深知道這個道理。不管我相不相信蘊華,在回想起一切之前,拿他與文昊的命相比,還是文昊要重要些。或許這樣是對的,什麼都不知道,便不會自責,不會後悔。
此後一月過得簡單而平靜,每日不是在房中翻話本子便是在院子裡曬太陽,整個人都胖了一圈。胸口的窟窿漸漸生出新的血肉,被封閉、被填滿,最終凝成拇指大的傷疤。就像生命裡的一些人,儘管已經過去,卻被時光永遠刻在那裡,抹不去。
文昊自回來起就好似變了一個人,再沒有往日的玩世不恭,成天不是在錢莊打理便是窩在房中,對府上的事也上心了許多,只是不曉得爲什麼,卻很少來看我。我身子沒好利索,自然也甚少過去找他,算起來,已經大半月沒見着人了,直到昨日飯後散步路過沁梅園瞧見他在院中飲酒纔去坐了一坐。
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文昊垂着頭問我:“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茫然了一會兒,沒說話。
他苦笑一聲,提着酒壺站起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腳步踉蹌間扶上株白梅,手上一壓,滿枝的繁花便簌簌地往下落。
我說:“你知道什麼?”
他卻沒有答我。半晌,仰頭灌了口酒:“倘若知道會有這樣一天,從他出現的那日起,我便該將你還給他的。”
殘陽下的雪梅,好似連花瓣都是紅的。
文昊背對着我續道:“蘊華回帝都的前幾日,我們談了一夜。他說,七年了,從未像現在這樣開心。此去帝都只要博個見得了光的身份,便能娶你,讓你過想要的生活,從此你便可以做回自己,再不用扮演別人。”
胸口處突然猛地一痛,我勉強擠出個笑:“這些都已經過去了。”
花瓣飄落在他發間,被風一吹,又飛出去好遠。
文昊聲音沙啞:“可我不僅沒能保護好你,還在衝動之下傷了十三公主。倘若我當時能再理智一些,或許,”他痛苦地抱住腦袋:“或許蘊華他……”
蘊華他……蘊華他怎麼了呢?突然就好怕他說出後頭那一句,急忙將他打斷:“這不是你的錯。”不相信他的那個人,是我。
他重重坐在地上,幽幽的嗓音似在自言自語:“這些時日來,我一直在害怕,我怕你想起來,倘若你想起來,會是怎樣的心情呢?”他凝視着手中的酒壺,默了一陣,又道:“那日在帝都的大牢裡,我曾這樣問過他,‘如若她有一天想起來了呢?你要她怎麼辦?’他說,”文昊緊皺着眉,又灌了口酒:“那就永遠都不要讓她想起來。”
鼻子驀地一酸,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與我最後的交集便是這句:“永遠都不要讓她想起來。”
我無法想象蘊華是怎樣絕望地說出這句話,但我想,我知道他爲什麼這樣說。
後來,我去了清雅苑。
原以爲推開門的一剎那還能再聞到淡淡的青草氣,入眼處卻盡是薄薄的積塵,嗆得人想落淚。窗邊的桌案上,幾張宣紙被吹得捲起來,發出細碎的嘩嘩聲,極容易就引得人注意。我將它們一一攤開,墨筆逶迤之下的女子舉着磨錠神情呆訥,那是我的人像圖。
彷彿還能想起當時的模樣。蘊華右手提着狼毫,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若覺得有意思,那就再磨一陣罷,我正好替你作幅人像。”
如今一切都結束了。人去樓空,連熟悉的氣味都消散得一絲不剩。
終究還是要走下去,每個人都是這樣走下去。那些隱隱的遺憾隱隱的傷,只要封存在落滿積塵的角落,不輕易去想,便假裝可以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