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了一呆,甚悲情地撫了撫空蕩蕩的衣袖,強扯出抹笑意道:“喔呀!這不是顧小姐麼?竟會在這裡遇上,真是巧了。”
不是我不待見她,只是這顧小姐曾親眼目睹過蘊華非禮我這事兒,雖說一直沒認出那婦人是我,但此刻蘊華也在,若是被認出來,我只怕是又要出名一回。儘管顧小姐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之人,她自己也是讀書之人,但從來也沒有哪個名人說過讀書之人不愛八卦,何況還是這麼大一個八卦。
她頗熱情地拉了我在椅子上坐下,又極自然地將左邊的位子一同佔了:“可不是麼,想不到錢夫人平日裡也喜歡聽書。”
還沒來得及答話,蘊華兩步踱回來,看了眼一旁的顧小姐,道:“難怪不肯走,原是遇上熟人了。”
我琢磨着今日這一劫是躲不過了,偷偷看了眼顧小姐的反應,發現她根本沒什麼反應,只一動不動地盯着蘊華。便想着,若是將我們的關係說得疏遠些,一會兒應該會走得順暢些,於是說:“其實也不是很熟,我與顧小姐不過一面之緣罷了,呵呵。”
顧小姐兩頰微紅,我猜大約是被我方纔的話給氣的,試想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熱情如火地上前與人攀談,此人卻說與她不熟,她必然是要尷尬氣惱的。但顧小姐此刻既不太尷尬,也不太氣惱,只拉了我袖子問:“這位公子是?”
我望了眼蘊華,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隨便替他編了個身份:“哦,是我在帝都一個遠房的表兄,你稱他蘊華便是。”
她目送蘊華在我對面坐下,柔聲道:“瞧着好生面熟,像是在哪見過。”
我驚了一驚,生怕她靈光一閃將他認出來,忙趕在蘊華前頭接過話茬:“他這張臉生得比較大衆,從小到大見過的人都這麼說,呵呵。”
蘊華並未反駁,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轉頭對顧小姐道:“不知姑娘與我在何處見過?”
顧小姐耳根子都要滴出血來,咬了半天嘴脣,以極纖細地聲音道:“像是,像是在夢裡見過。”
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呃,這顧小姐該不會是,該不會是思春了吧?明明是先認識的文昊呀!文昊除了思想跳躍些,腦子經常搭錯線外,其他也不比蘊華差呀,既能文又能武,相貌也生得不賴,她怎的就看上蘊華了呢?這也太令人氣憤了,簡直是水性楊花,一點都不講求先來後到。
相比之下,蘊華卻十分淡定:“姑娘真是風趣。”
顧小姐將頭低了低,細聲細語道:“姑娘姑娘的,多見外,蘊華喚我天琳便是。”
我有些看不過去,清了清嗓子道:“顧小姐,我與蘊華還有些事情要辦,就先不奉陪了,改日再見。”說罷又起身對夥計招呼一聲:“結賬。”
顧小姐想是十分不捨,低頭攪了半天手絹,又咬了半天嘴脣,起身道:“那天琳就先走了,改日,改日再上門拜訪。”大約是覺得這樣說不太嬌羞,又在後面加了句:“陪夫人您品茶聊天。”說完捂着臉跑了。
蘊華神色複雜地將我望着。我立在一旁,猜測良多,覺着他最大的可能是在氣惱我將這朵嬌滴滴的桃花給趕走了。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這麼急着趕人,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我一口唾沫嗆在喉嚨裡,差點沒緩過氣來。吃醋吃醋,吃你媽個頭的醋啊!
夥計樂顛樂顛跑過來:“一共是七兩六錢,請問是哪位付賬?”
我看了眼蘊華,沒做聲。
蘊華又看了眼我,也沒做聲。
夥計:?
我說:“哪有女人付錢的。”
蘊華挑眉:“不是你請我聽書作爲答謝麼?自然是你付。”
他這道理是說得沒錯,但我若帶了錢還會在乎這點麼?好歹我也是永豐錢莊的錢夫人,錢家唯一的女主人。
但問題是現在沒錢,只得硬了頭皮道:“這不是爲了保全你面子麼?你先付,等回去了我再還你。”
他垂了眼睛看我:“怎的突然變得這般細心周到了?該不會是沒帶銀子吧?”
我咳了一聲,沒說話。
他笑着掏出錠銀子遞給夥計,甚慷慨地表示不用找了,又轉頭朝我道:“我替你付了錢,今日的答謝便不作數了,等我改日想到別的,你再重新答謝一回吧。”
我:……
走出清水居,灰濛濛的天幕已開始拋灑零星小雨,落在身上涼颼颼的。若擱在平日裡,我定是要僱頂轎子坐回去的,但蘊華似乎在雨中走得很愜意,我又沒帶銀子,也不好意思提議他破費,左右此時離晚膳開席還早,雨也落得不大,我便決定默默地忍了。
其實也不是真不好意思,主要是覺着他這人特喜歡斤斤計較,叫人實在不敢大意。就拿今日這事來說吧,我並沒有請他幫我對付文昊,完全是他主動配合,配合完卻硬要人請他聽書作爲答謝,結果我沒帶銀子讓他付了回錢,他便說今日的答謝不作數了,怎一個斤斤計較就能概括他令人髮指的狡猾行徑。相比之下,我倒覺得他更適合經商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當我將這個想法告訴他,蘊華的神情便變得有些高深:“經營生意與經營人生是一個道理,重要的是要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東西自然是要牢牢抓住,否則世間之事瞬息萬變,指不定哪天便將它弄丟了。”
濛濛的細雨將天地連成一片,街景都有些模糊不清。我低頭沉思這些話的含義,他頓了頓又道:“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這麼幸運。”
原本就高深莫測地話因加了這麼一句就變得更加高深莫測。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正常人都有探究心理,我也一直覺得自己挺正常的,便本能地對他產生了一絲好奇,這絲好奇憋在心裡着實難受,一個沒忍住便問了出來:“這麼說來,你定是失去過最重要的東西纔會有這番覺悟吧?”
他猛地頓住腳步,停在婀婀娜娜如薄紗般的雨幕裡沒有動彈,面上表情意味難明。我琢磨着是不是問得太過唐突,戳中人家痛處,他已一把抽出隱在腰中的長劍。我沒料到一個人的翻臉竟能來得如此迅速,正欲講話,他卻兀地將我拉在一邊。我還沒摸清他這是個什麼行徑,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已從眼前劃過,待反應過來,才發現周圍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十來個蒙面的黑衣人。
我一直將自己定位於‘尋常的婦道人家’,自然是沒見過這等肅殺場面,會的那招擒拿手也只能對付幾個小嘍囉,上不了大場面,當蒙面人整齊劃一地殺過來時,便立刻被十幾把明晃晃的匕首震懾住,情不自禁地腳軟了一下。蘊華毫無預兆地將我推開,縱身躍進灼灼寒鋒之中。我始料未及,一個趔趄栽倒在淤泥裡,可惜了出門時剛換的白衣,就這樣和了一身泥。
但現在不是管衣裳的時候,我三兩下爬起來,本想嚎兩嗓子喊幾個人幫忙,卻猛地發現這條巷子已無半個活人,只得找了個不容易被誤傷的角落觀戰。
蘊華玄色衣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耳邊是刺耳兵器嘶鳴,眼前是細雨鮮血飛濺,他動作快得沒譜,看得我眼花繚亂,不到片刻功夫,十來個黑衣人便倒下一半。其中一個大約聰明些,想是瞧着蘊華方纔護我得緊,想讓他因我分心,提着把匕首直直朝我刺過來。我原本就嚇得腳軟,此刻更是滿心慌亂,一時間不知該挪左腳還是右腳,就在考慮這個問題的瞬間,那匕首已逼至眼前。
正當我以爲必死無疑時,那蒙面人卻突然頓住,甚驚恐地喊了個“公”字,喊完這個字,蘊華不知使用何等身法,竟已驟然間殺到他面前。我乘機四處逃竄,一面逃一面想,不僅恬不知恥地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婦人,還罵人家是公的,實在是太不具備作爲一名刺客的職業涵養。你纔是公的,你們全家都是公的。
將將逃出去不遠,不知從哪又衝出四個執長劍的黑衣人,且更快更疾。我欲哭無淚,乾脆站在原地給人當活靶子,那四個黑衣人卻與我擦身而過,直直投入到身後的戰鬥中,對象卻不是蘊華,而是場中的蒙面人。
我一拍腦門反應過來,原是蘊華的護衛。
其實從蘊華的身手來看,若不是多了我這個拖油瓶,他本該有九成勝算,但與我平均分配,戰鬥力就大大降低,以至於十來個蒙面人遲遲未能解決。現在多了四個護衛,且都是一等一的高手,這場戰役自然是毫無懸念,結束得順暢無比。
蘊華收起長劍,疾走兩步跨過來,按着我肩膀問:“你沒傷着吧?”
我自七年前被救回來起,便只是個平凡的婦道人家,除前幾年長恨哥提刀進錢莊收保護費外,如此近距離地觀看真刀真槍的聚衆鬥毆並親身參與還是頭一回,以至於一時之間無法從事態中脫離出來,導致半天不能言語,只得吞了口唾沫朝他擺擺手。
他似是鬆了口氣,在細雨中呵出一團白霧,估計是看我惶恐得厲害,又安慰道:“沒事了,別怕。”
我想怎麼能不怕,我三天前纔將錢家的家主之位交還給文昊,這輩子還有人生理想沒有實現,失去的記憶也還沒找回來,若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丟了小命,黃泉之下都不得安生。但又不能將這些想法說出來,於是尷尬地笑笑:“沒怕,呵呵,沒怕。”
蘊華頗怪異地看我一陣,噗嗤一聲笑出來。
我覺得可氣,主要是沒想到他這麼瞧不起人,我一個不懂武的婦人,即便是害怕也是人之常情,他竟然當着屬下的面這般嘲笑我,實在是太沒有修養。便說:“老孃就是害怕了,你奈我何?要笑就笑個夠好了。”
他止住笑:“你誤會了,我只是看到你這副摸樣,想起一位故人。”
我將信將疑地將他望着。
他頗淒涼地笑了笑,解釋道:“我第一次見她時,她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說完指了指我這身衣裳,又道:“那天她穿了身白衣,卻弄得滿身污泥,我誤將她當成了乞丐。”
我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衣裳,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便問他:“這位故人應該是你挺着緊的人吧?”
他點點頭。
我又問:“那你娶她了麼?”
他將視線拉至遠處,淡淡道:“沒有。”
我詫異道:“爲什麼?”
他臉色一僵:“她死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畢竟勾起了人家傷心事,我覺得此情此景一定得說些什麼,但又着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轉移話題。一晃眼,瞄見他右手邊的袍子溼了一大片,便說:“雨落得大了,不如先回府吧。”
他擡首望了迴天:“雨好像停了。”
我愣了一愣,果然是停了,便伸手去摸他的袍子:“那你身上的衣裳怎的溼了?”摸完覺得手上有些黏糊,攤開來一看,竟是一片猩紅,我急道:“你、你、你……你流血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不在意道:“哦,一點小傷,不礙事。”
流這麼多血,竟還說是小傷,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但人家都不着急,我也不好意思替他着急,只得退後一步:“那先回府吧,回去讓俞管家給你請個大夫。”
他笑着點頭,擡腳先行一步,我小跑兩步跟上。
其中一個護衛眼看我們要走了,趕忙將蘊華喚住:“公子,這些刺客該如何處置?”
蘊華微微頓住:“照舊。”
那護衛再沒有講話,夥同其他三人處置刺客去了。
我欲駐足參觀,被蘊華一把拉走:“一個姑娘家,看什麼血腥場面。”剛聽他說完這句背後就傳來一陣悶哼。
我打了個哆嗦道:“沒想看,沒想看,方纔就是有些好奇究竟是如何處置的。”
他看我一眼:“現在可是知道了?那下回便躲得遠些。”
我甚驚悚地望着他:“還有下回啊?你究竟是什麼人,怎的三天兩頭被人追殺?”
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語調淡淡的:“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