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員把直升機懸停在球體中心,機體在球面上的映像都縮小成了點狀。機身緩緩旋轉,點狀映像被拉成了水平的條帶,從鏡面上湍急地流過。三人震驚地欣賞着四周奇崛的景象,都被深深迷醉。但直升機位於球心時,轟鳴聲從整個球面反射集中到這兒,使噪音的分貝百倍地增加,令人難以忍受。賀梓舟此刻最強烈的意識是——後怕。他們的三態真空理論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大空心球,由此做一個邏輯外推,則該理論對於“真空湮滅將限制在局域範圍內”的預言同樣是不可靠的。他們雖然預言對了,但只是僥倖的巧合。當然,昨天會議上的反對意見也沒說到點子上,他們同樣沒預料到這樣的結果。說起來只有康伯伯所說的那條“隱伏的宇宙規律”是正確的——越是威力強大的災難,其被激發的門檻也就越高,所以宇宙是“天然安全”的。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昨天,二十三位一流科學家在認真思考時,上帝也許捂着嘴笑痛了肚子。
在如雷的轟鳴聲中,戴奇高聲問:“賀先生,你事前——估計到——眼前的景象嗎?”
賀梓舟坦率地道:“沒——有。我們只估計到——湮滅的——會是局域空間,但壓根兒——沒料到——這樣的景象。”
噪音太大,賀梓舟示意駕駛員飛離中心,聲音顯著降低了。戴奇回頭說:“賀,你們的理論勝利了——空間確實被激發出湮滅而且限制在局域內;但你的理論也有錯誤——你們說只會有微量能量的釋放,但看眼前這景象,會是微量能量嗎?試想,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完成這樣的物質搬運;得有多高的瞬間溫度,才能把物質燒融成這樣的鏡面?”
戴奇的這個疑問很有力,不過,賀梓舟敏捷地從新現象中梳理出了一個解釋,搖搖頭說:“不,這個球形鏡面應該與溫度和能量無關,只是空間‘退潮’後的自然堆積。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他努力整理着思路,也斟酌着用詞,“如果一個湖面上飄滿了乒乓球……不,這個比喻不準確,更準確的比喻是,如果湖水中有很多弱磁性的空心鐵球,它們的比重與水一樣,因而可以停留在任意水深,由於弱磁性的吸引,小球會逐漸地互相聯結起來,形成某種隨機的三維構造。這個構造從表面上看只與磁力有關,但實際上,它也受重力和浮力的雙重作用,只是二者互相抵消,對外沒有表現。現在,假設湖水瞬間消失,浮力同時消失,那麼鐵球將全部沉落湖底,鐵球的集合將由原來的三維形狀變爲二維,其形狀與湖底自然擬合。對,應該就是這樣的機理。戴奇先生,”他指指四周,“這個球形內壁就是空間湮滅後的湖底,它只是‘落潮’後的自然沉落和自然擬合,不存在高能和高溫。因爲自然界中萬物的形狀,除了與電磁力、強力、弱力和引力有關外,也依靠着空間深層結構的支撐,只是過去我們沒有意識到而已。但在這兒,在空間湮滅的那個瞬間——應該是普朗克時間的數量級——這種無形的支撐作用突然消失了。”
戴奇想了想,點點頭,“我想你是對的。因爲這兒感覺不到一點熱量的殘餘,它應該是一次‘冷變形’。但你說空間湮滅的過程是普朗克時間?恐怕不會,否則這些物質在那個時間裡,從原來的位置飛到現在的位置,其速度要遠遠超過光速。”
賀梓舟笑了,“錯了!這是空間本身的消失而不是物質在空間裡的移動,它是不需要時間的。”
戴奇也是頭腦敏捷的人,立時醒悟了,但也受到更大的震撼。因爲就在這一刻,牛頓和愛因斯坦的時空,也即所有物理學家的終生信仰,已經被粉碎了。他環視着四周,目光顯得頗爲迷茫。這時,鋸齒形空隙的中部靠下的部位,即在原來的地面高度,出現了一些人影,從缺口中把腦袋探向空心球內。是戴奇說的那些值班人員出來了,都來觀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越聚越多,人羣中不斷爆出驚呼聲,他們顯然想進到球的裡面,但卻無法進來,因爲從那個部位探身往下看,下面是光滑如鏡的深達七層樓的球形凹洞。有人在焦急地向直升機招手,想讓直升機載他們進洞。此時,一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想出了辦法,他從缺口處向內球面斜向用力一跳,在光滑的內球面上畫了一條變形的圓錐曲線,滑向洞底。但這個莽撞的傢伙錯估了球壁的光滑程度——它幾乎沒有摩擦力!所以他不是滑滑梯,而相當於從空中墜落,落到洞底時,他的速度風馳電掣,有如賽車,蕩過洞底後又飛快地順洞壁上升,沿着另一條變形的圓錐曲線上升。一直升到地面高度,即他跳人時的高度時,速度降爲零。此後他下去再上來,上來再下去,形成了無衰減的振盪,就像雜技演員玩飛車走壁。他嚇得臉色慘白,對着缺口處高喊:
“我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快想法抓住我!”
缺口處的看客們都是些沒有同情心的傢伙,知道眼下的場面雖然驚心動魄,但實際有驚無險,所以沒人幫他的忙,反倒爆出一陣又一陣的喝彩和哄笑。那傢伙也很快走出了最初的驚慌,乾脆放鬆心情,好整以暇地享受這樣的無繩蹦極,落到最低點時他尖聲喊叫,升到最高點時炫耀地向人們擺手。他在下半球盪來盪去時,對面鏡面上有巨人般的映像飛速流動,就像是放映穹幕式電影。地面上的人看得眼饞,也想如法炮製,但他們聰明地意識到了危險:一個人在裡面飛車走壁是安全的,人多了就容易相撞。如果相撞發生在曲線的高點沒有問題,那時雙方的速度都接近零;但如果相撞發生在底部,兩顆腦袋肯定保不住的。
最終有人扔下一根繩子,把那傢伙拉了上來。然後地面上的人排好隊,一個個輪流跳下來,享受短時間的刺激,然後在地面的催促聲中戀戀不捨地離開。
戴奇在這當兒接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他神情愴然地對賀說:“二十五個值班人員中有四個失蹤了,就是在探測器值班的那四位。”
那麼,他們已在這次空間湮滅中以身殉職,屍骨無存——其實應該說是屍骨永存,組成他們身體的粒子此刻都混在這個球壁中,而這個球壁必將永遠保存。它是人類科學發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機上三人沉默着向死者致哀。地面上那羣人不知是否已經知道這個噩耗,想來已經知道了吧,但這並不影響他們的亢奮,歡呼聲此起彼伏。這會兒他們又玩出了新花樣,七八個人臂膊相挽,結成一條人鏈,沿着那個巨大的球形滑梯滑下去,激起更亢奮的歡呼。
駕駛員忽然扭回頭,指着洞壁某處驚叫:“你們看!”
賀梓舟順着他的指向看去,看到了一幅驚人的畫面:那兒顯然是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被平面化了,放大了數倍,貼在光滑的球壁上,其邊緣比較模糊,與其他物質融在一起。無疑這就是四位失蹤者中的一位。機上三人在整個球壁上尋找,沒有發現另外三人的遺體。仔細看,球內壁的表層是透明的,只有幾毫米厚,其後逐漸過渡爲不透明,形成鏡子的反射層。這個人體正好位於透明層與反射層的交界處,所以能被外面看到。另外三人應該是位於球壁的不透明裡層,所以外面看不到;或者是處於透明層,身體被完全透明化了,也看不到。賀梓舟讓駕駛員把機頭對準那個平面人像,三人長時間默哀。
他們結束默哀,欣賞着下面那些人的狂歡。隨後賀梓舟說:“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狂歡上。召集專家會議吧。還有,別忘了通知州縣**,疏散的民衆可以回家了。”
專家會議也是預先做過安排的,所以下午四點人員就到齊了。與會者都是粒子加速器專家,其中還有兩位八九十歲的老者,是當年建造費米粒子加速器的參與者。到會人員事先都看了現場,進入會議室時個個喜氣洋洋,與在門口迎候的戴奇和賀梓舟用力握手,緊緊擁抱。雖然費米加速器被毀令人心疼,四人的犧牲令人悲傷,但由此帶來的科技進步更令他們振奮。會議開始,大家先對四位死者默哀,然後賀梓舟開始主講。他興奮地說:
“第一步已經順利地邁出去,下面要開始第二步了。大家已經看到,在地面上做空間激發實驗只能是一次性的,它會造成加速器真空管道不可逆的破壞,除非把真空管道大大地擴大,使其能包容整個湮滅區域,這樣的改造比較昂貴,也沒必要,因爲封閉式實驗無法驗證真空湮滅能否形成推力。我們不如干脆到太空中去做,因爲在三個重要方面,太空的工作條件遠遠優於地面:第一,不需要笨重的真空管道來保持真空,只需要有加速磁環就行,高速粒子可以直接在太空中沿磁力軌道自由奔跑。第二,不要繁瑣的低溫生成系統,超導磁環可以直接在太空溫度下工作。第三,沒有重力,所有零件可以造得更輕巧,而且不需對粒子的運動加以重力校正——當然,如果將來加速器是安在勻加速的飛船上,粒子的運動軌跡還要考慮加速度校正,但這是以後的事,眼下還無須考慮。所以我認爲,下一個急迫的任務,是把地面上的高能粒子加速器搬到天上,建造一艘比較簡易的原理實驗飛船。從原理層面看這不算太困難的任務,唯一的困難是飛船的尺度應該比較大,要能裝下費米加速器。當然,加速器原來的形狀肯定也要改變,要把那個‘8’字疊合起來,以節約空間。請大家考慮一下,完成我上面說的工作量需要多少時間?”稍頓,他笑着說,“‘樂之友’們已經在上帝之鞭的鞭抽下工作慣了。依‘樂之友’們的工作效率,我想應該能在半年之內完成。噢,對了,飛船開發的總負責人是亞歷克斯,他正在往美國趕,很快就到。”
會議室內靜默片刻,一箇中年男子站起來,絡腮鬍子裡藏着笑意:“依我看來,你第一個最急迫的任務,是向我們描述一下‘空間湮滅式飛船’的驅動原理,這是往下討論的基礎。”
賀梓舟一愣,赧然說:“呀,是我的疏忽。難怪一句中國俗語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我還以爲你們都瞭解呢。現在我……”
大鬍子打斷他的話,“我們確實有自己的理解,但它是不是同你的想法吻合?這樣吧,由我來講講驅動原理,你做裁判。”
賀梓舟很高興,“好!請講。”
“飛船的驅動原理和結構大致是這樣的:粒子加速器在飛船上是‘露天安裝’,粒子在真空中被一千個磁環加速後,在飛船後方相撞,激發出局域空間的湮滅,並轉化爲微量的能量,也就是轉化爲光。在飛船後安裝一個拋物面形狀的反射器,把球狀光源的散射光反射並轉化爲平行光束,也就把光壓轉化爲驅動力。據理論計算,每個光脈衝的持續時間很短,爲千萬分之一秒,但粒子撞擊可達每秒千萬次,這就使斷續的光脈衝累積爲連續的驅動。”
“對。”
“當然,湮滅產生的真空泡應該離反射器足夠遠,不至於損壞它。”
“對。”
“這種光能還能收集一部分,用作飛船船內裝置包括粒子加速器的能源。如果能量不足,也可用聚變能源作爲補充。”
“完全正確。”
“我上邊說的原理比較簡單,以下的原理就比較繞了,我不知道理解得是否正確。”
“請大膽講,我相信你的理解是正確的。”賀梓舟笑着說。
“局域空間湮滅後有如形成‘海洋肚臍’,周圍的彈性空間瞬間會向肚臍眼流瀉而變成疏空間。但根據楚先生的‘空間單元穩恆態增生理論’,疏真空會在普朗克時間內恢復成標準真空,繼而在周圍密真空的壓力下還原成密真空,從而爲下一次的激發做好準備。空間的這個彈性變形會在飛船上產生潮汐力。但這種力很小,不足以克服電磁力,所以飛船隻會有短暫輕微的彈性形變而不會損壞。從實驗現場看,凡在湮滅空間範圍之外的設備都保持完好,這就是有力的證明。”
“非常正確,請繼續講。”
“以下就是驅動原理中最繞的地方了,我真的不敢說我的理解是正確的,但我還是斗膽講下去吧。局域空間湮滅時,空間單元向‘真空肚臍’的流瀉雖不至於損壞飛船,但其合成結果將表現爲對飛船向後的拖曳作用。”他雙目炯炯地盯着賀,“當你們計算光脈衝的向前驅動力時,不知道是否已經考慮到這種反向的拖曳作用?”
賀梓舟真心地稱讚:“這位大鬍子先生太厲害了——請問尊姓大名?”
“我叫約翰•巴羅,專業是理論物理。”
“巴羅先生,你的理解完全正確,你已經刨到三態真空理論的最核心部位了。所以嘛,”他開玩笑地說,“我剛纔沒有講驅動原理並非疏忽,而是因爲我早知道,在座諸位個個都是行家裡手。”他接着講,“這個拖曳作用我們考慮到了。由於空間增生的時間是普朗克時間,即疏空間在10~-43秒時間內即恢復正常,所以拖曳力的作用時間也不會超過這個級別。它與10~-8秒級別的光脈衝相比,只是前者的10~35分之一,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做工程計算時完全可以忽略它。”
巴羅點點頭,“噢,是這樣。我沒有問題了。”他在坐下前補充一句,“很高興我對三態真空理論的理解基本正確。”
賀梓舟笑着說:“還可以套用一句中國俗話,英雄所見略同。”
與會人員開始討論。賀梓舟的手機響了,他聽完後說:“抱歉,我要離開一會兒。亞歷克斯來了,直升機馬上降落到現場。他想讓我帶他參觀一下,然後一塊兒到會議室來。”他笑着說,“大家繼續討論吧,希望我們回來時你們已經有了明確的結論。”
他匆匆趕往那個空心球體。一架直升機正好在附近降落,亞歷克斯和姬繼昌跳下來,興奮地與他擁抱。第三個下來的是——柳葉。賀梓舟要擁抱她,但柳葉掙脫了,兩隻小拳頭用力擂他,生氣地罵他:“壞蛋,這麼長時間了,爲什麼一直不給我報個平安?!”她是真生氣,滿面怒容,眼中還掛着淚。賀梓舟只能認錯,說疏忽了,疏忽了,只顧高興,只顧往前趕工作,把頂級重要的柳葉小妹給忘了。不過,在這樣的歡樂時刻,柳葉的怒氣不可能維持太久的,她很快轉怒爲笑,撲過來同洋洋哥擁抱。
他們重新登機,通過缺口飛到球體中,避開球心懸停着,懷着敬畏之情,盡情欣賞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懷着悲愴和悲壯,瞻仰那具嵌在洞壁上的平面化人體。夕陽已經半落,此時恰好嵌在球體的缺口中,在鏡面上映出萬千個夕陽,萬千架直升機,萬千個人像,構成了一個夢幻般的金色世界,一個超級萬花筒。柳葉雙眸中水光瀲灩,喃喃地說:
“太美了,太驚人了,太不可思議了。洋洋哥,我們就像是進入了上帝的瞳孔,正在觀看一個神化的世界。”
相比她的迷醉,姬繼昌則更多是敬畏,他以近乎眩暈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奇景,也以崇敬的目光看前排的賀梓舟,喃喃地說:“洋洋哥,你太幸運啦,竟然第一個目睹了這種奇蹟……一個新時代是從你開始的!我真遺憾,當時沒把這樁差使爭過來!”
亞歷克斯笑着對柳葉說:“很遺憾你天樂哥哥沒來。聽說他從小就癡迷於吹泡泡,你看,這兒是一個多麼奇特的大泡泡!”
賀梓舟說:“這個‘泡泡’可不會破!剛纔已經有人做過初步檢測,組成泡泡壁透明層的是一種全新材料。它具有鑽石的硬度、透明度和碳纖維的強度,而且它與原來材料的品種無關,而是直接取決於質子、中子和電子的重新排列,是一種特殊的簡併態物質。”
他富有深意地看着亞歷克斯,後者敏銳地道:“你是說,它可以用來發展成一種全新的加工方法?”
“對!全新的方法,非常節能,取材廣泛,成本低廉,特別適用於建造薄壁空心件,比如——太空船。”
兩人欣喜莫名。這個收穫是三態真空理論沒有預言過的。看來姬人銳的主張是對的:先出發再找路。他們對密真空的探索恰恰類似於麥哲倫的探險,以一個半盲目的計劃開始,無意中撞上了一條通往新大陸的海峽,海峽之後是物華天寶之地,有着無數預想不到的新機遇。
臨離開時,亞歷克斯對洞壁中的人像喃喃地說:“安息吧。你們可以瞑目的,人類的光速紀元已經開始了。”
直升機開始向外飛,但姬繼昌這個調皮鬼不願意讓這個“歷史時刻”就這麼平淡地結束。他剛纔聽賀梓舟介紹了美國牛仔們的“飛車走壁”,很是豔羨,當直升機快飛出缺口時,他忽然拉開機艙門,對駕駛員笑着喊:
“穩着點開,我要跳下去啦!”
在柳葉的驚呼聲中,他真的一躍而下,跳下時腦袋衝前,雙臂前伸,就像游泳者的入水。機上幾人震驚地探起身,急急地朝下看,隨即就放心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其實一點兒也不莽撞,跳下直升機時已經拿準了角度,基本是沿球壁切線方向跳下的,而且兩手先觸壁,起了緩衝作用,所以平滑地滑了下去。他起跳時的高度要比剛纔的美國牛仔們更高一些,所以滑到底部的速度更快,時速達到了八十千米。然後他蕩上來,最高點超過地面三四米,與直升機平齊。他非常享受這樣的飛車走壁、無繩蹦極,興高采烈地呼喊着,在球體裡蕩個不停,巨人般的映像在對面球壁上飛速流淌。
機上人放心了,笑着觀賞。柳葉非常眼紅,很想如法炮製,但最終還是缺乏足夠的勇氣。賀梓舟喊:
“昌昌,別玩兒了,會場裡的人還在等着呢。”
大家爲如何把這傢伙拉上來犯了難。直升機上配有繩索,但爲了安全,直升機不能太靠近球壁。可是如果停在球心附近垂下繩索,則姬繼昌只有在處於低點時才能與直升機垂直對應,這時他的水平速度太高,無法抓住繩索,即使拉住,這樣大的水平速度也會威脅到直升機的安全。他們決定先飛出球體,讓直升機降落,然後用人手把繩索從缺口處垂下。但沒等他們實施,姬繼昌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在蕩上蕩下時用手推着球壁來轉向,雖然壁面摩擦力很小,但擺動方向還是有了輕微的、肉眼可見的改變,擺動軌跡慢慢向缺口方向靠近。片刻之後他忽然若有所悟,停止用手推,但擺動軌跡仍緩緩向缺口靠近。他在喊着什麼,被直升機轟鳴聲的混響聲淹沒了。當他升到最高處時,他用手大幅度地順時針劃圈,向這邊示意什麼。賀梓舟忽然明白了他的啞謎:
“傅科擺!”
由於球壁的零摩擦力,他此時的上下運動實際構成了一個無繩的傅科擺,由地球自轉形成的科里奧利力使擺動平面沿順時針緩慢旋轉。賀梓舟向他點頭,也用手大幅度地順時針劃圈,那邊知道他明白了,兩人遠遠地相對大笑。
姬繼昌剛纔跳入的方位恰巧是在缺口的左邊,所以這個傅科擺只需轉動很小角度就能與缺口對正。直升機開出球體降落,耐心地等着。半個小時後,姬繼昌從缺口處一飛而上,姿態瀟灑曼妙;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瀟灑變成了狼狽。雖然摔了個脆生生的屁股蹲兒,但總的說安然無恙,機上人都放了心。他一骨碌爬起,高興地向這邊跑,直升機載上他,向會場方向飛去。柳葉笑着說:
“昌昌哥你看,那兒有一個你的女粉絲呢。”
球體另一邊缺口附近果然有一個金髮姑娘,大約十六七歲,此刻正狂熱地揮動雙手,向遠去的直升機致意,顯然她剛纔一直在觀看。柳葉笑着調侃:
“昌昌哥,用不用讓直升機停一下,你去要個電話?”
姬繼昌自嘲:“可惜最後那個屁股蹲毀了我的形象,我就不去丟人現眼啦。”他把上半身探出艙門外,用力向那個姑娘招手。姑娘的身影迅速變小,隨後,巨大的球體也隱於蒼茫暮色之中。
3
近光速星際飛船的建造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亞歷克斯負責原理型實驗飛船的設計製造,按他的話說,他是挑了一件容易乾的活兒,把最硬的骨頭——實用型的星際飛船——留給年輕的賀梓舟了。
的確,如果飛船無限逼近光速以至相對論的時間效應顯著顯現後,飛船設計就將面臨全新的態勢。首先,過去人們頭疼的一些問題,比如十萬年級別的飛船維生系統和乘員冬眠系統等,這時已迎刃而解,因爲飛船一旦達到近光速,船內的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就接近於零。船員可在有生之年周遊宇宙,再返回地球,至於想逃離幾十光年的災變區域更不在話下,即使考慮加速段所消耗的時間,最多也只需十幾年(飛船時間)就能實現。曾有專家說,對於星際飛船來說,僅僅飛船密封門的漏泄問題就極難解決,因爲在漫長的時間內,再微小的漏泄也會造成氧氣的巨量損耗,而飛船又無法停下來補充(飛船制動和再次起航需要消耗太多的能量)。但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漏泄已經不是問題了。
困難的問題有兩個。一個是防輻射,因爲對於近光速飛船來說,太空中靜止的遊離粒子也將轉化爲致命輻射。不過,這個問題相對容易解決一些,因爲對一艘燃料無限的飛船來說,可以設置足夠的輻射屏蔽。第二個是飛船操控系統的反應速度。航行途中無法避免一些應急的調整,比如飛船偏離預定航線啦,遭遇較大的隕石啦,等等。這些意外情況不會很多,普通飛船一般也能做出反應。但對近光速飛船來說,船速極高而船上固有時間的流逝速率近乎爲零!於是就形成這樣的態勢:在近光速飛船內部,人們(及機器和電腦)以正常速度生活着,工作着;但假如船外一個靜止的觀察員能看到飛船內部(根據相對論不可能看到),那他會焦急地發現,飛船內的電腦屏幕得花一百年才能蹦出“警告”這兩個字,而駕駛員得花一萬年才能辨認出它。也就是說,光速飛船根本無法對“正常宇宙”做出迅速反應,由電腦自動控制同樣不行——電腦的運行也變慢了。
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是完全無解的——你不可能在飛船的時間系統中爲駕駛員(和飛船內電腦)保留一個特殊的、時間以正常速率流逝的空間,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相對論被徹底推翻。而且,一旦有了光速飛船,人類當然不會僅僅滿足於逃亡,肯定會把目光投向更遠的宇宙,那麼,飛船可能撞上的不僅是小型隕石,總有一天它會正對着一顆恆星撞過去。對於一艘無法做出及時反應的飛船來說,這當然意味着毀滅。
當然,方法是有的——限止飛船的速度。比如,把船速限制在半光速之內,在此速度下,時間流逝速率是正常速率的0.861。以這樣的速率,駕駛員還能有足夠的反應時間。但是——這可能嗎?在能達到夢寐以求的光速飛行時人類卻主動自殘?而且,限止了船速,意味着同時放棄因時間延遲而帶來的種種好處,比如船員壽命的延長,甚至連密封門的漏泄問題也得重新面對。
這是一個兩難問題。它不是小修小改小打小鬧就能解決的,要想解決,必須突破現在的理論框架。所以,“這個有可能要耗費一生的難題,就交給年輕的賀梓舟了。”亞歷克斯笑着說,但語氣非常認真。
原理實驗飛船的圖紙在三個月內就完成了。大家爲這艘圖紙上的飛船預先定了名字:“金魚”號,因爲它的外形酷似金魚。前邊是球形的船艙,直徑約爲兩千米,這是金魚的身體。後邊是酷似金魚尾巴的凹拋物形反射鏡面,它負責把空間受激湮滅所產生的光能轉化爲驅動力。球形船艙的外表面上,沿着縱向,也就是通過前端部和尾部的球體圓周上,圍着兩圈密密的“項鍊”,它們分別是主注入器和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是把費米加速器那個“8”字摺疊在一起了。項鍊上的珠子就是暴露在真空中的超導磁鐵環,是約束粒子沿圓形軌道行進併爲它們加速的。其中,萬億電子伏特加速器的末段行程穿越金魚尾巴,進入凹拋物形反射鏡面的內部,在其焦點處交匯,近光速的質子和反質子就將在這裡對撞。當然,爲了保護飛船不受損壞,對撞點距反射面的距離要大於湮滅空間的球半徑。
反射鏡面的垂直投影面直徑約爲一千米,面積七十九萬平方米,能產生三千八百牛的光壓驅動力。飛船的設計自重爲一千六百噸,那麼光壓將產生0.0002g的加速度。對於光壓驅動來說,這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成就了。
球形艙的前部是水平狀的駕駛員觀察窗,它是飛船的眼睛,但從外形上看更像金魚的嘴巴。可是金魚怎麼能缺了一雙眼睛?於是,童心盎然的亞歷克斯小小地違反了自己“設計力求簡潔實用”的原則,在魚頭上畫了兩隻大大的眼睛。他笑言,這樣的外形美是唯有原理實驗飛船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因爲在實用型的飛船中,船身要繞中軸線旋轉以產生模擬重力(加速器和反射鏡面也一同旋轉,這不影響粒子的對撞),而且船艏要額外配置很厚的重水屏蔽層,不可能再保持金魚的外形了。
在飛船的首尾處還配備了十六個可變矢量噴口,用於飛船姿態調整。它們的動力方式是普通的等離子驅動。姿態調整裝置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飛船快要到達目的地,就靠它們把飛船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變成尾前頭後,把飛船的驅動變爲制動。
在上帝之鞭的無情鞭撻下,設計和製造是穿插進行的。總體設計完成後,一些能夠確定的、製造工期較長的零部件被先期設計出來,並立即投入生產;其他零部件隨後陸續完成設計和投入製造。這樣做難免出現一些錯誤,造成一些返工,但——在戰時,時間比成本更重要。
那種全新的加工方法,即“內爆成型法”,趕不上在第一艘實驗飛船上使用了,但有可能用到第二艘上。到那時,飛船的製造成本將大幅度降低,而飛船的強度會大大提高,兩者的改善甚至能達到兩個數量級。
全世界有相應工藝水平的工廠都投入了這艘飛船的製造中,並把它們列在工廠計劃的首項。十個月後,飛船零部件開始被送入太空同步軌道,定位於哈馬黑拉發射場的上空,在這裡進行組裝。那段時間,中、美、俄、歐的長征火箭、土星火箭、質子火箭和阿麗亞娜火箭頻繁升空,幾乎每週就有一次,太空中絢爛的火箭尾焰已經是地球上常見的風景。一年後,飛船組裝成功,順利通過總體調試,然後——就要開始最重要的、成敗未卜的點火實驗了。
亞歷克斯去同步軌道前,特意回到山中看望了馬老和楚天樂。七十八歲的馬老已經接近生命的尾聲,身體沒有什麼具體的毛病,只是因衰老而引起的機能全面衰退。他極度瘦弱,皮膚枯黃鬆弛,只有思維還保持着清晰,目光也很明亮,一雙眸子中的火焰似乎是以他的身體爲燃料。六十七歲的天樂媽用輪椅推着他,他在輪椅上欠起身子,同亞歷克斯握手,祝賀他成功走出了第一步,並預祝這次點火實驗順利。亞歷克斯苦笑道:
“中國有一句非常好的成語:臨事而懼。我現在就是臨事而懼,和喬治當年一樣。這艘未來的光速飛船上承載着太多希望,全世界都在爲它努力,單是爲它捐獻了自己糖果錢的少年兒童就超過十億!但它究竟能否成功,我心裡確實沒把握。畢竟,地面實驗只進行了一次,實際還只是半次,因爲它只證實了局域空間確實能受激湮滅並轉化爲光能,但能否用於空間推進,仍是大大的未知。如果不幸失敗,我恐怕無顏再回地球了。”
衰弱的馬老笑着慢聲細語地安慰他:“你這不過是考前緊張綜合徵,不必這樣嘛,至少局域空間的受激湮滅是已經驗證過的,有了這個全新的突破,咱們總能鼓搗出些東西來。”他開了一個玩笑,“我相信,即使這次失敗,你也會厚着臉皮回來的,後邊的工作還等着你呢。”
亞歷克斯也笑了,“好,我答應你,一定厚着臉皮回來。”他轉頭問天樂媽,“楚天樂呢,不是說他在山中隱居嗎?我這段太忙,有一段時間沒同他聯繫了。”
天樂媽看看丈夫,笑着說:“他嫌這裡還不夠安靜,躲到那個孵化人蛋的荒島上去了,和泡利在一塊兒,不讓別的人陪他,只讓服務人員每星期給他們把熟食送去。”
亞歷克斯敏銳地發現,天樂媽的微笑中似乎藏着苦澀,這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畢竟,“金魚”號的試飛是一次極爲重大的實驗,作爲“三態真空理論”三人小組的首席“提琴手”,楚在實驗前一直不露面,這肯定是不正常的。亞歷克斯不願流露自己的擔心,從而加重一個母親的心理負擔,便笑着說:
“依我對楚天樂的瞭解,這樣的離世獨居常常意味着他在理論上又要有重大突破了。咱們不妨耐心等下去。好,我要走了。”
他告別二老,乘直升機來到“樂之友”總部,“樂之友”的所有人員都出來爲他送行。他同大家擁別後,把姬人銳和魚樂水叫到一邊,簡單地問一句:
“楚天樂一直在人蛋島上隱居?”
兩人敏銳地聽出了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魚樂水笑着說:“嗯,連我也不讓陪。不過你別擔心,我打算明天就去那兒。”
“他是和泡利在一塊兒?”
“對,泡利一直住在那兒。”
泡利的隱居生活過得非常投入,遵照他的吩咐,連送給養的小朱也只是把給養卸到停機點,便即刻返回,並不與他見面。不過小朱說,他經常在空中見到泡利,泡利是個天體主義者,經常光着屁股游泳,或者在草地上日光浴——準確地說是“夕陽浴”,總是在夕陽將沉時進行,可能他的雪白皮膚無法耐受強日曬。有時泡利也到“樂之友”總部開會,但即使開會時他也顯得落落寡合,沉默寡言,常常開完會就急着返回他那個世外小巢去。
不過,儘管他與楚天樂交往不多,但兩人都相互敬重。楚天樂多次說,泡利的淵博學識尤其是數學素養,還有他的過人見識和驚人直覺,是自己非常佩服的。由於命運的安排(少年失學),至少在數學素養上自己無法和泡利比肩,如果泡利是麥克斯韋,楚天樂就只能做法拉第。
亞歷克斯想,世上最聰明的兩個腦瓜湊到一起,恐怕不單是爲了隱居吧。不過他沒有往下說,而是轉口道:“好的。那我走了。”
“走吧。再次祝實驗成功。”
亞歷克斯走後,姬和魚兩人互相看看。十幾年的相處,兩人已經相知甚深,能看出對方心田深處的東西。姬人銳問:
“你有點擔心他?”
魚樂水點點頭,“嗯,天樂最近的精神狀態不好,似乎恢復了少年時的自閉。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
她沒把話說完,姬人銳已經理解了,沉重地點點頭,“我的感覺也不好。我總有一個感覺,也許是他再次發現了一個災難,一個更大的災難。”
魚樂水反倒予以否認,笑着說:“危言聳聽吧。這個災難已經頂天了,哪還有更大的災難!”
“那就是他發現了三態真空理論的死穴,已經預先斷定‘金魚’號的試飛不會成功。”
魚樂水想了想,覺得這種可能性雖不能排除,但也不大,否則,他會果斷要求“金魚”號暫停實驗的。她沉默片刻,自嘲地道:
“人銳你說,有一個天才丈夫是不是一種苦難?做妻子的不能把握丈夫的心理脈搏,我覺得很跌份兒的。”
姬人銳笑了,“不要自怨自艾了,你這個妻子已經當得很不錯啦。”
他們閒聊了幾句。魚樂水說,她明天就去人蛋島,一是安撫丈夫,再者是告訴他:她已經決定要一個孩子,用天樂的精子實施人工授精,哪怕它帶有致病基因。褚大叔說得對,如果這個致病基因伴隨着天才,那它就是值得保留的。她已經四十三歲,再不生育就太晚了。
說到褚貴福,兩人都有些黯然。不知道“褚氏”號飛船現在在哪兒?飛行順利不?那個處於冬眠狀態的生命力強悍的傢伙,還有十三個冬眠的幼兒,將來能否順利復甦?但現在想這些也是白想,兩人很默契地不去談論它。姬人銳點頭道:
“對,儘快生育吧,這正是我和苗杳一直勸你的,聽說老康也勸了你好幾次。”
“對,沒錯,康伯伯勸得最熱心,甚至上升到哲學高度,說拒絕生育是反自然的、自私的行爲。我要再不做出這個決定,都不敢見他啦。”
“沒錯,我這個老同庚是個熱腸子人。”
兩人告辭,魚樂水乘直升機回家。
【註釋1】1英尺=0.3048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