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守禮從來不是個健康的人,他二十五歲的人生裡各種雜病就沒斷過,這些接連不斷的疾病讓他沒能一直跟在名士身邊就學,只好在自己的老家做個教書先生。
這不尋常的經歷,讓他得以見過各式各樣的醫者,可“三不治郎中”張鄲這樣的醫者,他也是頭一次見。
侯守禮第一次見到把脈之時,眉目鎖住的怒氣好像隨時會噴發出來,說不定下一刻就會跳起來找口刀殺人的大夫。
他動也不敢動,好在他的身子衰弱得厲害,就是想動也動不了,只好任張鄲按住他的脈門一直凝重地擺出那副殺人表情。
張鄲一言不發放開侯守禮的腕子,侯守禮默默在心中舒了口氣。
侯守禮也不敢問這位表情駭人的大夫自己情況到底如何,好在這位大夫也沒提半個字,始終閉着口帶着那副表情直接走了出去。
張鄲走出草屋神情依然是這副狠毒樣子,在門口等着他的人直接問起他來:“這位的情況如何?”
張鄲負手在身後,緊鎖的眉頭毫不舒展,狠狠道:“我要直接跟‘天童子’說。”
張鄲瞪了這人一眼,張鄲還記得這個人,這個等着他的光頭就是曾經“桃源鄉地上天國”尚在之時爲他和南宮尋常一行人帶路的怒界和尚興福寺印舜。
如今的興福寺印舜已經用回了寶藏院印舜之名,氣質也爲之一變,整個人如同含刃的寶劍,鋒芒隱而不發卻似隨時可以出鞘染血。
張鄲討厭這個村子的景象,同樣討厭這時的寶藏院印舜,在他看來此人雖然依然彬彬有禮,但還是之前的模樣更讓人喜歡。
兩人一路無話,村路之中各處都能聽到哭戚之聲,張鄲帶着這副殺人表情走了一道,他走到哪裡,哪裡的哭聲就壓低一些。
村民投向張鄲的目光帶着期望和畏懼,張鄲卻只覺得厭惡,這條村的氣氛沉重且悲痛,是他身爲醫者最討厭的氛圍。
安置“天童子”的房屋周遭總是最安靜的,這份安靜就顯出這些村人對“天童子”的敬畏,敬重還要大於畏懼。
張鄲同樣對這股敬重厭煩無比。
寶藏院印舜沒有跟着進去,張鄲自己進了屋子掩上房門,對如今已經不太像人的“天童子”也不正眼看一眼。
“發症早的人裡,他撐得最久,應該是個很好的參考。”
“天童子”的聲音依然清聖縹緲,中性好聽,語氣也是一貫的溫和。
張鄲終於肯轉頭面向這位“天童子”。
“那也沒用,他之所以撐得夠久,是因爲他踏入了一條獨有煉途,叫做‘病途’。
煉途是一個人人生的凝結,完全不能作爲其他人的參考。
我若是對這病徵有任何的辦法,能給你個有用的醫方,當初就不會讓南宮尋常帶着我們去找你,求你相救百花谷刀術師範趙洞火。”
張鄲即使轉過臉對着“天童子”,也不去正眼看他,所以他看不到“天童子”此時的神情,只聽到“天童子”長嘆一口氣。
“想些辦法吧,你當初能把那位趙洞火的壽命延到送到我這裡,現在就該有些法子。
當初跟着我們從‘桃源鄉地上天國’出來的人裡,老幼者先發症頭,如今已經全部死去了。
我實在不忍見這人間煉獄。”
張鄲冷笑一聲:“你不想看這景象,是因爲這副景象因你而起。
你實在很虛僞,如果不是你的虛僞,不是你帶人離開那處秘境後,
又在收你們落腳的村落用你那異能去給人除病,現下本來不該是這麼多人都在等死!”
“我救治的都是重病之人,難道你要我看他們去死嗎?!”
這是張鄲第一次聽見“天童子”的語氣中帶着怨毒,他卻覺得這份怨毒才真正符合這個人的氣質,起碼符合張鄲對他的想象。
“生死各有原因,從醫者的角度,施針用藥最後也要着落於人的自我恢復能力。
你的所爲,讓這些人失去最後的機會!”
“如果不是我的所爲,這些人早就已經失去所有機會!”
兩人對嗆一句,“天童子”再嘆口氣,第一個敗下陣來,他慣來性格溫和,並不擅長和人鬥氣。
無話一陣後,“天童子”的語氣再度平穩:“看來我們剩下的機會,就只有真的再找一處‘秘境’。”
張鄲並不認同這種說法:“終生不能久離‘秘境’,在我看來也十足算是種病了!”
“……或許我們可以向欲界的江湖或者朝廷投降,這樣這些人……”
“你心裡清楚,這些人的時限,你們如今敵對的欲界江湖或者朝廷也不會在意。”
這次輪到張鄲長嘆,他已經說了該說的話,接下來的事只好等“天童子”自己思考。
“……我會盡可能研出個緩解他們症狀的方法。”
張鄲臨走前還是看到了“天童子”的模樣,這個人的眼中有真摯的哀傷。
這是個複雜的人,張鄲不願深思這個人複雜的心理,他甚至沒空去思考同樣複雜的自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鄲畢竟是名醫者,面對這麼多等死的人,他被擄來這些日子事事掛心,親自盡可能查看每個因爲異能消失而進入“鹽化”過程的病人,難道真只是因爲這些人除了他同樣擄來“懸命一字簡”簡約作爲擺佈他的人質嗎?
張鄲越走越煩,他也看到了再度死而復生的新免武藏,後者正在一處空地端坐,凝神只盯着自己的兩口刀。
“而你的心裡,就只有強敵和自己的武藝。”
這句話是張鄲無端而發,新免武藏並沒理他,他也不再理新免武藏。
荒木又右衛門和同樣死而復生的東鄉斬我不知道從哪裡抓了只野兔,他們已經將這隻野兔褪毛剖腹串好,架在了火上烤。
張鄲路過這兩人的時候,只有東鄉斬我回頭看了一眼,說了一句:“不要忘了你帶來那名病人同伴還在我們手裡,盡你的醫術做該做的事!”
張鄲“哼”了一聲就走過這兩人身後。
走着走着,張鄲突然自語道:“人還是太多,用我的‘生途’威能也不夠給這些人續幾天的命,不然……”
他這時停了下來,才明白自己心裡還是存着救人的想法,這就又和雙方的敵對是兩回事。
張鄲自嘲一笑,眉頭稍展,就算明白自己這點心思,如今他又能做到什麼事?
煩心時偏又有煩心人,一個身軀在張鄲這幾日所見之人裡也算壯碩的漢子,突然顛顛跑來他的面前。
張鄲沒見過此人,馬上眉頭又皺起來,問道:“你有什麼事?”
“你便是他們抓來的大夫吧?別人說我有病了,正好找你瞧瞧病。”
這莫不是有一個開始出現“鹽化”症狀的?張鄲一看這人,卻覺得這人精神過頭,並不像是已經快開始衰弱。
這人也並不好看,臉上頗有幾塊橫肉擠在一起,光論面目可以用“猙獰”倆字來形容。
他不光沒有衰弱的跡象,張鄲從他露出的手腳表面也看不出其他發症之人體表會有的純白薄薄浮鹽之色。
開始出現“鹽化”跡象的人,都會從眉毛頭髮等毛髮末端開始有浮鹽之色,這人眉毛、鬍子、頭髮黑得發亮,於是更加不像。
饒是如此,張鄲還是把這人伸過來的腕子按住,開始把脈。
把脈只一會兒,張鄲便厭煩地一把甩開這隻手:“你沒病,不要亂想!莫名其妙!”
只見這漢子跳遠兩步,咯咯地笑,口中道:“人人說我有病,你卻說我沒病,你不同凡響,是個好大夫。”
這漢子這份歡脫和整條村落的沉重悲慼氣氛沒有一絲搭調,張鄲不禁生疑。
張鄲一甩自己的袖子,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你是誰?誰派你來的?你怎麼沒給‘切利支丹’的人發現?”
“沒人派我來,我也沒派任何人來。我自己也沒來,我沒來,當然沒人發現……嘿嘿,你說那句‘莫名其妙’倒是讓我想起秦雋來了。”
“你認識秦雋?”張鄲聽到這個名字一陣激動。
“我和秦雋是異父異母的親父子,他是我的爹,我是他的兒。別人是拜把子的兄弟,我倆卻是拜把子的爺孫,他是我的爹,卻是我的孫,我是他的兒,更是他的爺。親上加親,不能再親。
所以我們算是親家,他是秦家人,我是親家人。”
張鄲給他說的糊塗,氣得吹起自己嘴邊那綹短鬚:“莫名其妙!!我看你還是有病,瘋病,而且瘋得不清。”
“欸,你有料哦。別人也是這麼說的,你當這個大夫到底還是沒白當。”
原來這是個荒唐的人,若不是這漢子說得出秦家的名字,張鄲簡直不想再理這些人。
“說了這麼多,我現在帶你走,你是走還是不走嘛。”
張鄲心中一動,想不到秦雋認識這麼個瘋漢,還讓他來解救自己,不知道安的是什麼心?
可張鄲只一想,還是想留下,還推出簡約來搪塞:“我走不得,他們還抓了我一個姓簡的同伴,我走不了。”
瘋漢“哦”了一聲,低吟一句“原來是這樣”,誰知道馬上又調轉話頭,來了一句:“不對,有同伴我一塊帶走就好,你口是心非!”
張鄲完全沒覺得對方能帶走自己,他也確實不想走,只想讓此人不再糾纏:“你先走吧,這裡到處是‘切利支丹’,你再不走,連你自己也走不得。”
瘋漢搖頭晃腦一陣,用恍然大悟的口氣道:“哦,你想給他們這麼多人治病。”
再接下來,他說了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話:“病是大夫治得好的嗎?”
張鄲雖然經常擺出一副怒相,卻很少對人吹須瞪眼,這次他也破了例:“大夫治不了病,還有誰能治病?”
“人人都會得病,人人也都會死,疾病是通往死亡的其中一種過程。
但死亡不是疾病的結果,而只是疾病的其中一種延續。
疾病和死亡,是誰都可以離開誰的關係。
大夫治得了通向死亡的病,也只能救治其中那麼幾種,再有其他的病,誰來治呢?你麼?我麼?”
“……其他還有什麼病?”張鄲給這古怪的說法吸引住,問出口才覺得自己和一個瘋子對什麼戲?
瘋子卻喜歡自己自顧自說下去:“比如瘋狂,你也說我有病,瘋狂也是一種病。
人說我瘋狂,其實只是和我相互不能理解,那這病到底是在瘋狂,還是在人與人不能理解?
野心也是一種病,病發之時,帶症的人東奔西走,有的人給這病人害死,還有的人對這種病態感染,也成了同病相憐的病友。
庸碌更是一種病,不到發症毫無自覺,到了發病深感無力,一個頭勝似有兩個大,偏偏什麼也做不到,只能自己難受。
才能又怎麼算不得一種病?有的人懷才而死,一生襟抱未曾開,也有的人錯用才能,最後自己也不痛快,對他滿懷期望的人同樣不痛快。
生病的人太可憐了,爲病症所苦,一生奔走,所以他們這些疑難雜症,又該找什麼樣的大夫?
到頭來,你也有病,我也有病,天下的人都有病。大夫太少,病苦太多,苦也。”
這都哪跟哪?張鄲越聽越覺得荒唐,荒唐之中居然還有一絲道理。
他不願再順着瘋漢的話想下去,這是種危險的荒唐,若是跟着想下去,他自己難保不會也變一個瘋漢。
“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瘋漢聽了這句纔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說一句:“哦,你提醒我了。這不是爭論什麼是病或者什麼不是的時候。大家各病各的,我沒空搭理。”
說完這句,瘋漢突然從張鄲眼前消失。
張鄲正一驚,突然背上中了重重的一下,整個人頹然倒地。
“我溜進過你住那裡,看了本應該是你帶着看的醫書,上面說封住氣門窒息可以讓人暈一會兒,我這掌勁力會順着你的揹走到你的氣門,應該讓你暈得夠久了。
如果你因此死了,對不起,沒道理。要怪就怪你帶了本不管用的書,上面的醫案寫得亂七八糟,胡說八道。”
張鄲已經倒下,瘋漢——冉老大仍自己喋喋不休:“不知道人暈了後是不是還能聽見,反正我得安慰你幾句,天下人人有病,你不用因爲治不了你治不了的病,而落了哪種心病。
揚州這塊土地也患了混亂的病,就看這塊土地最後是發展成殊勝宗那種病、縷臂會那種病還是‘閉眼太歲’那種病。
你我做不了主,只好任他病去,若是讓我選,那還是‘閉眼太歲’那款病更有內涵,有滋有味。
縷臂會能買通江湖敗類,自然也能買通一個江湖人混入近葦原打探‘切利支丹’的消息,他們爲什麼不能和‘切利支丹’搭上線?很簡單,他們也得了顧此失彼的病,想要在控制住局勢的情況下切割‘切利支丹’,反而和他們投靠的勢力又生了互相猜忌的病。
這每一種都是噁心的病,我不會治病,也不打算爲他們這些沒意思的人治病,就只好幫一幫‘閉眼太歲’解種名叫‘後顧之憂’的病,對縷臂會這些雜魚不治病而治人了。
你今天的身份不是瞧病的大夫,而是我治人不治病的良藥,隨我來吧。”
這正是秦雋等人襲殺玄衣衛試百戶裘非常的那個晚上,這個晚上,“切利支丹”擄來的“懸命一字簡”簡約和“三不治郎中”張鄲兩人不翼而飛。
“切利支丹”藏匿着的這個村裡沒人在第一時間發現這事,更不知道是什麼人所爲,如何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