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吹,秋露凝在草木之緣。
再過兩個時辰,天色就要從深黯轉爲漸白,這個時候孤身走在路上的人,就算死了,一定也要算他自己三分罪責纔是。
因爲一個正常的人,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孤身趕夜路,所以此時走在夜路之上,當然只有不正常的人。
江湖人,是不正常的人最多的那種人羣。
“疤面神”丁道頓,更是不正常人中的佼佼者。
丁道頓混跡江湖黑道多年,犯下命案無數,早就在玄衣衛發榜向整個江湖懸賞的“紅榜”上赫赫有名。
只是那時候,丁道頓的臉上還沒有疤,自然也還沒有得到“疤面神”的這個綽號。
六年之前,也就是永命三十四年的時候,丁道頓捲入一股江湖敗類的火併,被人捧出來替其中一方出頭,這一方中實力最強的他對上當時江湖中名聲正盛的“雙面刀鬼”梅傳仁。
人人都以爲他在那一戰戰死,“紅榜”之中有他大名的那張榜也終於全篇人名都以硃筆勾去,得以封榜。
誰知道幾個月後,丁道頓再次現身江湖,從此名號反而更加響亮。
敗給“雙面刀鬼”梅傳仁,讓他的臉上多了道從腦天直貫到右邊嘴角再連到下巴的疤痕,日後他“疤面神”之稱也是因此而來。
“疤面神”丁道頓就是“奪眼西風”葉西風埋在揚州地面上的一枚樁子,丁道頓自己也樂於如此來混到條爲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辦事的後路,對葉西風的吩咐向來惟命是從。
所以丁道頓在這個時候要攔截過路人,那名他要攔的人就只有自嘆命歹。
丁道頓攔下的趕路人,是名一身深藍的蒙面人。
這名蒙面人至少是名修煉者,相信自己的腳力已勝駿馬,兼之要務在身,纔會此時徒步趕路。
當“疤面神”丁道頓那副健壯的身軀和被一道疤分成兩成似乎不太對稱兩邊的可怖面容出現在面前時,這蒙面人不得不帶着驚慌停下腳步。
任何人在這個時候看到這副尊容,都得懷疑自己見了鬼。
蒙面人看清來人,沒有馬上認出“疤面神”,卻至少明白自己是遭強人攔路,馬上亮出一副鐵索劍扣持在手上,同時以還算客氣的口氣發問:“朋友何人?爲何攔我去路?”
“你是修羅道五當家的人?”丁道頓語氣冰冷,並不屑回答蒙面人的問題。
蒙面人心知自己所執行要務一定走漏風聲,卻不知道從何走漏,故作鎮定道:“朋友認錯人了,我乃是一個隨處可見的蒙面人。”
“蒙面人若是能隨處可見,那這世道可真算是古怪。”
這是另一個聲音,蒙面人找了一陣才發現在一旁霧氣濃厚的窪地裡還有一條藉着霧氣隱去形象的人影。
蒙面人心中一凜,看到這條人影,還是靠那霧氣後隱約可見的光,足以證明更多的人藏在那窪地之下,這些人手持着提燈纔會把這條人影照得清晰。
就算知道自己已經被不少人盯上,蒙面人仍想着是否有奪路而逃的機會,手中鐵索劍扣因此握得更緊。
鐵索自然就是鐵環連成的鎖鏈,劍扣則是兩口短劍一樣的鋒口合成一個古怪的鏟頭,鐵索劍扣本來就是江湖中不多見的奇門兵器,蒙面人能運用這項武器足見功夫是一定不俗。
只不過如今揚州地面上局勢紛亂,“不俗”實在算不得什麼好的保命本錢。
蒙面人憑着直覺就能猜到,這夥人一定是揚州紛亂局勢之中頗有分量的一方派出。
而這幫人居然能知道埋伏在此地堵截自己,顯然背後另有對自己的來歷和目的頗爲熟悉之人。
出言酸損的人已從濃霧中走出,此人年紀看來不大,氣勢端得非凡,兩邊鬢角極深,足以構成這人形貌上一大特徵。
蒙面人強作笑聲,對這冒出來的人笑道:“哈哈,原來此地有這麼多位朋友,我還以爲有心情在這個時候在這種荒郊野地走夜路的,就只有我這個蒙面人。”
這個鬢角頗深的年輕人也是笑道:“欸~出門在外不要亂認朋友,你若再不說明自己到底是什麼人,我‘飛影劍’索居然和這位‘疤面神’馬上就要不夠朋友了。”
聽到這兩個名號,蒙面人已知在劫難逃。
“飛影劍”索居然在揚州還有另一個名號叫做“小試劍怪物”,是這幾年竄起的劍界英才,此人品行不端,被逐出師門後反糾一堆江湖敗類將其師門無盡劍門剿滅殺淨,也算是揚州大名鼎鼎的武林敗類。
“疤面神”丁道頓則在“雙面刀鬼”梅傳仁的“天威刀法”之下保全性命,其本事也很不凡。
這兩人任一個,蒙面人都沒把握能用手中劍扣鎖了對方到的喉頭。
只是名號既出,蒙面人也已經猜到對方的來路:像“飛影劍”這種武林敗類,既然沒能遁入修羅道去,又在此時揚州局勢紛亂之時走上臺面,自然是投了傳說中最近竄起的“患殃軍”去當食客。
逃也未必逃得掉,蒙面人乾脆自承身份:“是,我受五當家之命爲向四當家送達叛徒葉西風手下暗樁名單而來。
希望各位朋友看在修羅道的面上,行一方便放我完成任務,日後以真面目相見定圖報答今日之恩!”
他這席話引得周圍哈哈大笑,藏在窪地的其他人也不再藏身了。
“疤面神”丁道頓笑得尤其大聲,他道:“哈哈哈哈,看來你倒是老實,修羅道五當家讓你送達名單,你是一眼也沒私看。
如若不然,你怎麼會不知道我丁道頓正是在‘奪眼西風’手下爲二當家辦事之人?!”
“你……”蒙面人終於知道這些人怎麼會知道在此堵截自己,“奪眼西風”葉西風自然會派人盯住修羅道四當家“萬世不禪”弗望修的所在。
只是五當家會派人來尋四當家這事,葉西風既然講給外人來聽,想也知道定然還透露修羅道中不少要緊秘密。
蒙面人知道自己已陷危機,乾脆轉而擺出骨氣來,諷道:“……你‘疤面神’若是想爲修羅道派上用場,此時就該調頭對付葉西風。
叛徒葉西風自作主張參與‘切利支丹’和患殃軍之亂,行徑已經危害到修羅道立場!”
丁道頓也反脣相譏:“‘奪眼西風’只是方針和蕭忘形有異,二當家一時糊塗,以他老人家的明智日後定當醒悟!
既然你自認是我‘疤面神’的朋友,你該幫朋友個忙將五當家的打算和那名單交給我,盡一盡朋友的責任!
這樣日後相見,我丁道頓還是會認下你這個朋友,大家同僚共事!
如若不然,今天丁道頓就可以不夠朋友!”
蒙面人心知丁道頓既然和這夥疑似患殃軍的人混在一起,再說什麼也是無用,從懷中取出一封封好的信,喝道:“名單就在此處!要拿,憑你們自己的本……”
話未說完,蒙面人眼角只見一道黑影竄過,自己左手之中已經成空!
轉眼之時,蒙面人驚訝發現“疤面神”和“飛影劍”臉上也是一陣訝異之色。
循着這兩人的目光望去,蒙面人纔看見那個從自己手中奪走信件的人。
那人滿臉橫肉,面上掛着的卻如同傻笑。
這人秦雋自然能認出來,正是那瘋瘋傻傻的冉老大。
“什麼人?!”“飛影劍”見有他人攪局,心情頓時變糟,比其他任何人都先發出怒聲。
“疤面神”丁道頓也沒看出這人從哪裡冒出來的,冷言卻是對蒙面人發出:“哼,你朋友倒多!!
何不替他通名,不然大家怎麼認作朋友?!”
蒙面人卻只是看清了此人面貌後,一陣支支吾吾道:“你、你是……”
“我冉老大了!!”冉老大眼中沒任何人,只是樂呵呵地將這信封就地拆開,取出信看了起來。
此時藏在窪地霧氣中的十多個人已經陸續走出,正趕上冉老大通名,所有人面面相覷,愣是沒人聽過這個名號。
冉老大此時已經將信看了一遍,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把內容看進去沒有。
“咦,名單……他老孃的,真不少人,足足有七八個。
……不過挺沒意思。”
說完這句,冉老大就把信原封裝了回去,拿在手中。
蒙面人正在不知所措,顯然他不敢對冉老大提出任何要求,似乎在冉老大面前他的態度只有畏首畏尾,渾似比起這些攔截自己的江湖敗類他還更怕冉老大些。
這時冉老大一句話,讓蒙面人更加慌張:“好了,你剛纔說憑本事的,我拿到了這信就是我的了,你可以走了!!”
“可是……”蒙面人還欲多說,隨後就被另一句話嗆住。
“要不然只要你敢說對我個‘不’字,這信就再歸你所有!”
蒙面人話語立刻頓住,也沒問過任何人的意見直接拔腿就逃。
“不許走!!!”
“飛影劍”索居然怒而躍起,此人說走就走那是將這邊的人都沒看在眼裡,他自然不肯。
可隨後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風,就把他阻在原地定住。
“朋友哪裡的來路?!”這一回換“疤面神”丁道頓對冉老大叫“朋友”。
剛纔顯然是這古怪的傢伙向索居然出手攔阻,只是如何出手,就連他這個“疤面神”也沒看出來。
“啊,就走來的時候路來的,不然呢?”
冉老大答的這句話帶有他濃烈的個人風格,落在其他人耳裡卻好像有意戲耍,一時間“飛影劍”身後衆人都換上了一副怒容。
這時候冉老大才說到其他人關心的內容:“欸,你們是想要這封信嗎?
這樣好了,還是剛纔那個人說的規矩:
信在這裡,我人也在這裡,想拿憑實力。”
“疤面神”此時已經不敢小看這個好像有點瘋瘋傻傻的漢子,邊走上前去邊謹慎且客氣地問道:“請問閣下要我們怎麼個‘憑實力’?”
冉老大好像被這句難住,開始嘀咕起來:“也對,沒個標準你們也不好辦。
這樣好了。你們走得到我周身一丈半,信歸你們。
走不到,每人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耍個三四招給我看,耍得完,信也歸你們。
來又不肯來,耍也不愛耍,那就等我起步走的時候我背對你們走直線,能讓我回頭、不走直線往外踏出或者任何一步的步幅和其他幾步不一樣,信也歸你們!”
這條件已經連寬厚都算不上,對這麼多武者放這種話,簡直是在開玩笑。
“飛影劍”索居然咬牙切齒道:“你在開什麼玩笑?!”
冉老大卻一臉正色,連這句也要和他爭辯,道:“欸,錯了。你真笨欸。
我這不是開玩笑,是看你們沒料。”
這句話再次觸怒衆人,“疤面神”丁道頓卻謹慎相對,一擺手先阻止其他人衝上去,自己反而踏前一步。
這一步踏出,丁道頓已經運起功力,抽出背後之刀,客氣道:“那朋友注意了!!”
“注意注意,一定注意!”
冉老大嬉笑之語未落,丁道頓身子驟然竄前,如挾風雷之勢。
“疤面神”丁道頓當年被“雙面刀鬼”一招“天威刀法”而敗,事後算不上勤學也總算是苦練,自信自己已經練就一套霸道刀法,就算再戰之時也定能向“雙面刀鬼”討回面子。
他有自信的本錢,光看他這兩步向前的身法,轉眼間已到冉老大身外兩丈。
冉老大空手一揚,懶散地揚起一道破空掌力擊向“疤面神”。
“疤面神”丁道頓看得清楚,稍往旁邊一側步, 知道對方這手最多是佯攻,手上刀已經備好應對下一擊時同時以刀法相抗趁機便可闖入冉老大身週一丈。
他沒能做到。
那股不起眼的破空掌力居然也好像長眼一般,隨着丁道頓側踏的一步調頭而攻,還化作滔天巨浪壓得“疤面神”動彈不得。
“飛影劍”索居然也不得不謹慎相待,此刻已知對方看似裝瘋賣傻實則實力不俗,當即原地舞起無盡劍門最精妙劍法,整個人如同化爲虛影,只有劍光在扭動的影子中閃爍。
可他也馬上停下,口噴一道鮮血,仗劍單膝而跪。
是那股破空掌力揚起的飛塵中一粒細沙,讓這名“飛影劍”第二招剛剛舞起就被沙子擊到鎖骨,勁力傳遍他的全身,氣血翻涌到不能自制。
“欸,兩個人試了兩種辦法,看來你們要試第三種辦法纔有戲。
我這就給你們機會,別說我對你們不好,你們要是亂說我對你們不好回頭有人又要念叨了。”
冉老大說着,轉身就走。
餘下十多人看着兩位最強者的下場,居然沒人肯嘗試冉老大說的第三種辦法了。
直到冉老大走到人影也不見,“疤面神”才從勁力中擺脫,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古怪的掌力,觸身之後有如把人封進石中一般,他幾乎是全力以赴才能再動彈。
“不用追了,我們的目的本就是讓來找修羅道四當家的人找不到人,目的已成,是我們的勝利!”
“疤面神”丁道頓這話說在衆人就算想追也不知道往那個方向去追的時候,分明是給同伴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