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嶽左的神情就變得凝重了,輕聲問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李玄都說道:“不過他開了一座客棧,就在太平山下不遠處,名爲太平客棧。”
嶽左聞言之後,端着茶杯的右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李玄都看了他一眼,問道:“這個事情,嶽兄知道?”
嶽左打了個哈哈,反問道:“知道什麼?”
李玄都搖頭笑道:“我也不知道知道什麼,只當嶽兄知道些什麼,既然嶽兄也不知道,那便算了。”
嶽左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不是有意嶽某有意欺瞞李先生,只是嶽某並非是正宗的的太平宗弟子,對於宗內許多隱秘之事知之甚少,實是無能爲力。”
李玄都問道:“此話何解?”
嶽左苦笑道:“想來李先生也知道,這嶺秀山莊的祖上本是太平宗的長老,所以嶺秀山莊也可以算是太平宗的分支,其中傳承自然也是出自太平宗一脈,一直到老莊主在世的時候,這份傳承都是綿延有序,直到老莊主暴斃身亡之後,太平宗又封閉山門,這纔算斷了,以至於偌大一個山莊上下,竟是無一人會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李玄都疑惑道:“難道山莊中的莊客和弟子就無一人能夠學會?”
嶽左搖頭道:“這倒不是,八部神通雖然玄妙,但也不至於到了無一人能夠學會的程度,其實是因爲嶺秀山莊不能算是太平宗名正言順的分支,甚至當初山莊祖上離開太平宗也是有其他原因,所以嶺秀山莊和太平宗之間有一個約定,那就是太平宗的術法神通只能一脈單傳,通常都是父子相傳,到了老莊主和莊主這一代,因爲莊主不願練武練氣,故而遲遲沒有傳人,在老莊主身死之後,就再無人會了。”
李玄都問道:“既然如此,嶽兄又是如何學會太平宗的八部神通?”
嶽左略帶自嘲地笑了笑,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不過以李先生的聰慧,自然也可以猜出個大概,其中過程並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見不得人。”
李玄都點了點頭,道:“修道一途,講究‘法、侶、財、地’,後三者都還好說,唯有這個‘法’字最難,尋常人等,苦無傳授,苦無明師,走到最後,無外乎是‘偷師’二字。”
嶽左又是苦笑一聲,說道:“三年了,嶽某身懷這太平宗的絕學,心裡卻一直忐忑不安,既是害怕,也是要等一個將我這一身所學還給太平宗的人,李先生,你今夜請我前來,可是要做這個人?”
“我沒興趣做這個人,也沒必要做這個人。”李玄都斷然回答,沒有半分猶疑。
嶽左露出疑惑之色。
李玄都沒有直接解釋,而是問道:“嶽兄以爲李某這一身修爲如何?”
嶽左斟酌了一下言辭,小心說道:“學貫諸家,包羅萬象,遠非嶽某可以比擬。”
李玄都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道:“實不相瞞,我這一身所學,不談高低,只說多少,真正拜師學來的,不算太多,絕大部分也是通過許多不那麼光明正大的方式學來。既然我與嶽兄一樣,又怎麼會來做這個惡人。”
嶽左恍然,稍稍放心一二。
李玄都不再飲茶,又往爐子裡添了一根木柴。
嶽左雙手捧杯暖手,又問道:“那麼李先生此次請我過來?”
李玄都輕搖了搖頭道:“沒有嶽兄想那麼的複雜,我就是想要了解一下這座太平客棧的事情而已。畢竟太平客棧和太平宗之間似乎頗有淵源,而嶽兄又會太平宗的八部神通,這才相問一二。”
嶽左羞赧道:“請恕嶽某孤陋寡聞,久在九河府境內,着實是沒聽說過懷南府境內的太平客棧。”
李玄都擺了擺手道:“嶽兄不必如此,我也就是一時興起問起此事,也沒想着非要問出個結果,只是心懷僥倖罷了。”
嶽左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算是壓一壓驚。
李玄都雙手不冷,卻下意識地將雙手伸到火爐旁作烤火暖手之狀,緩緩說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此事之後,這座嶺秀山莊恐怕不再是你的容身之處,不知嶽兄有何打算?”
嶽左在今晚第三次面露苦笑,“嶽某這一身所學都是來自於老莊主和嶺秀山莊,若是一走了之,便是有愧於老莊主和嶺秀山莊,可若不走,以大莊主的猜忌性子,怕是也會生出其他事端,所以不瞞李先生,嶽某如今實是身處兩難之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玄都問道:“爲何不去太平宗?據我所知,正道十二宗中,以‘替天行道’的正一宗最是規矩森嚴,而以‘太平無憂’的太平宗最爲寬和待人,若是你去太平宗說明情形,以太平宗的處事風格,多半不會將你如何,說不定你還能借此機會,正式拜入太平宗門牆。到那時候,不說什麼大道可期的話語,最起碼是從一條羊腸小徑變成了一條坦途大路,別的不敢說,一個先天境還是有望的,若是再有些機緣,求一個歸真境也不是不能。”
嶽左搖頭道:“李先生的辦法,我也曾經想過,只是如今太平宗已經封山,就連山門都是‘雲深不知處’,我又如何去得太平宗?”
李玄都說道:“我倒是還有一個辦法。”
嶽左眼神一亮,知道這位李先生來頭極大,遠不是一座小小的嶺秀山莊可以比擬,眼界自然也極高極廣,他不由在心底生出幾分希望,恭敬道:“請李先生賜教。”
“談不上賜教。”李玄都搖頭一笑,道:“就是我剛剛說起過的太平客棧,不管是真是假,不妨前去一試,說不定是一條路。”
嶽左沉思片刻,鄭重地點了點頭。
李玄都繼續說道:“如果這條走得通,那麼你在臨走之前,最好將一身所學交還給何勁,他學不學是他的事情,你教不教是你的事情,只要教了,便不至於讓嶺秀山莊一脈的傳承斷絕在你的手中,如此最起碼可以做到各自心安。”
嶽左沒有急着答應,而是問道:“李先生爲什麼要這麼做?”
李玄都想了想,說道:“因爲這次嶺秀山莊死了許多本不該死之人,都是些無辜之人。而且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是因爲我和胡良而起,所以我心有不安,想要做些事情彌補一二。當然,人死不能復生,我能做的就僅止於此了,說到底,也是求個心安罷了。”
嶽左又問,“李先生信奉佛家的因果之說?”
李玄都沉默片刻,搖頭道:“我少時跟隨家師學道,後來又跟隨一位忠正長者學儒,偏偏不曾學禪。”
嶽左微微錯愕。
李玄都繼續說道:“以前的我也從來不憚於殺人,更不會悲憫死人,實不相瞞,死在我手中的人並不在少數。只是後來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我忽然覺得能不死人就不死人是最好。都說死者爲大,其實生者亦大。若無生者,而是死了個茫茫乾淨,哪裡還有死者爲大。”
嶽左從座椅上緩緩起身,肅容道:“李先生所言,嶽某定當銘記心中。”
李玄都又爲嶽左斟滿一杯茶。
嶽左端起茶杯,最後問道:“冒昧問上一句,不知李先生今後要往何處去?”
李玄都略作停頓思量後,回答道:“要去的地方很多,最想去的地方,大約是帝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