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玄都帶着未婚之妻拜見了未來的岳母大人。
如今白繡裳也在金陵府內,慈航宗在金陵府也有產業,是一座幽靜的宅院。李玄都親自登門拜訪,出來迎接他的竟是個熟人,是蘇雲媗的妹妹蘇雲姣,她見到李玄都後,頗有些興奮,一連問道:“李紫府,聽說你去了金帳,殺了金帳的大汗,是不是真的?我還聽說張靜沉也不是你的對手,被你打得跪地不起,最後是被人擡下太平山的。”
在李玄都的眼裡,沈長生、周淑寧等人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蘇雲姣就是一個半大孩子,看似成熟,實則魯莽,在慈航宗有句話,是專門說蘇雲姣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姐姐叫回話。天不驚地不驚,見了姐姐戰兢兢。”倒也不失幾分天真可愛之處,世故之人,對待李玄都常常是前倨後恭,而蘇雲姣就能做到前後如一,與也遲有幾分相似。
李玄都笑道:“假的,老汗不是我殺的,我也沒那麼大的本事打得張靜沉跪地不起,真要生死相搏,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蘇雲姣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假的啊,虧我還在幾個師妹之前吹捧你如何神勇無敵,這要讓她們知道了,肯定要笑話我了。”
李玄都道:“我還不知道你麼,你肯定是藉着吹噓我來誇耀你自己。”
李玄都幾乎可以想象出蘇雲姣老氣橫秋地向幾個小丫頭吹噓她行走江湖之事,說不得還要一腳踏在椅子上,另外一隻手拍着胸脯,模仿江湖豪客的豪邁之狀,幾個還不到離開宗門獨自闖蕩年紀的小丫頭被蘇雲姣唬得一驚一乍,對於這位師姐滿是仰慕。
被李玄都點破心事的蘇雲姣立刻望向秦素,撒嬌道:“秦姐姐,你看他,你就不管管嗎?”
秦素前不久剛剛來過金陵府,就是在那時候與蘇雲姣相識的。蘇雲姣因爲姐姐的緣故,對這位秦姐姐的印象不錯,此時更是絲毫不見外。
秦素無奈道:“我可管不了他,他想要做什麼,我從來都攔不住。”
蘇雲姣痛心疾首道:“這怎麼成,夫妻之間,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秦姐姐你現在都管不住他,以後就更管不住了,還要爲他所制,這怎麼成?什麼叫相夫教子?就是管好丈夫和孩子,讓他們爺倆老老實實地聽你的話。”
秦素失笑道:“你這是從哪裡學來的歪理?男主外,女主內,相夫教子的意思是輔助丈夫,教育孩子,怎麼成了控制丈夫和孩子了。”
蘇雲姣無賴道:“本來也差不多。”
李玄都輕咳一聲,“蘇小仙子,你若是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找蘇大仙子告狀了。”
聽李玄都提到姐姐,蘇雲姣的氣勢明顯弱了許多,不過還是嘴硬道:“告刁狀,告黑狀,非英雄好漢所爲。你身爲堂堂一宗之主,怎麼能如此不要臉面。”
便在這時,有人道:“雲姣,不可無禮。”
話音方落,就見一身雪白衣裙的白繡裳從宅內走出,李玄都趕忙抱拳道:“不敢當白宗主親自相迎。”秦素也隨着李玄都一起行禮。
“我本也沒想親自相迎,還想着擺一擺前輩高人的架子。”白繡裳衝這對年輕後輩眨了眨眼,“可本該代我迎客之人遲遲沒有動靜,這宅子又沒有別人,我只好親自出來看看了。”
蘇雲姣有些不好意思,不過相較於嚴厲的姐姐,她卻不怕慈和的師父,認真說起來,蘇雲姣之所以這般膽大包天,一多半是被白繡裳寵溺出來的。在慈航宗中,蘇雲姣怕蘇雲媗,蘇雲媗敬重師父,白繡裳又對蘇雲姣的撒嬌無可奈何,像極了尋常人家的祖孫三代。
蘇雲姣挽住白繡裳的手臂,不依道:“師父,我就是客套寒暄幾句,老江湖們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白繡裳不曾嫁人,大半生孤身一人,自然也沒有子女,蘇雲媗是個嚴肅方正的性子,總是恭敬有餘而親近不足,師徒二人之間一板一眼,可這個小徒弟卻截然不同,性子稍有些魯莽,又不怕她,是衆多弟子中唯一敢對她撒嬌耍賴的,再加上白繡裳年紀漸大,心態不似年輕時那般一味進取,蘇雲姣反而讓白繡裳生出許多慈愛之意,白繡裳待她說是徒弟,實則與女兒也沒什麼兩樣了。
白繡裳笑罵道:“有你這樣寒暄客套的嗎?若人人都像你這樣客套,那還不得進門之前先打一架,也就是紫府氣量大,不跟你一般見識。”
蘇雲姣撇了撇嘴,“有道是富不易妻貴不易友,我和他可是舊相識了,如果他打量着自己發達了就不認我這個舊相識,那他就是小人。”
李玄都笑道:“蘇小仙子這話說得極是,我們爲人要信,處事要忠,交朋友要義,若是有朝一日,我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又變回了那個一無所有的李玄都,還望蘇小仙子不要忘了我這個朋友。”
蘇雲姣拍了拍胸口,當仁不讓道:“那是自然,交給我就好了,誰敢欺負你,我反手就是一劍。”
白繡裳擡手輕輕敲了她一下,讓她不要亂說話。如果真有那一天,想要找李玄都尋仇的,張靜沉也好,李元嬰也罷,哪個都不是善茬,哪個都不是一個小丫頭可以匹敵的。
白繡裳道:“閒話說得夠多了,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紫府、白絹,進來說話。”
李玄都和秦素應了一聲,隨着白繡裳走進大門。宅子裡沒有僕人,也沒有其他慈航宗弟子,只有白繡裳和蘇雲姣兩人。白繡裳喜靜又不喜歡獨自一人,所以專門留了小徒弟在身旁,說話解悶,只是蘇雲姣性子跳脫,總嚮往外面的江湖,這段日子被拘束在這座宅子裡,美其名曰“修身養性”,實在是憋壞了。
來到正堂,三人分而落座,白繡裳坐了主位,李玄都和秦素依次坐在她的左手邊,蘇雲姣則是捧來一套紫砂茶具,笨手笨腳地爲三人沏茶。
三人都不說話,不約而同地看着蘇雲姣沏茶,竟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蘇雲姣憑白生出幾分緊張,愈發手慌腳亂。
好一會兒,蘇雲姣才把洗茶、沏茶的工序走了一遍,倒了三杯茶,極好的茶葉,茶水淡於金黃,卻更澄澈,能聞見香氣。
白繡裳對蘇雲姣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蘇雲姣雖然不情願,但也知道輕重,不敢在大事上忤逆師父,乖乖退了出去。
李玄都和秦素雙手捧起茶,都望向白繡裳。
白繡裳單手端起自己那杯茶,輕輕抿了一口,說道:“這套茶具是當年司徒大先生送我的,只有三隻杯子,而這隻茶壺沏滿了也只能倒三杯茶,你們瞧,這壺嘴裡最後一滴倒完,三隻杯子恰好倒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李玄都和秦素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白繡裳藉着說道:“想必紫府和白絹也都知道,我、秦宗主、司徒大先生是舊相識。年輕的時候,也曾結伴做過一些事情,只可惜功敗垂成,最終以司徒大先生身故而告終。”
這裡白繡裳所說的“秦宗主”當然不是秦素,而是指秦清。
李玄都和秦素點了點頭。秦素心中暗忖:“江湖上男多女少,兩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一起行走江湖倒也常見,當年沈元舟、錢青白、蕭時雨便是如此,可兩名男子同時喜歡上唯一的女子而反目成仇之事也屢見不鮮,當年爹爹他們三人之間,可有過類似糾葛?雖說是司徒大先生極力撮合爹爹和白宗主,但也難保司徒大先生不是爲了朋友之義而主動退出。”
白繡裳向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一舉手中茶杯,“請喝茶。”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端起杯子送到脣邊,三人都喝了一口。
白繡裳道:“北邙山一戰的時候,我曾與海石先生深談了一番,對於紫府能站出來繼承司徒大先生的衣鉢,我們二人還是很欣慰的,不過海石先生也有些顧慮,他怕紫府重蹈司徒大先生的覆轍,所以態度一直猶疑,還未下最後的決斷。”
李玄都道:“二師兄的確跟我提過此事,他與大師兄不同,只在乎他在乎的,至於其他,一概不問。”
白繡裳道:“可海石先生也沒有阻撓紫府,有些事情,海石先生不願意開口,那便由我來說。”
李玄都點了點頭。
白繡裳放下手中茶杯,“當年司徒大先生死得蹊蹺,能置司徒大先生於死地之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說不多,是因爲江湖上能穩勝司徒大先生的只有三人,宋政與司徒大先生只在伯仲之間,澹臺雲還未成名,只有大天師、老劍神、地師三人而異,而大天師和老劍神是不會對司徒大先生出手的。說不少,則是因爲江湖之外還有廟堂,道門之外還有儒門,儒門纔是三教之首,他們想殺的人,活不了,他們不想殺的人,也死不成。雖然現在的儒門在明面上沒有一位長生地仙,但就是地師,也不敢去招惹儒門,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李玄都輕聲道:“人多勢衆。”
白繡裳道:“都說冰山一角,真正的冰山都是藏在水下,你看到的三位大祭酒只是水面上的一角而已。你知道當年宋政是如何安然抵達金帳的?”